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来街的热闹倒也不能热闹一夜,龙舟过了,吃饱喝足了,灯便渐渐灭了,人也渐渐散了。
回到客栈,顾也把姜桐、萧十七都喊到了自己和白凉余风的房间,说道:
“刚才船上之人,是八道司第五司司长叶缺,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缘。”顾也说道。
众皆惊愕。
“我和他也是当年在天牢见过一面,也不知他是否认出我。”
“若他认出了,怎么还会随船而去?”萧十七疑惑道。
“公子,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连夜走吧。”姜桐道。
“不可,若他认出了,我们夜半三更出长州城那是自投罗网;若他没认出,我们这半夜走不是自找麻烦么,到时守城士官问起来我们也难以回答。”白凉思忖片刻,道。
“我觉得他应该没有认出,他今日大出风头又醉了酒,顾也又是换了打扮,蓄了胡子,没这么好认吧。”萧十七分析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姜桐急道。
正在众人左右为难之时,突然,门突然被人推开,闪进来的是一身穿夜行衣之人,顾也白凉瞬间拔剑,护住了身后三人。没想到那人却摘下了面罩,说道:“顾王兄,是小弟我。”
来者是一长相清秀的少年,这一声顾王兄,已然透露了他的身份——小楚王关岚。
“关兄,你怎么在这?”顾也放下了剑,迎了上去,他与关岚虽不十分亲密,朋友二字还是当得起的,何况对方手无寸铁来寻他,想必也没有恶意。
“实话实说,我是奉父王命来救你们。”关岚坐下,拿起桌上水杯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说道。
“啊?”顾也此时已明白刚才叶缺一定认出了自己,但他不知关岚所述是楚王要救他是何意思。
“哎呀,刚才叶司长说在凤来街看到了你,还命人记下了你们的住处,回去便禀报了父王,现在正在点兵打算二更天来拿你回去。”
“这..多谢关兄相救。”顾也连连道谢,几乎一刻也不敢耽搁,吩咐道:“白大哥,我们二人去下面备车马,桐儿十七,你们把包袱行李收拾好,带下来,我们即刻出发。”
“等等,你们怎么出去?”关岚一挥手,打断了顾也道:“顾王兄,城门已经关了,纵使北剑圣武功盖世,也不能带你们飞出城墙吧。”
顾也愣住了,他确实未曾考虑到这点,再说这长州好歹是楚国都城,自己一行人深更半夜想要随便出入,没有了从前那块吴王府的腰牌,显然是痴人说梦了。
“是的吧,父王考虑到了这一点。”关岚和气说道:“待会儿王府管家带一队人出城去北边购置点王府日常开销的物件,委屈顾王兄以及各位换身下人的衣服扮作侍从出城而去,王府的车在楚国还是没人敢拦的。”
“至于这位小朋友,就躲在箱子里吧。”关岚注意到还有一余风,笑着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
“多谢小楚王殿下了。”一行人抱拳谢道。
“不过,小王爷,楚王他为何要搭救顾也?”萧十七问道,确实,拿下顾也,大功一件,楚王与顾怀素无多少交集,这次出手搭救,实在意外。
“父王未曾细说,不过我心里是一百个想帮一把顾王兄。”关岚说道,思考片刻,又补充道:“兴许父王不想冤枉了好人吧。”
顾也是善良的,关岚也是善良的,这一点上他们很像,但是他们的善良又不那么相同,顾也的善良出于某种程度上的仁义,而关岚的善良,则是彻彻底底的单纯。
不过楚王的心思,自然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同情亦或是可怜顾也,若是郑鹿鸣在,当能一眼看穿楚王所思。说到底,从前的四王各自为政,团结在皇帝周围,皇帝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与核心,皇家和四王作为团结在一起的最高统治阶级维持着整个大顺天下的统治;而如今,很明显的信号就是现任皇帝不想带四王玩了,觉得他们通通是威胁,那么,四王之间其实已经成了隐性的联盟。前些日子意图天下的齐王放顾也一马,现在,只求安稳的楚王也帮了顾也一手,都是或多或少出于这样的考虑。
