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不是一匹马,而且一个人,一个不愿说出自己姓名往事的马夫。
古制一里为三百步,十八里应为五千四百步。
“三千二百一十六,三千二百一十七……”唐奉道一边走一边数,每一步都尽量踏出一样的长度。
“驾!驾!跑快些吧,马儿,想活命就再跑快一些吧。驾!”一匹黑瘦精壮的马正在疾驰,马背之上的是一个蓬头垢面身形枯瘦的人,身着的是破旧奴才衣裳。在一马一人的身后,不过数丈距离,紧追着两匹青色骏马。所乘的两人也是相同的奴才装,衣裳比枯瘦之人整洁。
“你这可恶的老匹夫!挨千刀的偷马奴!累得爷俩儿饭也没吃就追了出来,还不快快下马束手就擒!”追得靠前的那人突然俯身在马背上,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弹丸子,“再不停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着!”喝一声,手一杨,那颗弹丸子飞射而出,直取黑瘦之马的马腿。
黑马后腿中弹受痛,长嘶一声摔倒在地,马背上的那人也滚落下地,口中哀叫着:“哎哟,哎哟,摔死我这老骨头了!救命啊,来人啊,青天白日间有人杀人啦!”
后面两匹青马追上,两个青壮汉子手执马鞭下马。“你这厮着实可恶,还敢恶人先告状!都赖你这厮,爷爷我窝着一肚子火,先吃我一鞭子!”方才射弹之人满脸怒容,扬起马鞭抽打。
被打之人在地上翻来滚去,杀猪一般尖声哀嚎:“杀人啦!杀人啦!大白天的有人行凶逞恶啦,有没有人管啊!哎哟,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求求你别打了!”其实那人就打了一鞭子就停手了。
“你还敢乱说!真是不知苦头!”说着那个人又扬起马鞭给了瘦弱的人一鞭子,打得他又是连连哀疼叫唤个不停。
“停手!”只见有一白衣俊朗少年从半空飞翩而来,雪花一般轻巧落在扬鞭之人面前。那人被惊得下意识倒退一步,白衣少年趁其不备夺走他手中的马鞭。
“英雄!好汉!大爷!公子!帅哥!”那个在地上打滚的人突然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唐奉道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黑脸就往唐奉道洁白的裤子上靠,“救救我,他们是强盗土匪,要杀我抢马,你救救我!”
唐奉道是个爱干净的人,苦着脸想把腿从那人的双手中抽出,远离他的鼻涕眼泪和灰土,可抬了几下就放弃了!
抱得实在是太紧了!
唐奉道无奈摇摇头,正气凛然对打人者喝道:“尔等如此胆大妄为!官道之上竟敢行凶!”
唐奉道惊鸿不俗的出场方式震慑住了那两个人,被抢走马鞭的汉子收起面对黑瘦人时的怒容凶狠,拱手和气道:“公子万万不可听那贼奴的片面之言。我等三人是前方不远处那赌村赵老爷门下的奴才,你瞧我三人的衣着便知真假。我们老爷经营着赛马赌博的营生,我等二人便是维护场地的人员,而那厮”指着抱着唐奉道双腿的人,“是负责饲喂马匹的马奴。老爷待我们不薄,可是这厮却泯灭了良心,偷了老爷的一匹马逃了出来,我等奉命前来捉拿。敢问公子,此等忘恩负义偷盗主人家财物的恶贼奴难道不该打吗!”
唐奉道一脸尴尬,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子啊!我是偷了马不假,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啊!”那人谎言拆穿,放了双手垂在地上,“我只是想救它一条命啊!”用手指了指那匹黑瘦的马,“老爷有个规矩,不养无用之人,不养无用之马。达不到赛马资格或常败无胜的马都属于劣等,当宰而食之。”
打人者一脸不屑道:“没用的畜牲不杀来吃了难道还好吃好喝养起来吗。”
“我当然知道老爷的规矩不能破坏,可这马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有感情了啊!实在不忍看它命丧屠场。反正你们都要弃而杀之了,为何不能成全我让我把它带走。”
“你说得倒轻巧,这马虽说参不了赛,可也值十几两银子。放走你岂不是今老爷白白损失了十几两银子,还不算重新雇一个工人的钱。”
“公子少爷大少年英雄。”那人又重新抱上了唐奉道的大腿,“好人有好报,你就帮帮我们吧。我知道十几两银子对你开始不值一提的。你要是救了我们,我今生就不要工钱的为你赶马养马。十几两银子就买一匹良驹加一个养马大师。公子,你这是赚翻天了啊!错过可就没有机会了!抓紧时机吧!”那人一脸奢求的表情望着唐奉道。
