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坳间平缓之处,十余座房屋依地势而建,房屋多是土墙,屋顶铺设茅草,看的出这儿居住着的人家条件并不富裕。
不过,此处有山有水,屋后有菜园屋前有良田,自山上而来的一条小溪缓缓流淌而过,把十余座房子串成了一条线,自有一派田园景风光。
小溪边有一座并不高大的水车,吱扭扭的转着往田里输送着清水,岸边还有一排柳树,长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夏季时节郁郁葱葱,远处看去柳垂丝,花满枝,田间满是胡蝶儿,端端的一处桃源般景象。
到了山坳,道路较之山间宽阔平坦,唐圆也终于不再强行搀扶任平生,独自跑开,在花草树木间咯咯笑着追舞蝴蝶,女孩今天穿了一身新的衣裳,是可以妒杀石榴花的红色。
任平生停下脚步随手折了几根柳条,笑盈盈看着女孩一会儿捉蝴蝶,一会儿采野花,忙的不亦乐乎。
等到女孩玩的有些累了,便飞奔着跑向少年,小脸红扑扑的,举着手中一把各色的花朵,邀功似的说道:“任平生,我采的,好看吗?”
唐圆不待任平生回答,眼睛便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道:“这是啥?”
任平生手中是刚才随意折下的几根柳条,柳条细长柔软,在他手中不停相互交织,逐渐形成一个圆环。
任平生笑着示意女孩把刚采的花拿了过来,在其中挑选了几朵大小和颜色合适的,一同编入柳条之内。
“哦,我知道了,是给我的?”唐圆把手中的花放到竹篓里,围着少年不住的打转,有些着急。
随着最后一朵紫色的花朵被编入柳条之内,任平生掐去了多余的枝条,笑着对着不停跑跑跳的女孩说道:“站好啦。”
唐圆立刻停下,直直的站在任平生身前,又慌忙整理一下头发,眼睛里满是期待兴奋。
柳条和花朵编成的花环戴在头顶,眼睛弯弯的唐圆迫不及待地在任平生面前原地转了两圈,微微低头,偷偷瞄了一眼少年,又赶紧低头,小声地问道:“好看吗?”
任平生不会随意敷衍女孩,仔仔细细端详半晌才认真的说道:“嗯,柳条再加上你采的花,比我想的还好看。”
在民间柳条天生带着些有意思的寓意,柳条无论春夏或是秋冬从来都是从枝头垂下,向着树根的方向,柳条的“柳”字又与“留”十分相近,书中所载亲人故友离别时总爱折上一枝相赠,寓意想要“留”下,不忍分别。
唐圆并不清楚柳条的寓意,她在意的只是这顶柳条编织的花环是他做的。
女孩听到任平生夸赞,欢喜非常,拉着任平生一蹦一跳的走着。
再向前不远已经进入那片小山村的地界,零星的水田间有一条条开掘的水沟,水沟里是从溪水引来的水,用来浇灌田梗里的稻谷。
这片山中水流充足,土地也很肥沃,看着稻谷长势旺盛,想来今来会是一个丰收的年份,唯独山中适合种植的土地有限,田地面积太小了些。
在雨桑镇时任平生过的就是泥土刨食的日子,对田地,尤其是这样肥沃的田地,看着就觉着舒服又喜欢。
眼下已近晚饭时分,田里劳作的庄户人家大都回家,操持着晚上的吃食,唯独远处田里还有两个身影还在田垅忙碌。
任平生远远的看了片刻,想到在雨桑镇时的自己也是这样,天还没亮就得爬起来到田里干活,月亮升起时候依然在田垅里撅着屁-股不停的干,尤其在这个稻谷抽穗的季节更加不能轻闲,这一年吃干还是吃稀都看这段时日怎么照顾庄稼。
任平生牵着唐圆又向前走了一会,到了地上头埂子上,田里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浑身几乎被水田的烂泥包裹,有些已经干涸发裂,就连脸上头发上也有不少泥巴。
虽然分不清田里两人的长相,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两人年龄不大,好像与唐圆大年岁很近。
两个人个子小,在田里干活时每次只能兼顾四行,男孩手脚利索一些,有意无意间总是顺手把女孩负责的四行中的两行一道做了。
女孩显然不是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做的少了,她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依旧弯着腰手里也没有停下,埋怨道:“哥哥,给你说了多次了,不要你帮。”
男孩嘿嘿笑了一下,似乎很累,说话声音并没有少年孩童应有的清脆:“你去歇着,我一个人能做完。”
“这几天又刮风又下雨,稻谷倒了这么多,咱们今天要全部扶好才行,要不今年就没粮食吃。我可以的,不累。”
兄妹两人埋头苦干,说话时也顾不得抬头,自家地头上多了两个陌生人也没有发觉。
唐圆一手扶着头上的花环,一手搭目,踮着脚尖望了一圈,回头问道:“任平生,他们家大人呢?”
