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山月升高空,茫茫繁星点缀夜幕璀璨奕奕,山风微微署气质尽退,夜中山林安静舒适。
一行四人,两个少年,两个女孩,正踏着月光在田埂前行。
唐圆察觉到孟一弦不止一次打量自己头顶柳条编织的花环,便很干脆的摘下花环按在孟一弦头顶,两个女孩相互看着同时咯咯发笑。
往回走时孟一柱在前带路,任平生手中掂着鞋子与他并肩而行,两个“大男人”不时交谈,谈论的竟都是如何种植稻谷的经验。
孟一柱家在山村的最东头,紧挨着山脚位置并不算好,房子只不过是三间稻草为顶的矮破茅屋,家中除去一张小方桌和两张硬板床外几乎再无其他摆设。
孟一柱推开房门,微微侧身让出进门的位置,面有赧色站立在一边。
虽然屋内没点灯,但借着皎洁月光一眼就可以看到屋内的陈设,任平生嘴角微微浮起和煦的笑,孟一柱的心思他很清楚。当时在山中“捡到”大叔,带大叔回家时自己也是如同他一般的心思。
“怎么,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任平生停在门口就像打量着从前的自己般说道,他没有主动迈入门槛,这是孟一柱兄妹的家,无论在怎么清贫他们都是主人,自己从小所学道理之中可没有喧宾夺主这一条。
“哥哥,任大哥和圆儿姐都是好人,你咋不让人家进门!”孟一弦心思单纯的多,脆生生的问道。
任平生听到她的称呼不禁会心一笑,看来她与唐圆的关系确实很好,也对孟一弦更看重了一份,只此一句话就可以看出孟一柱这个做哥哥的把妹妹照顾的很好,不然小姑娘也不会如此单纯,竟没有想到孟一柱难为情之处。
不过听了任平生的话,孟一柱随即释然,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帮自家做农活,怎么会在意自己家中贫苦。
孟一柱毕竟也才十岁,孩子心性还是有的,放下了心底担忧,孩子般的活跃便钻了出来,学着话本小说中“江湖人”的腔调一板一眼道:“承蒙任兄不弃,还请快快入内。”
任平生也从唐圆手中看过话本小说,也曾如唐圆一般羡慕高来高去一身侠骨的江湖侠儿,便跟着有样学样一手搭住孟一柱手腕,学着他的口吻道:“诶……孟兄先请!”
两个“大男人”在门口来回三番相让,乐在其中。身后两个小姑娘捂着嘴吃吃发笑,唐圆咬着孟一弦耳朵小声说道:“我就说他们这些‘大男人’比我们更像小孩子……”
孟一弦咯咯笑着,伸手推着相互退让的两个少年,打趣道:“两位‘大侠’再让下去,天可都要亮了。”
任平生手挠后脑勺,嘿嘿笑着被孟一弦推进了屋中,孟一柱随后也跟着进了房门,唐圆解下身后的竹篓,挎着竹剑跟在孟一弦身后跑到厨房忙活。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在土地肥沃之处尚且有此习惯,更何况山野田地稀少的农户人家。
孟一弦与唐圆从厨房出来,孟一弦端着一锅米粥,唐圆拿着碗筷,还端着一小蝶咸菜,可以看得出来孟一弦在锅里多放了不少米,锅里面的粥几乎可以立起筷子。
任平生自小独自生活,按着他的习惯就是忙时吃稀,闲时尽量少吃。再看他们兄妹二人家境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在眼下青黄不接时节,孟一弦能煮出这样一锅米粥,定是挪用了不少来日所需的口粮。
存十予七,与之存万予百,各中情谊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孟家兄妹从仅存不多的口粮省出这顿晚饭,足见待客之诚。
任平生接过碗筷没有客套寒暄,君子之交平淡若水,任平生虽不自诩君子,但对书上所载君子之交之情心向往之。朋友之谊铭于心中,无需浮于表面言出于口。
孟一弦把锅里的粥分别盛给任平生三人,任平生和唐圆是满满一碗,孟一柱是多半碗,而她自己面前的碗中却始终是空的,看到唐圆不解的样子,小姑娘羞涩一笑道:“我不饿……”