唐奉道心想:我此行本就是为了买马,既然如此何不顺手解他灾厄,此举善行岂不乐哉。于是掏钱买下了这匹黑瘦马。那两人得了银子也不再纠缠,骑着马回去交差了。
“好了,马我买了,你可以放心了。”唐奉道牵着马就准备走了。黑瘦之人立马拦在身前,嘿嘿笑道:“公子你把我也带走吧,我替公子牵马,一路也有个讲话的人解闷。说实话啊,我也是舍不得它啊。”摸着黑马的头,黑马无动于衷。
唐奉道叹口气,把缰绳交给那人道:“算了,也不管真假了。马我也不要了,你带着走吧。”那人愣住了,半会儿才反应过来:“公子你这是把我当成贩马的骗子了吧。唉,公子你是个好人,我相信马在你的手上肯定会得到好照顾的。我就是个废人,除了养马什么也不会,村子也回不去了,也不知道去那儿。也没人肯要我这个废人了,心事已了,索性就在这儿死了吧。”说着就躺在路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唐奉道没了办法,只得同意让他同行。
这个黑瘦又赖皮的马夫就是老马了。
一路上,老马牵着黑马和唐奉道说了很多话,可是说来说去都是别人的故事,避之不谈自己的往事。唐奉道就随口问了,老马你是哪里人啊,怎么会流落到赌村去养马了?家中可还有亲人在?为何不回去看望看望家人,非要跟在我身后伺候。对于这些问题,老马只是摸着后脑勺,嘿嘿嘿地笑,用其他话题来打岔。
唐奉道就知道老马心里面肯定藏着事儿,而且这事儿一定不小,压得老马喘不过气儿来,所以才甘心去赌村做一个没地位的马奴,才会放下尊严死皮赖脸跟着他又是旅游又是蹭吃蹭喝。
不过老马还是对唐奉道说了他家乡的故事,还告诉了家乡的名字——小池城。
唐奉道听过这个名字,或者说只要是在江湖中走动过的人,都听过这个名字。因为在这座城中有一道奇景,两座天堂。
甚至有人说,此生不去一趟小池,枉自走了一遭人间。其名声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有了老马的相伴,枯燥的路途也就有了一些趣味,虽然有时候唐奉道会嫌弃老马聒噪且言语粗俗污秽了些,但总的来说,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老马不仅赶马赶得不错,还是个怪才,能想出令唐奉道惊叹的点子。因为没有马车套马,又不可能两个人一前一后同骑一匹马。就算老马一百个愿意,但唐奉道心里是一万个不同意的。又不能抛下老马,让他牵着马在前面走呢,这脚力就太慢了。唐奉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妥善解决的办法,这书里面也没有写啊!老马想了会儿,一拍大腿道:“有了!公子你在这儿稍等片刻,可千万别抛下我走啦。我去去就回。”
没一会儿,老马就把黑马背上的马鞍取下来,用绳索和柔韧的树枝制作了两个简陋的空缺了一面的兜子,然后把这两个兜子连在了马鞍两侧。
马鞍重新安上马背的时候,马肚子两边就是空缺一面的树枝兜子,老马和唐奉道一人坐一个。老马扬鞭道:“公子可坐稳咯。咱们出发!”
这一日又开始下起了大雪,老马坐在兜子里面被风吹得直打哆嗦,鼻涕怎么也擤不完。
唐奉道穿得比老马厚实一点,可是也挡不住黑马在奔跑时所带来的寒风袭身。
“要不我们慢一点儿吧?这也不太赶时间对吧。”唐奉道抱着双臂上下摩擦着取暖。
“噼啪!”老马却猛地朝空挥了一鞭子。听到鞭声的黑马又提升了奔跑的速度,风似乎更加凛冽刺骨了点,夹带着雪花小石子一样打在脸上。
唐奉道裹紧衣裳,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老马,我是让你慢一点儿,你怎么还越赶越快了。在吹下去,我俩就得成雪人了。”
老马也裹紧了唐奉道借给他的厚披风,鼻尖挂着一滴鼻涕,被冻得晶莹:“公子啊,你以为我不冷啊,我不想慢慢走少吹些冷风。可没办法啊,中午那店家说了,往此路行八十里方才有市镇店家投宿,沿途一路皆是山岭土岗,鲜有人家。你在看看这天色,恐怕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黑透了,那时我们若赶不到市甸,就靠这几件衣服?不得冻死在这雪夜天。”
唐奉道叹息一声:“醉酒误事,醉酒误事啊!古人诚不欺我,悔不听古人言啊。”中午十分,唐奉道和老马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路边酒摊子。两人辛苦劳顿,吃些酒肉驱寒。谁想一时放松,不知觉就多饮了几杯酒,两人都醉了个把时辰,耽搁了赶路。店家又因为有妻小,只有一处睡室,不方便借宿唐奉道他们,店家心里也不放心让妻小和陌生人随便睡在同一屋檐下。所以两人才马不停蹄地赶路。
被雪装裹了的景物飞速倒退着,唐奉道突然双眼放光,急忙伸手喝道:“老马快停一停!”
