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期而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掉光明,大山像是慢慢蒙上了棉被,一点一点陷入黑暗。
任平生和唐圆先前已经找了一处地势平坦之处,准备在此宿夜,只是随着天色逐渐变暗二人还是止不住紧张。
少年短剑拿在手里,双目警惕扫视四周,却发现这儿的黑夜不是雨桑镇大山中那种黑,雨桑镇山中的黑夜是绝对的黑,是眼睛被蒙住一般的黑,在这儿虽说视线大幅度受阻,但依旧可以看到眼前的景物和人,也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哦,还有那头死赖着不走的牛犊子。
牛犊子照例大咧咧的,“得打得打”的围着女孩打转,像是在散步。
又僵持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确认不会出事,少年才从包裹里取出自己的衣物铺在石头上让唐圆先休息,而少年自己却没打算睡觉,山中出行虽然不会遇到家乡大山中的大恐怖,但还是需要有人值夜,防止野兽出没。
女孩揉着眼睛,“任平生,我不困,我替你守夜吧。”
少年点了一堆篝火,看着打哈欠的唐圆笑了笑说道:“你躺着,不困就一块守夜。”
女孩笑着点点头,一躺下去才说了两句话,女孩就眼皮打架,没一会儿发出的呼吸变得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少年从唐圆包裹中又取出她的衣服,发现却不是她平日穿着的皂色的衣裙,而是镇子里那些富贵人家女孩常穿的鲜艳颜色。
以前在雨桑镇的时候,无论穷富人家女孩,总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花衣服,唯独唐圆总是一身皂色,这种颜色黑不溜秋的一点也不像女孩爱用的,少年为此还问过女孩,女孩却鼻子眉头皱着委屈的说是爷爷必须让这么穿,没得法子。
一夜无事,清晨天色微微亮起的时候,少年才靠着树干迷瞪了一会,等到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收拾好了铺在地上的衣物,还换了一身衣裳。
少年揉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唐圆。
她穿了一套从未穿的颜色鲜艳的衣衫,是昨夜少年取出来的,不过夜里没能看真切衣服的颜色。
此时女孩身上湖蓝色的裙子似水如岚,静谧飘逸,淡粉色的上衣似春日里第一抹待绽的花苞的颜色,腰间系了一条挂着小铃铛的流苏,配着双平髻和头上粉色飘带,灵动可爱非常。
女孩腼腆一笑,歪着头问道:“任平生,好看不?”
少年一晚的疲劳瞬时消失殆尽,连连点头。
“这是母亲亲手做的,她说只有出了镇子才能穿,小时候我一直想尽快离开镇子,这样可以换一身漂亮的衣服,现在我又不想了,只要不离开爷爷母亲,穿啥颜色都没关系。”
少年手忙脚乱,不知道咋安慰女孩,他自己心底何尝不是如此想法,只要不离开镇子,过得苦些也没啥关系。
谁知女孩说完,忽地展颜一笑道:“任平生,你别总把我当小孩子,我都十岁了诶。”
少年挠挠头咧嘴笑笑,没有说话。
女孩自顾又道:“我知道只有我离开了,爷爷和母亲才会放心,所以我就离开呗,何况现在还有你,不也挺好!”
任平生跟着点头,女孩说的没错,自己离开了大叔也就放心了,大叔放心了,他才放心。
回去是肯定的,以后肯定是要回去,家嘛,哪有不愿意回家的人呢。
今天这头牛犊子出奇的特别乖,给它摘了果子吃完了后也不闹,一直安静的跟在女孩身后,少年纳闷这牛崽子对自己和对唐圆的态度完全不同,难不成它真能听懂人话,知道自己曾经要吃它。
少年向右走了两步,凑近了牛耳朵小声问道:“哎,你叫啥名字?”
牛犊专心走路,被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吓了一条,一阵猛摇脑袋,向少年相反的一边走去,好像很嫌弃。
女孩问道:“任平生,你刚说啥?”
少年脸色突地发红,连连摇头摆手:“没啥,没啥,你听岔了!”