郑大敬已反,田允不值得信赖,顾怀被囚,在楚王关亭之心中,只要顾也还不落入皇帝手中,那么吴王阵营的力量就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覆灭,皇帝的刀子就暂时不会斩向他的楚王府,所以,出手搭救。这一点,顾也没有想到,关岚没有想到,叶缺也想不到,所以当叶缺通知了楚王顾也就在长州之时,他已经不可能再在长州拦下顾也了。
夜色深重,几分透着骨骼的冷。顾也四人扮成随车的侍卫,跟着王府的管家往城外走去,年纪尚小的余风知道情况紧急,憋着气躲在箱子里一言不发。
楚王府的车,在楚国地盘是没有人敢拦的,顾也低着头,静悄悄地出了城。他们与管家道了别,一刻也不敢耽搁,向东赶去。
马车自然是留在了长州客栈,姜桐便只能和顾也共骑一马,白凉带着余风,众人向东边赶去。行至长州郊外小山之上,顾也回头望去,长州城已然亮起了无数的光,显然是那叶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失踪,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捉拿他们归案。
“快逃吧,顾大哥。”萧十七催道。
顾也勉强一笑,心中万分悲凉,屈辱,实在是太屈辱了。
若不是父亲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他恨不得和八道司拼了。这一路上小心翼翼乔装打扮,现如今夜半也不能睡个安稳,要扮作这下人的模样继续逃。单单自己受这逃亡的折磨便算了,连累了桐儿十七风儿,更连累了白大哥。何况,顾也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这逃避二字,过去他是小王爷的时候,眼里是没有困难的,什么时候需要扮作他人来用作逃跑!
白凉觉察出了自打关岚道别离开以后,这顾也是一言不发,借着月色,看到了他铁青的脸色,大概知道了顾也心中所想,故意说道:“顾也,你可知在我小时候,师父告诉我剑客最绝妙的一招是啥?”
顾也满脸疑惑。
“逃!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世上没有人是无敌的,就算你功夫是第一,也架不住对面人多势众,就算你以一敌百,也强不过对手是千军万马。”白凉笑道。
顾也笑了,显然,白凉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故意讲给自己听的。
“那么,师父逃过吗?”余风问道。
“当然逃过,师父小时候被太师傅追着打时,那可是满山跑,不瞒你们说,我的轻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白凉说道。
“白大哥,我明白了。”顾也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凉语重心长说道。
正在顾也一行人一刻也不敢耽搁向东疾行之时,长州城里的叶缺气得七窍生烟。对于他来说,这可真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呀。八道司的其他人,包括那新来的毛头小伙子裴劫,此刻
皆在讨伐西秦,只有他,领了皇命来做这左宗府的副帅。当然,抵抗南岷也算得上立功,可这守成之功哪里比得上那讨伐之功,如此这般,他何时能搏回皇上的信任。
数个时辰前在龙舟之上,叶缺不是没想过直接动手,然而第一是他认出了顾也身后之人正是武功盖世的北剑圣白凉,第二点则是他实在太享受那在龙舟之上受众人顶礼膜拜的陶醉之感。叶缺彼时想那夜色已落,城门已关,按照大顺律例,夜色落下以后黄金腰牌以下之人不允许私自出城,何况这是楚国的都城长州。他料定顾也现在顶着逃犯之名,想要在晚上逃出长州是不切实际的,到时候他点好士兵来个为瓮中捉鳖,岂不是美妙。
以他一介武夫的思考能力,叶缺做梦也想不到会是楚王暗中帮了叶缺,亏他还兴冲冲地把这天大的功劳和楚王分享。既然木已成舟,人都已经逃了,叶缺也不敢耽误,当即下令:左宗府派八路兵马从长州出发向各方向快马加鞭追拿逃犯顾也,另外再遣两人,快马加鞭回京城向八道司总司长陈云溟报信。