唐圆没有做过农活,就算农忙时节偶尔下田玩耍,看到的都是大人在干活,可没有见过田里的活全靠小孩子来做。
当然,任平生除外,他干农活比那些大人还快呢。
任平生沉吟片刻,轻轻吐了一口气才道:“也许他们和我一样。”
唐圆仰头望着独自伤感的任平生,跟着沉默片刻,又扯扯少年衣袖,等到少年看向自己时,歪着头脸上带笑道:“不一样,因为你有我呀!”
任平生心生的忧伤瞬间被冲淡,止不住笑出声来:“是啦,是啦……”
“任平生,你做什么?”
唐圆抱住任平生解下的外衣,又放好被脱下的鞋子,追着向田埂下走去的少年,疑惑地问道。
任平生顺着田埂走进水田,挽挽袖子道:“反正也是闲着,就当活动活动了。我们不是打算在这个村子落脚吗,一会儿顺道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唐圆捂嘴笑了笑,心道:哪是闲的,明明是你自己不忍心看两个小孩子像你以前一样干活。
唐圆开始挽袖子,也要脱了鞋子跟着下田,任平生笑着制止道:“你别下来,在这儿看衣服就行了。”
唐圆想了想,好像自己真的不会做农活,下去也是添乱,也就嘿嘿笑了笑,抱着竹篓坐在田埂上点点头。
任平生挥挥手,向田里正在埋头干活的二人走去,这两个还是孩子的一男一女似乎已经很累,也很担心天黑之前做不完活,一直弯着腰顾不上抬头休息片刻。
等到任平生几乎走到了面前,二人才发现田里多了一人,男孩抬眼看了,并不是认识的人。
“你是?”男孩扶着腰站直了身子,似乎腰痛难忍,眉头紧紧皱成一个疙瘩。
女孩也先停下了手头活计,眨巴着眼好奇的打量面生少年,原来女孩的眼睛很大很亮,只是太过于劳累显得有些疲惫。
任平生挠头笑笑,有些尴尬,刚才只是想着这两个人有些像自己,忍不住想要帮帮忙,倒是忽略了相互并不认识,该咋回答他们的疑虑。
任平生本就不善于口才,看着面前两人一脸疑问,情急之下忙道:“我叫任平生,她叫唐圆,她说闲着也是闲着,让我来帮帮忙。”
田埂上唐圆听不到任平生的声音,只是看任平生指指自己,那两个人也看向自己,只是以为任平生在介绍自己呢,便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男孩看着是很淳朴简单的孩子,竟也没有追问,只是推辞道:“不行,不行,我们素未平生,再说来者即为客,怎么能让你做这粗活。”
男孩深居山中,身穿粗布衣褂,看似再平凡不过的农家孩子,竟看不出是读过书的。
任平生幼年时就已无父母,也未曾向镇子上的同龄人一样进入学堂识字,在“捡到”卓先生之后,才开始读书识字。有了卓先生教习读书识字,少年更对书上的那些文字越发敬重,学的越多越是发现学问永远没有尽头。
许是因为读了书,便本能的对读书人生出好感,自然而然的觉得亲近,再对话起来便轻松了许多。
“这活我也是做惯了的,算不上什么粗活。再说了,这些稻谷已经抽穗了,现在倒在水里再过一夜只怕就全毁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哪能看着到嘴的粮食白白糟蹋了。”
男孩连连摆手,自家所种的庄稼,哪儿好意思让别人帮忙。任平生却已经自顾动起手来,看他下手极快又准确,一株株扶起稻谷再重新培土固定,显然真是做惯了农活的人,男孩便开心的笑了笑,不再阻拦。
男孩兄妹二人也就不再说话,准备继续干活。
“你们是兄妹还是姐弟?”任平生看着二人年纪十分相近,分辨不出谁大谁小,便开口问道,手底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男孩咧嘴笑笑轻快地道:“当然是兄妹了,我们姓孟,我叫一柱,她叫一弦。”
女孩看了男孩一眼,微微笑了一下,没有笑出声,也没有说话。
任平生跟着念了一遍道:“一柱,一弦……好名字,好名字!”