唐圆大大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先前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就好几次听到她独自咕咕叫唤,还偷偷吞了几次口水,哪儿像不饿的样子,便一把拿过她的空碗,把自己碗中的粥拨出去一半,才笑着说:“我也不饿。”
两个小姑娘来回推让碗里的吃食,谁也不肯妥协,任平生咳嗽一声,两个小姑娘才停了下来。
任平生拿过两个饭碗,又把自己碗里的粥分别拨到两个碗中,四人碗中的粥分量总算一致后很“严肃”的说道:“谁也不准再让了,赶紧吃。”
唐圆捧着碗,笑着点点头,孟一弦偷偷看了那个很“严肃”的少年一眼,又赶紧低头把碗放到自己面前,小口小口的吃着,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脸上有不易察觉的两坨飞红。
饭食简单不过一粥一菜,任平生吃的却很开心,似乎同样的米煮出来的粥特别香甜,同样的盐腌出来的腌菜也是人间美味。
少年又想起雨桑镇,在家中时总是如此一般的白粥咸菜,大叔却总是吃的津津有味,那时候大叔是不是也如这般的心情呢。
孟一柱家只是一个不算大的破旧院子,正屋左右两间是卧室中间堂屋,偏房被当做厨房和放置杂物使用,两个小姑娘自然要用一间,饭后收拾好碗筷孟一弦牵着打哈欠的唐圆进了西屋,东屋里有一张硬板床,地放着一张木板,上面还有铺盖,一头还放着一本像是书籍的东西。
任平生疑惑孟一柱为何有床不睡,却在地上另外再打地铺。
孟一柱面带窘色,笑了一下却有些勉强,还带些苦涩,说道:“任大哥,实在抱歉,我……我……”
孟一柱踌躇许久,任平生没有催促询问,只是等着他愿意说的时候再说。
自从进到孟一柱家中,任平生早早就发现了这个房子不只是有他兄妹二人,无论是晾在院子里的衣裳,还是堂屋饭桌边上放置的凳子,又或是东屋床边摆放的一双有补丁的鞋子,还有墙根凌乱的酒坛子,都显示着这院子里还住着一个成年的男人。
但却不知为何,当时在稻田里闲谈时聊到他们兄妹家中情况时,孟一柱兄妹表现会那般不自然,二人似乎很有默契不愿意提及家中的父母长辈。
任平生年岁不大却久经世故,自然晓得人人都有不愿为他人所知的隐情,既然不愿被人知晓,除非主人想说,不然自无向人打探的道理。
任平生拍拍孟一柱肩膀:“无妨,没有什么需要抱歉的,你不想说就不用说,没事的。”
世人皆有隐情,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何况凭自己的能力也不一定能够帮他排忧,何故问来徒增他的难堪。
孟一柱低着头没有言语,小小年纪双眉之间却是饱经风霜堆满忧愁,等他在抬头的时候眉间再无纠结仿徨,憨憨地笑着说道:“我们虽初次相遇,但我已经觉得任大哥不是外人,有些话憋的久了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一些,希望任大哥不会觉得啰嗦。”
任平生点头说道:“好,你说,我听。”
孟一柱未曾把他当作外人,任平生又何尝不是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这世间从来不缺生活艰辛之人,难的是在犹如泥潭的艰辛中能直起腰迈出脚步向前走,而不是躺在烂泥土沉沦。
而孟一柱正是这种敢站直的人,让任平生好奇的是他言谈举止分明是读过书的,在雨桑镇进学堂上私塾从来不是穷人家孩子可以奢望的,想来外界也是如此,而曾能读的起书的孟一柱家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孟一柱伸手示意任平生走到堂屋,拿了板凳,又掂了壶开水摆在堂屋门囗。
任平生自然的把方桌也搬了过来,看来孟一柱的故事有些长,不是随意就可以说的清楚。
孟一柱分别倒了两碗水,歉然道:“第家贫,无茶饮,兄勿怪。”
任平生端了碗,喝了一囗道:“白水解渴,挺好。”
孟一柱也喝了一口,放下碗举头望向空中明月,眼神似乎在回忆:“东屋的床是我……我父亲所用,我与小妹跟随父亲搬到这儿也不过三年,以前家在外乡也有良田百顷,佃户成群,院子也有五进,说不上大富也算衣食无忧。”
幼时听邻居说我家祖上向来家境殷实,人丁也还算兴旺。可到了我父亲一辈忽地子嗣凋零,要么早夭要么无所出,独独剩我父亲一人。
