天空自北向南,一片厚重的乌云缓缓压过。
摩崖岭上的雪已经停了,可山风却还依旧,把落在山石松柏上的新雪吹卷开来,吹成漫天雪雾。凉亭便被遮掩在这雪雾背后,目力所及之处,朦胧间只可勾勒出一幅模糊的轮廓。
凉亭西南约三十步远处,横着一块条形方石,石上覆满了新落的雪,此处的雪竟没有被山风卷起。皆因此时这块方石上正站着一个人。
范无奇、殷雪狐与葛泠冬这三位功力深厚的当世剑客,竟然对此人的出现毫无察觉。风雪同样迟滞了他们的感官,而他们此刻正沉浸在葛泠冬带来的悲伤消息中不能自拔,终究还是耳力奇远的“三奇剑士”范无奇,第一个有所觉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瞥了一眼。
幽邃的双眸穿过雪雾,他望见了那个人。左手握着一柄剑,身形高大而瘦削,罩在一身玄黑短袍之中,宛如屹立于风雪中的一株劲松。
范无奇停下了手中那只冰裂纹白瓷茶杯,惊讶的表情第二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十八年来,范无奇惊讶的次数只手可数,而方才短短一刻钟便出现了两次。
殷雪狐准确地捕捉到这种情绪的变化,她从漫长的悲伤中挣脱,问道:“嵇兄到了?”
范无奇下意识点头答道:“看来今日怪事赶到一起了。”他从石桌下摸出一只酒葫芦,站起身,迎着雪雾走出凉亭。
距离方石二十步时,范无奇已经可以看清来人的相貌。
黑袍剑客脸庞如身形般瘦削,一双眼眸却亮如晨星。鼻尖泛红,颧骨突出,嘴唇薄如利刃,颔下短须上还挂着几颗凝固的雪珠。
范无奇伸出酒葫芦,说道:“一路风雪劳乏,饮杯酒暖暖身子罢。”
黑袍剑客接过葫芦,左手依然紧握长剑,右手拇指推开木塞,一仰脖儿,便是一大口烈酒灌入喉中。
“劲寒而烈,气冲丹田,世态炎凉酒?”
“正是。”
“好一个世态炎凉。”黑袍剑客又灌下一口酒,面色逐渐红润。
范无奇一愣,旋即问道:“嵇兄此言,似是话里有话?”
黑袍剑客不再多言,迈步走入凉亭。
殷雪狐的目力远不及范无奇,可她如今也已看清来人了——嵇伯零,一个剑客,也是一个隐士,平生所好者唯酒与剑。曾一醉之下把全部家产变卖成千樽美酒,又在一年之内将这千樽美酒尽数饮光,从此便或隐居深山,或浪迹江湖,只有手中的“断水”剑与他做伴。天下人因此送他一个雅号,“一文不值”。
往常,他才是最晚来的那一个。他好酒不好茶,更不喜欢诸位剑客之间虚与委蛇的客套。之所以来,皆是为了那只酒葫芦。
如果这世上还能有一件事情引起他的兴趣,那便非杯中之物莫属了。
嵇伯零盘膝坐在石桌边,左手横剑于膝上,右手举起酒葫芦,灌下第三口烈酒,待眉眼间逐渐浮上几分温热,殷雪狐方才寒暄道:“三年未见,嵇兄风采依旧。”
“老了。”嵇伯零眉眼温热,为的是酒;可这话语依然冷硬,为的却是人。
殷雪狐也不以为忤。相识已有十八年,他们早就熟知嵇伯零的脾气秉性,这样的冷漠言辞也只是寻常而已。
葛泠冬双手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他本来也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只是今天似乎已经说了太多话了。
嵇伯零甚至没有回言,只是抄起酒葫芦又狠狠灌下一口。这种“世态炎凉酒”乃是以雪山冷泉与南国赤稻酿造而成,入口寒凉,随后便如烈火熔浆般滚落腹中,须要小口抿着喝,才不至于伤及脏腑,还从没见过有人像嵇伯零这样,饮此酒如饮白水。
范无奇回到凉亭中,原本抱在怀中的长剑,已经交由左手紧握,拇指压在藏蓝色的剑格上,这一处细小的动作变化,似乎预示着这位历来沉稳的剑客,内心深处逐渐涌现的不安。
“嵇兄,这一路虽然劳顿,却也途径青玄、云间与东岳三州,青玄神秘,云间风雅,东岳厚重。不知嵇兄路途中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见闻,说来与我等听听,权当佐茶伴酒。”说话的正是“三奇剑士”范无奇。
“有。”嵇伯零一字掷下,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握着剑鞘与葫芦的双手暗暗发力,手指骨节上已泛起一层苍白。
“愿闻其详。”
“我从青玄州青海山而来,至东岳州摩崖岭,沿途千余里,辗转百十城,途遇世人何止万数,但我却只看见了一件事。”嵇伯零顿了顿,面色有些涨红,片刻无言,旋即又灌下一口烈酒——
“我只看见了一件事,那就是灾祸。”
天火曰灾,地陷曰祸,只有当天与地同时出现异象,才可以被称之为“灾祸”,而嵇伯零方才便用了“灾祸”二字。
似乎是话匣子已经打开,接下来要说的话便可以尽数道出、再无顾忌,又或许是酒劲儿逐渐上涌,于是嵇伯零也罕见地话多了起来。
“青玄州地陷,引发青海山山崩地裂,山下三个村庄化为瓦砾场,生者十不足一。”嵇伯零言辞间平淡如水,可只有如三位剑客这样知他根底的人才明白,平淡如水之下潜伏着惊人的波澜。
“龙首郡派遣了三艘赈灾粮船,行至双河郡时,却被狂风巨浪迎头打翻,三艘粮船尽数沉没江底。”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又灌下一口酒,心中的悲楚蓦然间转化成怒火,“可还有一种说法不胫而走,这粮船并非遭遇风浪,而是被盘龙江上的水匪铁犀牛八大王所劫!”