二人一牛继续前进,前方山林中慢慢出现一条并不明显的小路,路上都是杂草,勉强可以看出这儿偶尔会有人走过。
有路就会有人,有人就可以问路,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山中小路蜿蜒但不陡峭,所过之处多是平缓山坡,虽野草横生难于寻找,但行走并不费力。
又穿过一小片树木高大的林子,面前的山路已经非常明显,可以清晰看到路迹,无需费力寻找。
沿着小路痕迹,前方一处大石头旁长着一株并不太高大桑树,桑树树冠茂密,褐色的树干似乎被风干般,表皮炸裂,树根突起,枝杈弯弯曲曲相互交织,蜿蜒似龙蛇浮空,张牙舞爪。
桑树下似有人影,高若孩童,却形如老孺。
少年走进了,才发现桑树下是一个老人,原本老人身形就不高大,再加上驼背佝偻着身子显得只有童子一般高,老人须发皆花白,脸上皱纹犹如身边的桑树皮般沟壑纵横。
此时老人拄着一根弯曲的桑木拐杖,靠着树干耷拉着眼皮正在打盹。
任平生左右眺望,没有看到附近有人家,不由纳闷这位老者为何独自一人浪荡深山,看老人家这个体格又不是挖药打猎吃“野饭”的人,这儿是深山罕有人迹,又不是走亲访友路子。
任平生看看唐圆,谁知她手里拿着果子正逗着青牛玩耍,全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老人和停下脚步的少年,一头撞在少年身上,女孩用手拍着脑门,抚平额前的头发问道:“任平生,咋不走了,又要吃饭了?”
唐圆抬头顺着任平生视线望去,又抬起右手挡在眼上向前看,雀跃道:“唉,前面有个老爷爷,咱们可以去问问路了。”
女孩高高抛起手中的果子,一溜小跑,身后青牛麻利的咬住果子,一顿咔嚓咔嚓猛嚼,紧跟着追了上去。
少年才抬手要拉住女孩,没想到一人一牛速度太快,就连牛尾巴都没抓着,苦笑一声只能赶紧追上去。
在前面跑着的青牛一路撒欢,弄的尘土飞扬,不时还有小石子被牛蹄子踏起,少年在后面跑的有些……不幸福。
唐圆跑到老者近前,瞪了青牛一眼,又甩甩手驱散面前的灰尘,青牛似乎脾气“很好”,臊眉耷眼退到女孩身后。
“老爷爷,您好!”唐圆微微一福,笑着打招呼。
青牛一阵撒蹄子乱跑没有惊醒老者,女孩才一开口,老者耷拉的眼皮翻开,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说话也有点漏风:“恁是谁家姑娘啊,我咋不记得从哪儿见过这么俊的孩子。”
唐圆扭捏一笑,偷偷看了一眼少车:“也没有多俊了,我们从雨桑镇来的。”
老者眼皮子忽地一翻,靠着拐杖才稳住差点摔倒的身体,他咳嗽两声摆着手道:“老了,不中用了,风一吹差点就倒了。”
老者重新支着拐杖靠着石头,悠悠喘气,看着是被刚才那差点摔了一跤的险境吓得魂不附体,缓了许久才舒服了一些,见任平生也到了近前,便问道:“你们榆桑镇在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吗?”
任平生听不出老者口中‘榆’和‘雨’的区别,也许任何人也听不出其中差别,老者少了门牙的嘴巴说话漏风,能够勉强听懂他的意思已经殊为难得。
少年想了想,雨桑镇距离此处远还是不远实际他自己也并不清楚,只知道出来的方法匪夷所思,睡了一觉也就到了眼下这个地界。
“挺远的。”少年回答道。
少年二人从雨桑镇跳入水井醒来时已经到了这座大山,一下子竟然不知道雨桑镇在那个方向,以后又咋回去,不知道回家的路,可不就是远的不能再远了。
老者下意识抬头,眯着眼看看天,悠悠叹气又道:“噢,小伙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投亲,老丈,您可知晓龙汉王朝皇城在何处?”
老者稍稍仰头,双目微闭手捋胡须似在思索,念叨道:“龙汉王朝……好像没有听说过,我常年住在山里,眼花耳聋腿脚也不利索,外面的事知不道喽。”
任平生向前了一步,有意无意间把唐圆挡在身后,又问道:“老丈常年住在此处?”