老马不知所为何事,还以为是唐奉道身娇肉贵受不了这风雪加身。平日间停下倒无所谓,现下抢时间的当儿,哪儿能使性子,就当磨炼磨炼了。因此老马并不停马:“忍忍吧公子,马上就快到了。”
眼看着又是一大片银装素裹的景物退到了身后,马步并没减缓趋势,唐奉道着急了,站起来去抢老马手中的缰绳,身子因为颠簸摇摇晃晃,有坠马的形势。
这可怎么得了!老马连忙拉住缰绳,瘦马前蹄腾空仰脖长嘶一声。瘦马骤然停下,老马和唐奉道却因余势向前摔了出去,索性道路被雪厚厚的盖住,没受什么伤。
老马把头从雪中拔出,冲唐奉道抱怨:“公子你这是在干嘛!你知道你刚才多危险吗!”
唐奉道没有回应老马的抱怨,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往来路回跑。脚下生风似踩着软云,转瞬之间就跑出几十丈远,更令人惊奇的是,所踏的雪地之上竟只有一点浅浅的痕迹,不是埋着头仔细看可看不出来。
老马一边不停“啧啧啧”地惊叹,一边牵着马大踏步追了上去。等到老马追上,却看见唐奉道蹲在路边从雪地里扶出一个人来。
“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还会变戏法了,快快把人给变回去。”老马上前去拖拉唐奉道。
唐奉道蹲在地上稳若磐石,伸手拂去了那人脸上头上的白雪,逐渐显露出本来面目——是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子。脉搏还在轻缓跃动,身体也留有余温,一息尚存!
“人还活着!”唐奉道舒展了眉头,语气带着几分惊喜,“老马,革囊里还剩了些酒水,快拿来!”这酒是从酒店里买来的烈酒,最适合寒天驱寒暖身。
烈酒入喉,不多时刻,老妪咳嗽几声,醒转过来。
老马见人已经救活,又去拉扯唐奉道,苦口婆心道:“公子,这老婆子也醒过来了,不多时就恢复体力了,也没我们的事儿了。你要是还不放心,大可把这囊酒水留给她,也可保她片刻不受寒了。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别多管闲事,赶路要紧。这风雪又急了几分啊!”
唐奉道甩手肃容,道:“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这样大雪的天气,把年迈老弱之人遗留在这儿,岂不是等同害杀人命!再说,此婆婆年老非是赶路人,定是附近的山民,否则何能倒在此处?我等遇之既是救人也是救己。我们送婆婆回家,难道她家人还会不认恩情,撵我们出门吗?”
老马叹息道:“就只怕到时候想走也走不掉了,送的反倒是我们的性命。”
唐奉道不解何意,问道:“老马你这句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婆婆还能害了我们不成?”突然想起前几日老陈头对他说的,前路凶险有妖吃人,不由得发笑,“除非她是山精老怪变化而成,专在此处钓杀路人。”
唐奉道本是胡口说的笑话,老马却一本正经点了点头,道:“公子你这次可说对了,这一路有妖吃人之事已传闻多年,我们还是要留个心眼。难道你不觉得此事过于蹊跷?前头那酒家老板才告诫我们路上不可停留,沿途鲜有人家。怎的这般巧就让我们在半道上发现一个老婆子,你说这样冷的天气,谁家会放心让这样一个老人单独出门?保不准这就是个妖怪!因山冷物藏,找不到吃食,所以化成人形来山下蛊惑人上山抓来吃了。”
唐奉道正色道:“真是一派胡言!妖邪鬼怪,哄骗孩童的事,你也当真?”
“纵然不是妖怪,也有可能是歹人啊!公子你不知,这世上……”不等老马说完,唐奉道就打断,道:“歹人,歹人,你一路就在说歹人。我一路走来也遇见不少歹徒,就没见过年纪这般大,还拿自己性命做诱饵的。”遂不去理会老马,摇了摇怀中的老妪,“婆婆,婆婆,感觉如何了?”
那老妪一早就醒了,只因受冻多时,神思还未缓过来,耳中听得老马和唐奉道的争吵,却苦于开不了口辩驳。此时经唐奉道又喂入一口酒,后背注入了一丝温和内力,方才有了气力说话:“多谢两位大恩人搭救,你们不必为了我争吵伤了和气。我不是甚么妖怪,也不会做吃人的勾当。我是住在那山间的人。此地虽偏,却也有几家猎户农夫。我是和我家老头子两人种种蔬果过活,今日家中米用尽了,想去对面山头的猎户家换点米肉,谁知下山时脚下一滑,摔滚下来。也是上天护佑,撞见了恩人,否则我今日就冻死在这儿了。”
老马似乎不太相信,问:“你家中既然有男人在,为何不让他去换米肉。”
老妪道:“我家那老头子身子弱,腿脚有些不方便。”
老马不死心,又问:“你说你是换米肉的,那你换来的米肉在哪儿?没换着那换物又是什么?”
老妪在自己趴卧的雪地旁边搜摸,还真掏出了一个布袋子和半只肉兔子。
唐奉道对老马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