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带,山脉连绵,如天然屏障横亘此间;道路险峻崎岖;山石嶙峋,树木参差交错,人迹罕至,多凶猛恶兽哉。然而如此险地却又是连通南北的重要塞道,古时便已修栈铺道,往来通商旅客繁多,然山盗匪蔻亦多。朝廷频频出兵剿匪,因匪蔻狡猾,依山险林深为掩藏,始终除灭不尽。
秦岭以南的蜀地某州县有一秀才许明辉,眼看会考之期将近,他要离家赴京去参加科举考试,又担忧走了之后母亲独自在家无人照顾,便让母亲同他一起赶赴京城。老母亲为儿着想,不想因挂念自己而影响的考试,虽不想奔波,却也答应了儿子。
许明辉对老母亲道:“娘亲啊,这马上就要开始三年一次的会考了,我是一定的去的,只是我走了之后家中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起居生活不便,孩儿心里实在是担忧得紧,要不你和我一起进京如何?”老母亲道:“自是如此挺好的。那我就收拾收拾,我们一起出发吧。我也想第一时间看看我儿金榜题名的时候,真是光宗耀祖呢。”
许明辉自小寒窗苦读,至今已有十六载。年纪二十有三的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负文章才华,胸中所学不输同辈之人,此次科考定能金榜题名!自信心十足的他已经畅想好了高中以后的日子,被朝廷委派到地方任职,把母亲也带过去。如此幻想之后便和母亲商议,要把家中一切事物变卖。颇有破釜沉舟之势。
许明辉对老母亲道:“娘去,我这次去京城,那是抱着必中的信心去的。等我当了官之后也没有时间回老家来了,娘亲你也是跟我一起留在京城,这家中的东西就空当闲置了,想来挺浪费的,孩儿想着不若我们今次出门的时候就把这些东西都卖了吧,吧房子也卖了。凑足了银子上京也是可以一路轻松一点了。”
老母亲听后吃了一惊,忙劝告苏明辉不要意气用事,家产变卖容易,可重新置办却难。虽也打心里相信他能够一举高中,可做事不能把自己后路断了。这要是一不小心没有考上,那不是回来之后连家都没有了,只能两母子一起去要饭过日子了,老母亲怎敢做出这样的打算来。
许明辉执意而行,再三做母亲的心里工作,这赴京之路遥远,非三五日可抵达。正所谓,穷家富路,上路以后,吃穿用度不比家中。切因路途中变数颇多,需多带些银子傍身。老母亲为养儿持家,一辈子没走出过乡土,此番赶考,顺便带着母亲游山玩水了。
许明辉是读书人,一开口就引经据典,巧舌如簧,老母亲一介妇孺哪里辩论得过。遂答应了许明辉。许明辉立即着手开始变卖家产,把房子卖给了邻居周大婶,他们家正好嫌旧居太小了,需要可扩展的地势,这刚巧可以买下许明辉家中的房子,打通了墙壁纸后和他们家连成一块。家里面的小孩多,也就有地方住了。
许明辉拖着板车行了五日路程,来到秦岭山附近。果真是山势崔嵬,巉岩难攀,林木参天,砥柱人间。直把老母亲看得扑簌簌发抖,许明辉心胸舒畅。
山路脚下有小贩在卖酸梅汤和酒水。行路之人大多会在此处歇息片刻,吃些茶水干粮,储备足体力,而后寻几个可靠之人结伴而行。这山间的土匪实在是厉害得紧,不结伴而行,没有胆子过啊。
许明辉拉了一上午的板车,有些疲乏,也在山脚下停了歇息。老母亲多数时候坐在板车上,体力富余,按住许明辉的肩头,道:“明辉你坐着歇会儿,娘去买两碗茶来。”
老母亲买茶期间听见那边的几个客人在闲谈。只听一个头戴圆顶帽的汉子道:“出门之前我找人算了一卦,说我出行平安,万事大吉。这秦岭一行,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与他对面而坐的一个圆脸汉子道:“可拉倒吧你,那些江湖术士只会捡你喜欢听的讲。上次我着了道儿,吃一堑长一智,今回我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戴帽子的汉子哦了一声,道:“看兄台的样子是信心十足啊。”
圆脸汉子拍着胸脯自信一笑,道:“万事无虞!你看见那几桌的人没,个顶个的好手。我花了不少银子请的。哼,不遇上算他们走运,撞上了我连本带利讨要回来!”