少年方才在山坡上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有人家,没有房屋这老者又住在哪儿,此处所在大山腹地罕有人迹,普通老者如何能在此过活。
老者咳嗽两声,精神变的有些萎靡,语气中夹杂着许多无奈道:“是啊,住在这儿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喽,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老者用拐杖指指身后,他身后是一片小山包,老迈的桑树就长在山包边上:“这不,后面有个小茅屋,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可总比睡在野地强不是。”
少年走到山包一侧向后看去,果然有一座不大的茅屋藏在山包之后,屋顶都是枯黄的野草与附近的山色融为一体,的确不易发现。
老者应是常年不见人迹,此时乍然得见生人,只觉得亲近的很,一再邀请二人前去做客,没有好吃好喝,好歹能有口热乎饭菜下口。
少年原本不愿打搅老人,却见唐圆兴致高昂,已经扶着老人缓缓向茅屋走去,一口一个老爷爷叫的亲热,也就摇头笑笑,想着吃了老人的饭菜,帮他砍些柴火再猎些动物补偿,毕竟在深山中留给银子也毫无用途,关键是也没有散碎银子。
老者走的很慢,唐圆每走一步都要等上许久老人才能跟上,女孩原本是个急性子的,此时却非常有耐心,不急不缓慢慢陪着老人一步一步走着。
随着女孩和老人交谈,知道了老人名字叫乔木,许多年前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来到山中避难,从此没有再走出大山,在此与山野草木为伴。
乔木与唐圆谈论最多的还是雨桑镇的话题,不时笑眯眯的问雨桑镇是什么样子,镇子上有什么人。
唐圆也没在意,对乔木有问必答,一个在深山独自过活多年的老人好奇外面世界也很正常。不过女孩没有说过是如何从雨桑镇走出,这个问题爷爷和母亲叮嘱过,对任何人都不可以讲,单纯并不是笨,女孩自然知道轻重,更何况这些东西讲给一个老人听也没有意义。
不知不觉已经在老人乔木家已经吃了两顿饭,少年也帮着收拾了很多柴火,此时屋外日头西沉,山中薄雾笼罩,夜幕已近。
点上了灯,乔木依然意犹未尽,缠着唐圆讲雨桑镇的故事,一个白头老翁一个青稚孩童像是调换了身份,小的讲的兴致高昂,老的听着津津有味。
唐圆讲的兴起,有点刹不住,索性照着平日里看的话本小说发挥,说的渴了便捧着茶碗猛灌了一大口水,忽地站起右手按住竹剑剑柄,竹剑唰的出鞘,“砍草剑法”左右劈砍两下,意气风发道:“看到没有,我这剑法是千锤百炼过的,厉害吧。”
乔木搂着拐杖拍手符合,连连点头。
唐圆手握竹剑快意非常,可一看到坐在房屋角落的任平生女孩咧嘴一笑,赶紧把竹剑收回重新别在腰间,乖乖坐着。
少年在阴影中,看不出面色表情,只是静静看着女孩和茅屋的主人乔木。
门口那头青色的小牛随唐圆的性子,一点也不认生,卧在门槛闭目打盹。
乔木耷拉着眼皮,浑浊的双目有意无意瞟过青牛,捻着花白胡须道:“啧啧,这牛真不错,一看就是能干活的。”
少年没有说话,安静的听着,似乎在想事情。唐圆则撇嘴:老爷爷净瞎说,这牛除了吃的多,咋看咋不像是能干活的料。
乔木显然看到了唐圆不相信的表情,呵呵一笑道:“小娃娃你不懂,牛就得用,越用越有力气,要是总闲着就会闲坏了,不中用了。”
女孩歪着头打量着青牛,嘟囔道:“不应该是干活越多力气越小,这咋还反过来了。”
乔木哈哈大笑,一阵笑声把青牛吵醒,它似乎很不高兴,挪动着身体换了个方向继续呼呼大睡。
“看来你家境不错,没下过地。”乔木笑着又道:“哎呀,我年纪大了,一到夜里就犯困,家里地方小,你们就在这凑合一夜吧。”
少年起身,再次谢过老人,亲自扶着老人去卧房,又拿了些铺盖回来,虽然只是打地铺,但睡着有屋檐的地方总比睡野外要好的多。
让唐圆睡下之后少年并未合眼,而是坐在门槛上,手握短剑“断竹”,看着夜色中的大山怔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