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戌时过半,天色已黑,姚县令这段时候坐立不安,倒是那寻常妇人,因其子托了妥善人照管,反而不急,只见她把那胎发所化婴孩抱在怀里逗弄,诸般反应,竟与其子一般无二。
用过些饭食,姚县令频频往凌虚那处看去,却不敢再多催促,忽见凌虚喝口茶,倏然一站,他心里是一个“咯噔”,也不自觉跟着站了起来。
凌虚看他满脸惶然,便一笑:“姚县令无需担忧,贫道这就要施法了。”
姚县令闻言,忙往后退了几步,就又听凌虚说“无妨”,才放心些儿。
如今已是亥时,县里许多人家收了工,早睡了去,妇人也觉出气氛凝重,便只紧紧抱了怀里婴孩,这才不会些许时候相处,她明知其并非当真活人,却也对它心中怜惜。为人母者大抵如此。
凌虚往那妇人面前走去,见她虚虚后退一步,心中微微一叹,温言道:“女施主,请把此物脸面露将出来。”
妇人听得“此物”二字,不由一窒,旁边无怨见她这般情状,想到早逝娘亲,眼中闪过一丝思念。无恨把头搁在他哥哥肩头,悄声道:“哥哥,还有无恨陪你。”无怨才对他浅笑,放宽心怀。
那边妇人也是想起了甚么,抱着那“孩童”稍稍抬着手臂,自个却不忍卒视,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无怨这时又想,看来这变化之术太过精湛也是不好。
却见凌虚撮唇在指尖吹了口清气,于“孩童”两颊各画几笔,顿时就有股细细甜香破窗而出,再做诸个凡人还未曾觉察,而其余几人则是嗅得清楚明白。鸣蛇性凶,便知道是假的,竟也张了张口,蛇信一吐,旋即收回。好在姚县令精神全在凌虚身上,不然见到鸣蛇此状,岂不是吓煞了么!
无恨不高兴,手过去扯一下鸣蛇衣袖,说道:“你收敛些,莫坏了哥哥事!”
鸣蛇勾唇一笑,说道:“我晓得了,知你兄弟情深。”
凌虚做完这个,又说:“贫道以秘法将婴孩甜香送出,那妖兽闻着了,想必就会有所动作,诸位施主请站到一处来。”他说罢,那些衙役主簿县官都站成一堆,那妇人踌躇不知是否要动,见凌虚招手,就也走了过去。之后凌虚以脚尖绕众人画了个圈,吩咐,“待妖怪来,但凭它做了甚么,尔等务必不能走出圈外,否则贫道束手束脚,恐怕护不住各位。”
众人自是喏喏答应,哪里敢有分毫不听从。
便又过了一个时辰,乃是子时正。
忽有风声大作,吹动窗棂啪啪而响,后极快停了,顿时寂然无声。
妇人怀抱“婴孩”,脸色颇为紧张,姚县令已快要缩到地上去了,神情更是十分骇怕,其余各人也都佝偻着身子,他们都是见过死人惨状的,如今眼见就要见着正主,怎能平静?
不多时,窗子晃动声更大,噼里啪啦的仿佛要掉下来,而后忽然炸开,就有个黑影破空而入,径直朝那“婴孩”扑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中也被一声尖锐鸟鸣震住,居然不能反抗,姚县令眼睛翻白,身子一软吐出白沫来。
再看那黑影冲得极快,却不曾想堪堪触到圈子外头,就被一道金光挡住,撞得是头昏眼花,黑影立时知晓自个上个当,再定睛一看,那“婴孩”虽具人形,却无肉胎,分明是个幻化出来的!它心知不对,扭头就去看那始作俑者,张口喷出一股黑烟。
凌虚早有准备,宽袖一拢就收了进去,而后咬破指尖一点,青光乍现,直击黑影心腑。黑影被打了个正着,吐口血,怪叫一声转身就逃。凌虚再又一指,这回没了准头,只在那黑影身上擦了一下,落下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那妖怪逃走了,姚县令被他身边的主簿掐了人中,醒转过来,见室内已无奇异之处,忙拉凌虚手问:“仙长……仙长!那……那妖怪可曾除了去?”