戴帽子的汉子竖了个大拇指,道:“兄台厉害!有这许多人,还怕甚么山贼土匪。小弟可要厚着脸皮跟在兄台屁股后面了。”
圆脸汉子道:“好说好说。”
却说老母亲这边,听闻这路上有拦路抢劫的山匪,只吓得冷汗直流,浑身发颤。转头去看圆脸汉子所说的好手,心下稍安。圆脸汉子请了十个人,每一个都是肌肉虬结的壮汉,铁面寒霜,给人一种一看就是很不好惹的角色,而且他们腰边鼓鼓,应是藏了利器在内。
许明辉就着酸梅汤吃了点干粮,填饱了肚子后准备赶路。老母亲拉住他,道:“在等会儿,我们跟在那几个人后面。”
隔了一会儿,那个圆脸汉子歇息够了,招呼人开始拉着货物准备动身。老母亲突然想起什么,忙低声道:“辉儿,你把身上的银子都拿给我揣着吧。”这一路来都是许明辉管钱财,怎到了这会儿母亲却提出这事。
“哎呀,你先别管那么多,娘还会吞了你得银子吗。”
许明辉只得把银带子交给娘亲,袋子里都是些碎小的银锞以及铜板。
山路难行,老母亲不愿继续坐在板车上给儿子增加负担,在后面推着板车前行。走了大概一个时辰,突然有敲大鼓的声音响起。
许明辉奇道:“这儿也有戏班子吗?”
圆脸胖子抬起手,后面跟着的人立即停了下来,那十个壮汉从队伍中跑出,将圆脸汉子以及货物在内围成一个圈儿。只听圆脸汉子嘿嘿一笑,道:“来的正好!看我如何报了前年之仇!”
鼓声由平缓徒变到激昂,密集的鼓点如铁锤敲在众人心口。许明辉放下板车,把母亲拉到身旁,道:“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鼓声渐渐稀落,最后完全停止。随后响起“呜呜呜”的杂乱的呐喊声,只见从山上冲出十多个人来,个个脏脸都嘻嘻笑笑,手执明晃晃的钢刀。这群贼人分成两派,一派跳到圆脸汉子等人面前,一派跑到许明辉的身后拦截退路。
在前方的一派贼匪中大喇喇走出一黑脸大胡子,小眼睛凸额头,满脸横肉,长得十分凶神恶煞,胆子小的看上一眼都得吓尿裤子。只见他将一柄锯齿大刀放在脖子旁刮痒,道:“规矩大家都懂吧,识相点,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免得动用刀枪伤了彼此的和气。大家配和好点,省了兄弟们的麻烦,兄弟们也会体谅你们,留下点路费。”说话间神色轻松嬉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许明辉忙把老母亲抱在怀里护着,宽慰道:“娘,您别怕,我们这行人数也不少,真打起来不一定哪方吃亏。”后面一个土匪听见了,踹了许明辉一屁股,喝道:“给老子老实点儿!”许明辉一脸愤色,却也不敢再多话。
却说前方那个圆脸汉子朝匪首吐了口浓痰,怒道:“他娘的,上回就是你这狗贼抢的老子。今次叫我撞上了,嘿嘿,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他被众人围在中间,底气十足。
匪首昂起头摸着胡子,睥睨道:“你以为这群装腔作势之徒能保你无虞?未免太小瞧兄弟们了吧。没有点手段,能在秦岭占个窝?”
圆脸汉子咬牙切齿道:“大不了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大家给我上!杀死一人奖赏一百两!”