父亲经营家族比之祖父更加厉害,不到二十多时已经从祖父手中接过当家重任,把家中原本拥有的财富几乎翻了一番。
家业大了,田地也多了,可子嗣一直无继。先后娶了八房姨娘没有一个能活过半载,祖父母为此忧忧而终。
自从祖父母过世后没人逼着娶妻,父亲也就断了这份心思,一股劲的扑在扩大家业上。
这样过了差不多三年,父亲那次去自家粮店时遇见了个逃荒来的人,原来已如死灰的心动了,那个人就是我娘。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喝多了,听他说当时收留了母亲,但没敢有一点非份之想,怕害了我娘早死。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过了又有六年,父亲母亲经常见面,但谁都没有捅破窗户纸,直到母亲的父母先后过世。”
孟一柱说道此处端起碗大大的喝了一口白水,用手背抹了一把滴在下巴上的水渍,犹如江湖豪客一般重重放下空碗又接着说道:“一年后,在秋收的时候,家中的所有佃户和生意上的掌柜都到了,那一次母亲一个弱弱的女子像火烈的凤凰,谁都没有想到在乌泱泱的男人中她敢一脚踏上父亲面前的桌子,又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叉着腰指着我父亲的鼻子,吼出来一句压下数百男人的声音:孟秉德,你敢不敢娶我,老娘都不死,你个带把的老爷们怕个逑,敢还是不敢?
孟一柱说道此处猛地站了起来,似乎看到了他娘一般,眼眶微微湿润:“我没见过我娘,不过我想我娘肯定是世上最特别的母亲,也是最美的母亲……”
任平生顺着孟一柱的目光看向夜空,夜幕之下一圆明月高悬于天,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娘亲,也相信那个自幼满头银丝在别人口中所谓“不详”的女人,是世上最为温柔慈爱的母亲。
孟一柱声调微有哽咽,缓缓坐下:“可是我娘在生下我兄妹二人后就……就死了。在我记事开始,父亲就没有再读过书,家中的生意更是不管不顾,终日消沉醉于酒中,家道自此中落一蹶不振。原本日子过的苦些清贫一些也没什么,可父亲他……
孟一柱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大门处传来一阵异响,听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正在堂屋门口的任平生二人顿时把目光盯住大门,任平生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凝神戒备,江沅他们曾说或许不止他们一队在执行刺杀任务,如果来人真是杀手只有自己冲到最前,尽量为一柱一弦兄妹和唐圆创造逃跑的时间。
孟一柱也想前走了两步,微微叹息道:“是他回来了!”
任平生微微起皱眉舒展开来,方才二人在门前聊了很久,孟一柱不时看向大门有时带着些担忧,显然是在等人,此时看来他听出了门外的脚步声音是谁,可要等的人回来他却没有什么欣喜,反而刚刚消去的忧愁有涌上眉头,只不过是一种担心变成了无奈。
大门被重重撞开,一个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还带着一股子浓重的酒气和酸臭味。
那道身影刚刚迈进门槛,脚下一个不稳“扑通”一声爬倒在地,嘴里不知在嘟嘟囔囔的念叨什么,听着似乎是在骂人。
孟一柱急忙跑了过去,搀着醉汉重新站起,醉汉才起来一半歪着头打量了一眼搀扶自己的男孩,猛地胳膊一挥推开男孩,又砰地一下摔碎手里喝空了的酒壶,破口大骂:“索命鬼,滚开,别碰老子……”
孟一柱是一个体格瘦小的孩子,经不住醉汉用足了力气的一堆,踉跄着后退两步倒在地上又打了个滚才停下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扶住自己的任平生苦笑着摇摇头表示没有受伤,再一次上前扶住醉汉。
醉汉不依不饶又踹了两脚才肯做罢,许是醉的厉害便斜依着堂屋门框半躺着,口中却还在大喊大叫:“老子饿了,吃的呢!”