“喀嚓——”范无奇手中那只冰裂纹白瓷茶盅倏忽爆裂,化作齑粉随山风飘散,这只价值十两黄金的茶盅,在此刻显得无足轻重。
“天灾犹可恕,人祸不可饶!”
嵇伯零没有回应范无奇的暴怒,他只是自顾自说下去:“云间州稍好些,卧龙江水灾泛滥,淹没了鱼江郡千顷稻田,沿途百姓的日子要难过许多了;东阳郡守横征暴敛,鱼肉乡里,民怨如沸,治下已经有三股流民扯旗造反,两股被镇压,最后一股仍在负隅顽抗。”
天灾人祸,贪官暴民。
众人一时无言,只有山风还在天边呼啸着。
“这些见闻,可还算新鲜有趣么?”
“嵇兄的见闻如果不算新鲜有趣,那在下的见闻一定有趣的紧!”
一道雄浑又急促的声音自亭外陡然炸响,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破风声。四位剑客举目望去时,一道身影已经昂然立于亭边廊柱下的石阶上。
杀气凌厉弥漫,方圆五步内的雪雾被这股杀气压迫至消弭无形。这道身影便清晰地出现在四位剑客面前。
身材高大,肩宽背厚,赤面虎目,金冠锦袍,好一个俊品人物!只是此时身上却带着几分狼狈,金冠歪斜,簪缨削去一半,锦袍上纵横几道血污,左脸颊上有一条狭长的血痕,分明是刚经历过一场凶险的搏杀。
他的右手握着一柄赤色长剑——剑长四尺三寸,剑锋赤芒流动,看不清那究竟是剑色,还是血色。
“金小王爷!”
这已经是范无奇今日第三次惊讶了,今日令人惊讶的事情也实在太多。
“诸位,孤家今日险些便葬身于这茫茫雪山之下了。”即使狼狈如此,这位金冠锦袍的中年男子依然可以谈笑自若,那些血污与伤痕都已被他抛诸脑后。
“喝茶?”
“不要茶,要酒。”金冠男子的双眼分明望向嵇伯零手中的酒葫芦。
可嵇伯零连正眼都没有,只是自顾自地灌下一口又一口烈酒。
金冠男子笑道,“我那驾四轮辕车内藏着十坛美酒,可惜如今被困在山下,喝不到喽。”
嵇伯零双目陡然如炬,“什么酒?”
“百年御金香。”
“我与你同去取酒。”
“且慢,先让我过过嘴瘾。”金冠男子笑着冲酒葫芦勾了勾食指。
嵇伯零想也没想,抬手便将酒葫芦掷给金冠男子。金冠男子伸出右手,用了一手“云中捉月”,稳稳接住葫芦,并没有半点酒液溅出。仰起脖颈灌下一口酒,金冠男子的双眸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光。
“冰火两重天?”
“正是。”
“这酒到底有几个名字?”嵇伯零眉头微皱。
范无奇笑道:“有几个人喝,它便有几个名字。”
“入口急急如烈火,落下腹内却又幽幽如泠泉,当真是好酒!”
嵇伯零颇有几分不快,沉声道:“姓金的,你到底何时与我去取那百年御金香?”
“嵇兄且莫心急,我这段有趣的见闻若是压在心底,双足便难移动半步。”金冠男子把最后一口烈酒灌入口中,抬衣袖擦抹嘴角,“这段见闻,可比这壶烈酒还要精彩,其中还有个冰火两重天的美人儿……”
葛泠冬突然插话道:“金小王爷真妙人也,这一席话说出,就连我也想尝尝那冰火两重天的滋味了。”
“只可惜,酒已喝干,美人儿也已无缘。”金冠男子笑着随手撇开酒葫芦,他要把那段见闻说与众人听。
只是他还不知道,这段见闻一旦说出,便不止会惊动在座的四位剑客,更会把整个江湖搅入动荡与干戈之中。
乌云已至,暴雨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