“你给我上去吧。还想鱼死网破,先宰了你这条肥鱼。”一直站在圆脸汉子身后的戴帽汉子突然抬脚将圆脸汉子踹了出去。这一脚用力极猛,直踹到了匪首面前。这一场变故来得太斗太惊,壮汉帮手们一个恍惚,戴帽的汉子已经冲了出去,站在匪首一头。
圆脸汉子被一个瘦匪徒从地上抓起来,钢刀架在脖子上,面容唰白,一半是怕的一半是气的。匪首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左膀右臂,人称两面刀的季达先。”
季达先笑嘻嘻道:“算命先生有时候说得还是挺准的,兄台下辈子还是信点的好。”
脱离了保护,圆脸汉子一下就怂了,双腿发软,道:“我、我把银子都给你们,饶了我一命吧。”
季达先阴恻恻笑道:“不行,你这人心眼儿小,太记仇了,留着恐怕成了祸患。”说着就在圆脸汉子脖上拉了一刀。趁着众人惊呼之际,匪首向前纵身一跃,手起刀落,斩下两颗人头。十个壮汉只剩下八个,面面相觑不敢动弹。瞬息之间死了三个人,匪蔻的气势大增。
匪首挥刀甩落鲜血,道:“你们的雇主已经死了,还打算和我们兄弟伙死拼吗?听哥一句劝,钱财乃身外物,没了还能继续挣,命却只有一条,丢了就没了。”
剩下的人见这群贼人实在凶残,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算得上战斗力的那八个壮汉也被匪首一刀夺两命的技艺吓破胆。许明辉等人成了砧板上的肉。
匪首见他们放弃了抵抗,很是满意,高声道:“把你们身上的银子都交出来,衣服裤子都脱了,别想着夹带蒙混。”
原以为交出银子就行了,谁知道竟然还要脱衣受辱,这可有些为难人。只听一个脾气算得上暴躁的壮汉咬牙怒道:“士可杀不可辱!咱兄弟几人还怕了他们一伙不成!”另一个也接声道:“鲁兄说的对。擒贼先擒王,我们一齐向他一人出手,料他插翅也难逃。”
八个人一齐摸出藏在腰间靴里的短兵利刃,朝着匪首刺去。匪徒们也举刀挡在匪首面前,可是他们一来是后发,二来人数不及,三来那八人乃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使出浑身解数攻来,那群贼匪哪里招架得住。
可饶是如此,也拖住了三个壮汉,另外五个一鼓作气,手中利刃频出险招,均是不要命的打法,将匪首逼得连连倒退。匪首用的是大刀,不慎被人欺近身前,大刀挥舞不开,武功大打折扣,肩头,手臂都被刺伤。
“喝啊!去死吧!”突然一人跳起身来,从上而下刺出。匪首在下被另外四人纠缠住,匪徒们又未来得及救援,头顶上那把利刃堪堪就要刺中。匪首心道在阴沟里翻了船,必死无疑,竟尔闭上了双眼。
利刃终归没有刺下来,匪首还活着。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貌不惊人的季达先飞身上前,在半空抱住那名壮汉,撞离了匪首的头颅,随后身如陀螺般旋转,连环脚踢出。只听四声哎呀,人已趴在地上。如此精彩绝技,看得一众匪徒目瞪口呆。季达先跟随匪首时日不长,大家并不知道他原来深藏不露。
匪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虎目圆瞪,唰唰唰的将那几个壮汉杀死。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肢体分离的尸体,一淌淌血珀聚成一块。老母亲吓得浑身发颤,索性闭上眼镜念着佛经。许明辉受这惨象刺激,弯腰吐个不停。
除了许明辉母子之外,还剩下三个拉货物的车夫,他们三人一早就交出了银子,脱的一丝不挂让匪徒们检查。匪徒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收了银子之后就打发他们走。
轮到许明辉母子俩了。
“嘿,别吐了。快把银子交出来,衣服裤子脱了。”一名匪徒用刀身拍打许明辉。老母亲忙张开双臂拦住,道:“别杀他,别杀他。钱都在我这儿,我给,我给。”说着从怀里摸出钱袋子交给匪徒。
那匪徒打开钱袋子,倒提着将银钱倒在手心,一共抖落出来三十六个铜板和一粒碎银子。那匪徒收了铜钱银子,叫骂道:“娘的,怎么才这么点儿。”一脚将老母亲踹翻在地,逼喝,“把衣服都给老子脱了,肯定藏在身上了,搜出来让你们好看!”
许明辉怒道:“大家都是娘亲生养的,怎端你恁的无孝,不知敬老。”那匪徒没料到许明辉敢骂他,愣了一下,随后踹了他一脚:“他娘的,这是你老娘又不是我老娘,我孝她干嘛。少罗嗦,快把衣服脱了。”
许明辉自知逃不过比劫,但不能忍受母亲受辱,便求道:“我们家当真的全都上交给你了,让我脱衣明示也可以,但能否对我娘网开一面。”那匪徒不识人情,哪里会买他的帐,正想用刀逼迫,季达先走上前来,拦开了那名匪徒,道:“这位兄台孝感天地,怎可如此无礼。只是兄台你也要谅解我们的苦楚,总有些人心存侥幸,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还请多多谅解。我看你们也不容易,这样吧,做个交易,如果你们没有夹带,算我们冒犯,把你们的银子奉还,派人护送安全出山。兄台觉得如何?”