叶缺是个质朴的人,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第二重要的是师父陈云溟。这么多年来,他为了大顺的每一寸土地浴血奋战,自进了八道司以来,对待陈云溟比对亲身父母都要更加敬重,然而他犯错了,没能保护好太子。
大顺学剑之人各有各的目的,一大部分是为了官爵,毕竟,如今的朝廷没有科举,想要吃官饭,要么从军,要么参加这天下剑会当个“武举人”;还有一些人纯粹是为了兴趣,他们生来便是为了把这门功夫钻研到极致,这类人一般都是江湖名门大派的弟子,学剑是为了传承再发展祖师爷们留下的绝学;还有一些人,纯粹是偶然或者迫于无奈,比如顾也,若不是横遭此祸,这位养尊处优的小王爷这辈子也不可能日日抱剑而眠。
但是,叶缺不同,他学剑,纯粹是为了护大顺江山,这是一个非常高尚的动机。不仅是剑,天下任何一兵器,只要能杀敌的,他都愿意学,只不过这剑用起来最顺手罢了。叶缺与顾也之间没有仇恨,相反,他很敬重吴王顾怀,因为吴王爷过去在保家卫国这方面确实无人能出其右。如今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顾也捉拿归案的原因只是这是皇帝下的命令,在这样一个质朴武将的心中,皇帝就是大顺。
三天后的傍晚,远在京城的顺帝已从陈云溟的手里得到了顾也在长州的消息。
最近的烦心事确实有点多,都快把这小子忘了,皇帝暗自思忖道。
“他都跑到楚国去了啊。”朝阳楼上,老迈的皇帝感叹道。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过去,对老的感觉可能是十年一次,后来是一年一次,可是如今,皇帝每天都觉得自己在变老。
这朝阳楼,也是宫里岁数最大的建筑之一了,皇帝还记得在他小时候,他的哥哥先太子曾经带他来这里乘凉,他的母妃偏爱在这里赏月,然后把月饼分给他们兄弟吃。朝阳楼清净又视野开阔,他最爱和皇兄以及顾怀在这里切磋棋艺,想到顾怀,老皇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谁曾不是个纵马奔驰,恣意狂欢的年轻人呢?老皇帝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在战场立了大功,回京后,他的皇兄和顾怀郑大敬一道为他接风洗尘,四人骑马从皇宫一路狂奔到永宁城郊,那真是快乐的日子啊。
太阳完完全全落了山,夜起了,风也起了,老皇帝被风一吹,不由得剧烈的咳嗽。
“皇上,天凉了。”跟了皇帝二十年的太监为皇帝披上了早就备好的风衣。
皇帝轻轻摆了摆手,回头对着一直静立在不远处的陈云溟说道:“陈大人,你亲自去长州一趟吧。”
“卑职遵命。”陈云溟领命去了。
老皇帝不顾太监相劝,执意留在这朝阳楼上远眺。说实话,夜色已经降临,除了月光星辰和不多的几处灯火,其实眺望不到什么。然而他知道,这夜色底下是他的江山。江山啊,为了这两个字,他牺牲了太多,若当初不要这江山,自己也许是个逍遥王爷,虽然地位按照大顺祖规比不上四王,但是也足够尊贵了。若是那样,他的大哥不会死,他和顾怀郑大敬的关系不会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他最疼爱看重的儿子不会战死沙场,他会在封地建一个猎场,隔三岔五带着儿女妻子围猎,每年进京两趟向母后皇兄请安。又何必落得个如今真正意义孤家寡人的田地呢。
“皇上,该回去了。”老太监苦心劝道。
太监的声音拉回了顺帝的思绪,若是皇兄不死,他会放过自己么?不,他不会的,自己在战场的功劳不比顾怀小,自己都容不下顾怀,皇兄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同父同母名正言顺能继位的自己?皇兄他以仁义自居?不,不可能的,在这皇位面前,没有人对有威胁的人仁义。
是的,他会是天下人的仁君,却不会是朕的仁兄。朕这么做只是为了活下去罢了,朕除四王只是为了朕唯一的儿子活下去罢了!
看看这天下,朕的皇帝干的很差劲吗?不,南北开疆近千里,朕是千古帝王。
“回宫吧。”皇帝转身吩咐老太监道。
背后的星空,一颗流星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