凌虚一皱眉,把手抽出,而后却一笑道:“贫道已将其重伤,短日之内,它决不能在此为患了。”又一叹,“只可惜那怪狡诈,竟是逃了。”
姚县令听闻凌虚大败妖兽,心里自然欢喜,此时再听凌虚叹气,便缓缓气说道:“仙长之恩,没齿难忘。待仙长歇息一阵,还望彻底为本县除了此物……”
凌虚刚要答应,那边无恨却说话了:“还等甚么歇息?我这时便去抓它回来!”他看凌虚今日出尽风头,带得他哥哥也总是看他,实在让他不爽快,这就要去为哥哥抓妖,也好生表现一番。
无怨之前还用心学那凌虚法术,此时听弟弟这般说了,便侧头看他:“无恨,你……”
无恨搂他哥哥颈子,亲昵蹭蹭他脸,笑嘻嘻说道:“凌虚要在这里招呼人罢,我去也没甚么不同。”又撒娇道,“那妖怪才流了许多血,我鼻子可灵啦,找它也不费事。”
听他如此说了,无怨也不再拦他,只说道:“我陪你去罢。”
无恨虽说千百个不愿与哥哥分开,却于此时摇了头:“不啦,这晚上的,哥哥还是在此处用些吃食等我,莫要劳累了。”
无怨心里一软,见无恨神情恳切,就不去阻他,只叮嘱道:“万事小心,莫要逞强。”
无恨听得高兴,他想道,从前那人炼我出来,不过为了利用,后认识许多人,也都只以为我厉害得很,哪里会对我有一分半毫关怀?唯有哥哥,以为我软弱时一心护我,知我是僵尸了也从不改变。天下间怕只有哥哥一人这般待我好啦。
想到这里,他分看了鸣蛇、凌虚与赤桐三人一眼,想他们也知晓要照管着哥哥的,再冲无怨灿烂一笑,纵身就跳出窗外了。才至半空,他便一张骨翼,转瞬间往血味腥浓处飞去。
无恨骨翼一扇之下就是千里之遥,于是他虽在那妖怪走了极远才动身,却一瞬赶上了,正在县内一座荒山之上,黑雾蒙蒙,浓重得让人看不真切。而血味从中扑面传来,又腥又臭,实在呛人。
那黑影与雾混在一处,无恨一时不能看到,双目便霎时变得猩红,连知觉都不同了,再极目而视,就看到中间一团妖气汇聚,就在黑雾中不远之处。
无恨冷笑一声,抬手放出一团血光,破开那雾,直透而入,里头妖怪只当有这雾做抵挡,没料到有人能穿过这屏障,一时不及躲闪,又是疼得惨叫。这团血光可不是等闲之物,僵尸至恶,以血气滋补其身,又以血气伤人,无恨起心要速速解决此物回去陪伴哥哥的,这一抬手就用了掌心血,只比那本命精血、心头血那等闲用不得的差些儿,足见其威力了。
果不其然,那妖怪疼得好一阵翻滚,身子上都被灼得嗞嗞发响,要用爪子去挠,却弄得是遍体鳞伤、也止不得丝毫痛楚。
而后无恨再吸口气,猛一吐出,就将那雾尽皆吹散,只留下光秃秃一座石山,山上草木稀少,便是有的,也都枝叶凋零,一派荒芜景象。
无恨看到那妖怪形貌,只见着是一只大鸟,伏在那处约有丈余长短,两根羽翅无力耷拉,毛色暗淡。好些个头簇成一团,围着一个大些的鸟头,通体黑色,形似乌鸦。
九头鸟原是神裔,它那亲戚九凤神鸟般通体五彩,在妖界天界都是鼎鼎大名的,却不知为何它沦落到如此地步,非但只留下一种不正玄色,还神通大减,便是再凶恶些,也只不过是个次等凶物。
这九头鸟痛苦难当,无恨冷眼观之,并无心思同情于它,只是想此物狡诈,说不得还有后手,就再打了一道黑气过去,化作一条绳索将它五花大绑,末端再堵了它嘴、蒙了它眼,而后狠狠一拳捶了它肚腹,让它立时昏迷过去,再不能做出甚么来。无恨只想要去哥哥面前邀功,可不耐烦和它纠缠。
于是扯住绳索一头,无恨腾空而起,那九头鸟就怏怏地被吊在空中,一路被拖了回去。
再说无怨那头,他眼见无恨自窗外消失,仍是有些担忧,不觉走过去,扒了窗台去看,自然是没见着一个人影的,随后不经意低头,便看到地上有一个黑漆漆的物事,他想起之前妖怪逃走之时,伸手捡起,置于掌心一看——果然是一根黑羽。
无怨到凌虚身旁,抬手送与他看,凌虚见状,以手指拈起瞧瞧,上有一丝妖气,与他来此县所察全无半点分别。
于是凌虚笑道:“看来你我并未找错茬子。”
无怨一点头:“没找错很好。”
姚县令此时已被人扶起坐到一边,还在喝茶压惊,那妇人手里“婴孩”却是“扑”地响了一下,变作一股青烟,而妇人手心里则多了三根胎发,正是她孩儿头上所有。妇人之前也被骇了一跳,也算与“婴孩”共了患难,如今见其消失,难免怅然,倒是不比姚县令姿态难看。
无怨与凌虚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外头竟又有风动,腥气里夹着血气,气味极是熟悉。无怨不禁往前走了几步,喜道:“是无恨回来啦!”
才不到一盏茶工夫就有了消息,动作可当真快得很。凌虚拍了拍他徒儿手臂,唇边笑意又深了几分。鸣蛇则以手支颔,双目微暇,像是全未留意一般。
才一霎,外头就响起个清亮少年声线,是嚷道:“哥哥,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