老母亲道:“好,希望你们能信守诺言。”说罢便开始宽衣解带,许明辉拦也拦不住。
搜查了两人的衣物以及两人的身体,果真没有藏银子。季达先向他们躬身道歉,叫匪徒把抢他们的银子交还。许明辉见才归还了一粒碎银和几十个铜板,数量根本对不上他钱袋子里的银子,正想据理力争,却遭老母亲拉住,暗地里朝他使眼色。许明辉暗道:“你可真是糊涂,妄想和山贼们讲信义。惹怒了他们,不是害了娘亲性命。真是糊涂得紧!”也就罢了。
出了秦岭,天已大黑,许明辉拖着老母亲又走了十里路才找到一家客店。老母亲让许明辉接了一盆水,打发他出了房间。等到许明辉再进去的时候,发现那盆水变得淡红,细嗅之下竟而有血腥味。
许明辉大惊,忙问娘亲:“娘,你可有什么不适?可别吓唬孩儿啊。这清水盆中哪掺的血?”
老母亲嘿嘿一笑,牙齿缝隙还有淡色血迹未清,吓得许明辉惨无人色。老母亲取出钱袋子,把银子全数倒出,赫然有十几粒碎银子,她得意一笑,道:“你瞧为娘多聪明,把银子藏得隐秘,没被他们抢去。这些银子可是你我的身家性命了,没了它们你拿什么赶路。嘿嘿嘿,姜还是老的辣。”
许明辉没有一点惊喜,他只关心娘亲身体有何伤恙,为何齿内有血色,这银子多少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他道:“娘亲你好好休息,我去请个郎中来给您看看。”
老母亲拉住他,道:“别去花那个冤枉钱,娘没事。这血是我呕银子呕出来的。”原来在遇上劫匪的时候,老母亲就偷偷将银子吞进腹内,等到平安无事时,才扣喉呕出。体内已有了损伤,为了不让许明辉担忧,耽搁了路程,她强装无恙,强硬拒绝请郎中看病,只是买了几副药每日吃着。
每日三餐照常,老母亲都食用如初,汤药也一日不缺的喝完了。许明辉悬着的心方始落下。可他不知的是母亲的隐瞒逞强导致胃伤日趋加剧,每每吞口水都如刀刮针刺,每至半夜,母亲腹痛难免,又不能呻吟病痛,其用心之深可以知。
可惜上天无情不遂人愿,老母亲还是在半道上呕血身亡。许明辉怀着悲愤的心情将母亲就地埋葬,化悲痛为力量,发誓此生定将扫除秦岭山匪寇,以告母亲上天之灵。
放榜之日,皇城下挤满了读书人,就连那些黄口小儿以及无关人士也来凑上一份热闹。榜上有名者举臂高呼,名落孙山者低头叹息。许明辉呢?他没有去看榜,而是气定神闲坐在街边茶馆与人闲聊。有人问他为何毫不关心自身前程。他自信一笑道:“榜上定有许明辉三字,我若不中,天理不公。”众人皆笑他托大。谁知不过半个时辰,来茶馆道喜的人竟挤满了。
会试之后就是殿试,许明辉一举夺了个二甲赐进士出身。受到了朝中官员的赏识,安排进了兵部做个主事,假以时日定能飞黄腾达。
许明辉入了官场以后并没有自恃清高,端着读书人的节气不放,而是很迅速的改变自己去适应。不到半年时间,他已结识了多名在朝官员,兵部以内的上司下级也都相处融洽,很会处事。有的人摇头叹息说他被功名利禄所束缚,四处巴结,没了当初白丁时的傲气;有人赞赏他说八面玲珑,懂得结交,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不管别人说的什么,总之许明辉在官场上站定了脚跟。然后他开始疯狂向兵部尚书提议向朝廷上书发兵剿匪。可是秦岭山匪蔻虽众多,但未成规格,不对朝廷造成威胁;又因地险林深,匪蔻狡猾,贸然发兵只是徒增兵众伤亡。现下外敌时有侵扰,朝廷根本没空去搭理不成气候的贼寇。
尚书也是怜惜许明辉,误以为他是想建功立业,因此抓着剿匪不放,岂知他心中的深仇大恨,次次将奏折压下,宽慰他升官不必着急。可许明辉哪里会听,依旧不停的、如疯似魔的上书进言。扰得圣上终于没了耐心,一旨任他为御封平山侍卫郎,带兵将三百南下剿匪。
秦岭山地博,贼窝就有数十个,就派三百人?哪里够啊!可是圣上只肯给这么多,许明辉也没办法。走马上任那一天,兵部尚书告诫许明辉,圣上对他还是惜才,这三百人只是让他带去小打小闹一番,等他消了剿匪心后就立马回来,兵部始终为他留了一个位置。
许明辉却一改卑躬屈膝的模样,又回复道先前那个傲视天地的白丁书生,拍着胸脯对尚书立下军令状;“不平秦岭势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