女孩偷偷看了一眼任平生,又很快收回目光,抿嘴偷偷笑了一下,笑容淡淡的。
“给你们取名字的人很不错,应该也是读过书的吧!”任平生说道。
本是寻常的问话聊天,可孟家兄妹二人手里同时顿了一下,女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男孩也满脸忧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口气,像个老人一样无可奈何的叹气。
任平生左右看了兄妹二人一眼,随即明白自己好像问错了话,便歉然一笑随后道:“一弦,你去田埂上歇歇,陪那个女孩坐坐,我和你哥哥可以做完的。”
女孩手背抹了一把汗水,冲着任平生展颜一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累。
孟一柱看到任平生做起农活比自己还要熟练,又不似作伪装样子,便接言道:“妹妹,听任大哥的话,去陪那位唐姑娘聊聊天。放心,我们天黑之前能做完的。”
孟一弦站起,微微踌躇一下,道:“可是……”
她虽是女孩子,却也看得出是个能吃苦的,也是懂事的,虽说自己做活慢了些,可多一双手总是要快一点做完,自己哥哥和另外一个大哥哥也能轻松一些。
孟一柱到底是心疼妹妹的,三两步走了过去,用还算干净的手臂肘部推搡着道:“我们两个大男人还用不着你谦让,快去,快去。”
孟一弦听到只能勉强算是“大男人”的哥哥发话,噗嗤一乐:“好好好,‘大男人们’,我过去了哦!”
任平生和孟一柱挥挥手,让她赶紧过去。
两个“大男人”弯腰埋头,倒退着一点点后退,两个女孩坐在田埂上相视而笑,她们背后太阳颜色越来越红,缓缓下垂在山的那一边。
看着唐圆身上穿着的花衣服,还有头上的用柳条编织的花环,还有别在腰间的那一把从未离身过的竹剑,孟一弦满是好奇。
“你叫唐圆?”孟一弦先开口。
唐圆嗯嗯两声,连连点头,现在她已经不会再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因为这是母亲和爷爷留在自己身上最明显,也是最深的印记,她还是想爷爷和母亲了。
“我叫孟一弦,那个是我哥哥叫孟一柱。”女孩指指田里的男孩,笑着说道。
唐圆又重新介绍了自己,又说道:“他叫任平生,不是我哥哥哦!”
孟一弦目光来回在任平生和唐圆身上扫过,忽然小嘴微张惊讶道:“你们,你们是……”
他话没有完全说出口,唐圆却从她惊讶的样子中看出了要表达的意思,一瞬间脸上飞霞,摇晃着小手说道:“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啦……”
孟一弦吃吃笑着道:“哦,不是啊……”
一向大大咧咧的唐圆难得难为情一次,几乎把头低到了抱着的竹篓中,言语不清又小声的嘟囔道:“至少现在还不是啦,我们还小……”
也不知孟一弦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清,凑近了问道:“什么,我听不清诶。”
唐圆面若夕霞,用手肘顶了下孟一弦腰窝,急忙把话岔开:“看着你和你哥哥大小差不多呢,你们几岁了?”
孟一弦挪挪身子,离唐圆近了一些才神神秘秘的小声道:“我们都是刚过了十岁。”
“你们是双生子?”唐圆好奇的上下打量一番,似乎要从孟一弦身上找出双生子与普通孩子的不同之处。
孟一弦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知道双生子之后的惊讶,并不觉得唐圆有什么奇怪,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听人说,当时还是我先出生的呢,我应该是姐姐。不过嘛,总要让着些‘大男人’,‘大男人’要面子嘛。”
孟一弦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唐圆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反而瞪着大大的眼睛重重点头:“就是,就是,这些‘大男人’比咱们更像小孩……”
在田里忙碌的两个“大男人”不时抬头,田埂上的两个女孩显然聊的很开心,他二人相互笑笑,干活也没觉得有多累,反而轻松了许多。
“她们相处的不错,就是不知道在聊什么,聊的挺高兴。”孟一弦笑的也很开心,这座山村偏僻同龄人本就很少,难得自家妹子可以有个谈得来的朋友,他这个当哥哥的当然很为她高兴。
任平生看到唐圆正解下腰间竹剑递给孟一弦,这把竹剑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可唐圆自从得到以后从未离身,更不会随意拿给别人,现在她能把竹剑主动递给孟一弦,可见二人的确实投缘。
从离开雨桑镇开始,唐圆心情一直有些低落,尤其先后遭遇两拨生死搏斗之后她更加不开心,觉着自己只是任平生的累赘而沮丧,任平生不善于言辞,更不善于开导女孩,只能尽力把她照顾好,却无法为她排解。
她能与孟一弦如此交心,让任平生直觉轻松,想要在这个村子多住上些时日。唐圆曾说有预感那头青色的小牛会找回来,就当是等它了。
任平生随手扶好了一株稻谷,看看西边天空已起云霞,日落在即便道:“咱们可得赶紧,牛已经吹出去了,天黑还干不完会让她们笑话的!”
孟一柱重重嗯了一声:“不能让妹妹觉得哥哥没用,不然她应该会很伤心的!”
孟一柱说话时郑重又坚定,是不敢也不能让妹妹失去信心,似乎小小年纪的他也有不少故事。
任平生重新打量这个其貌不杨,这个弱小又坚韧的男孩比以前的自己更加艰难,但又充满希望,好奇着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