西屋原本已经睡着的两个姑娘被吵醒,唐圆皱着眉头疑惑的看着任平生,任平生微微摇摇头拉着唐圆护在身后。
而孟一弦才刚出来就开始浑身发抖,拉住哥哥的袖子怯怯的藏在后面不敢露头,显然是对那个醉汉十分恐惧。
醉汉双目迷离,打了个酒嗝吐出一股子难闻的气息,吼道:“两个索命鬼看个屁,还不去给老子弄吃的!”
孟一弦被吓的猛地一抖,慌忙就要走出堂屋,可醉汉斜靠在门框上她有不敢迈步,多亏了孟一柱护住身前,她才敢小心翼翼的绕到门口的另一边,跳也似的跑去厨房。
任平生拍拍唐圆肩膀,小姑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溜小跑到厨房帮着孟一弦忙活做饭。
任平生没有去安抚孟一柱,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打算,他想看看两兄妹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人。
两个小姑娘在厨房忙碌,不一会烟囱里就有一阵青烟夹着火星向天空飘去,孟一柱也没有闲着转身去了东屋,拿了一个用稻壳装填的枕头放在醉汉脑后,又拿了一截打着补丁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醉汉双目闭着时也不老实,三番两次把毯子扔到院子里,孟一柱面无表情两次三番再捡回来,重新盖住醉汉。
等到厨房里飘出米香的时候,醉汉已经呼噜震天,孟一柱抱歉的向任平生笑了笑,任平生也微微笑着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任平生蹲在醉汉面前,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原本富甲一方爱好读书的男人,发现他的长相并不凶狠,相反甚至有些儒雅的样子,只不过被凌乱的头发和胡须遮盖了长相,他睡着的时候不时说着梦话,似乎在反复的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离得近一些还能看到眼角有些眼泪。
“一柱,你们兄妹两个的名字是谁取的,这种名字似乎并不常见啊。”任平生回身坐在孟一柱重新扶起的板凳上,开口问道。
孟一柱收拾好了板凳和方桌,又替醉汉掖掖毯子,蹲在醉汉面前说道:“小时候听家里人说母亲因为难产,生下我们兄妹二人不久就离世了,这个名字是父亲在母亲弥留之际起的。”
“尊父以前也曾读书?”任平生问道。
“任大哥如何得知?我父亲少年时就喜好四处求学,各地学塾书院都有他的踪迹,以前家中有三间房子都是父亲的藏书,只可惜母亲过世之后父亲无心经营,又爱喝酒赌博,几乎所有的藏书都被换酒下肚了。”
任平生再次打量着昏睡的醉汉,深深叹了一口气,语调沉重地说道:“你父亲……不容易,活的很辛苦!”
孟一柱点点头,“我知道父亲心里苦,所以他怎么打我骂我都无所谓,我一点也不记恨,只要他不打妹妹就好。”
“你,也不容易,是个很好的哥哥!”任平生认真地说道。
孟一柱笑的有些害羞,挠挠头说道:“家里吃不饱饭,她连新衣服都穿不起可她从来不哭闹,妹妹更好。”
任平生看着面前有些脸红的男孩,就像看着自己的弟弟一般,少年想要多住几日,想试着解开一些个疙瘩,不尝试尽力解开这个疙瘩,只怕自己心中会埋下一个很深很大的疙瘩,他面容上浮起淡淡的笑:“都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