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去的顾也极少感受到它的美妙。
他还记得幼时,顾怀喜欢隔三岔五寻些蟹来,养在王府正院的水缸里。每当夜空澄澈的晚上,若有习习微风,顾怀便让老梁温上一壶酒,请两位苏州城有名的角儿,再煮上一两只蟹。
这位战功赫赫,位高权重的王爷,便在吴侬软语的咿咿呀呀里,喝上几杯酒,再慢慢品那几只上好的蟹。
现在想来,顾怀喝的是白酒还是黄酒,听的是昆曲还是苏州评弹,顾也已全然没有印象。只是那时,顾怀也会偶尔给顾也喝上一两口酒,顾也只觉得这酒水辛辣刺激,难以下咽,完全比不上老梁夫人煮的青梅汤可口。
入了江湖,最初跟随吴如来习武的日子里,顾也除了融会贯通了吴如来的佛剑八式,还融会贯通了他喝酒的架势。据吴如来说,正是顾怀教会了他这酒中的甘甜与美妙,且年纪越大,越品出其中味道。
仙升城湖畔客栈。
程掌门道了声谢,婉拒了顾也共同喝酒的邀请,径直去寻清源道长谈话。正当顾也要和白凉萧十七把酒言欢之时,郑鹿鸣和姜桐也一前一后下了楼。
顾也自然再互相做了介绍,一并把分别以后所遇之事讲给了白凉听。
“小郡主的意思是最开始带走东剑圣的年轻人,后来戴面具被我打伤的两位高手,以及后来劫走桐儿的小贼,其实是一伙人?”白凉听完顾也所述,问郑鹿鸣道。他也觉得小郡主这个称呼现在再喊似乎有些许不妥,不过一时之间也没想起什么更合适的。
“正是。”郑鹿鸣莞尔一笑,又道:“而且是有大人物在背后撑腰。”
郑鹿鸣又把发钗之事向众人解释了一遍,继续小声说道:“若真为了钱,顾也哥哥的项上人头何止十万黄金?那蒙面二人已然知道了顾也哥哥的身份,为何单单还只是冲着剑去?”
“有道理,所以对方派的第一个装作郡主手下的年轻人就是有意要把东剑圣和我从顾也身边调离,见我并未随行,便再派两位绝世高手直接用抢的。不对啊,小郡主,那为何我在泰山养伤之时,那大人物不再派高手强夺浮光剑,而要自找麻烦去绑架桐儿?”白凉思忖片刻,疑惑道。
“呃…”郑鹿鸣略作思考,又说道:“我想对方大概是想营造确是江湖之人皆为金寻剑的假象,又不想派更多的高手以免暴露了身份吧。”
不过是听了顾也的叙述,郑鹿鸣把这件事分析得竟如此透彻,在场众人都不由得连连赞叹,也不再疑惑为何短短半年,她变成了武当在外的掌事人。
“鹿鸣,方才湖边你跟说得了你这钗子的有七八位一品以上的大员,你可还记得是哪七八位?”顾也问道。
“我当然记得,便是…”
“慢着,我再问一句失了浮光剑后你们可还遇上什么麻烦?”白凉打断了正要开口的郑鹿鸣,问顾也道。
“这个倒没有,此剑一失,倒是一路太平。”顾也道。
“郡主,那便不要说了。”白凉说道:“我们此行是为了助顾也去南大湖学艺救王爷,照着小郡主的分析,此人全然是冲着剑去的,既然剑给他了,我们便也不必知道他是谁了。”
鹿鸣瞬间明白了白凉的意思,另外三人却是一头雾水。
“若我们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便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我们知道了,稍不注意露出对他的警惕,那人总要给他效忠的大顺皇帝一个交待。”鹿鸣顺着白凉的话解释道。
正说话间,酒下去了大半,清源道长也送程掌门到了客栈大堂。
“风儿还和五岳派众兄弟在一块,我们后天比武之时再见。”白凉道了别,便随程掌门出去了。
往常这天下第一派之争,最关键的便是掌门人之间的压轴比试,而今年,程掌门却听了白凉的建议,来和清源道长商量掌门人之间第一个比,把舞台留给后辈们表演,毕竟两位掌门年事已高,这门派的荣耀还要交到后辈手里。
仙升湖畔阅江阁前,早已人山人海,众人都想一睹二位名剑间的对决。
二位掌门人也早已各在台上站好了位置,互相道一声请了,便纷纷拔剑出手。
清源道长依旧一身白色道袍,仙风道骨,不过手里的拂尘换成了武当传世名剑“万象”。此剑银白与银黑相间,以显示武当绝学“太极”两色,而这万象二字,则是武当剑招的精髓。
既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自然这剑招之中也有一剑生万象的绝妙。
程掌门则一身青衣,持着五岳剑派的名剑“山巅”,虽年纪稍小于清源道长,没有那份仙人之气,气势上却稍胜一分。程鼎一出自五岳之首泰山,执掌五岳派几十载兢兢业业。暗青色的山巅既指五岳巍峨睥睨天下群山,又指五岳剑法日趋江湖之巅峰。
第一剑起,无风湖面浪起十丈,可知这二位内力之雄厚。
第二剑至,狂风骤起似唤风雨,台下多数剑客面露惊恐之色,仿佛看清了横亘在自己和名剑之间天大的距离。
五岳之剑素有风雷之势,快如疾风骤雨,势如破竹,而武当剑法秉承太极奥义,以静制动,变幻无穷。小小擂台显然已不够二位剑法卓绝的掌门人施展武功,双双施展开轻功,踏上湖面较量。水起水落遮天蔽日,剑影人影再难分清。只见清源道长似乎立于原地不动,剑影纷飞已使其足下仙升湖面上显出太极之象,而众人已难用眼力跟上程鼎一掌门身形,只见他从无数个方向似千万把剑向着清源道长进攻,却也被一一挡下。
“妙啊,这太妙了。”看得入迷的顾也不由得赞叹道。他从前看过吴如来与烟花剑不遗余力的决战,却没有今天这番气动山河的景象。他又哪里知道今日比试与那日吴、秋二人交手还是存在着异同,相同的是全力以赴,不同的是那日的剑尖上担着数条人命,二人自只为了取胜对方;今日却是比试,赢,更要赢得漂亮,所以二位掌门人的剑法不仅是为了赢对方,还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江湖大派的威严所在。
“这么看,是程掌门占了上风?”顾也问身旁的白凉道。毕竟眼前景象是清源道长处于守势,而程鼎一一攻再攻。
白凉摇了摇头,笑道:“未必,你再仔细看看?”
顾也定睛看去,这才注意到程掌门的攻似乎是不得不攻,而清源道长的守也暗藏玄机,看似在守,实则锋芒毕露,若换作是水平稍差的剑客,比如当前的顾也,怕早已败在万象剑下。
“太厉害了,一人一剑已成太极阵,变幻无穷,攻守兼备,果然不负万象二字。白大哥,若你,如何破这太极剑法?”顾也一脸倾佩,问道。
“我?我站在此处,全凭空想,可能破不了,但我要是在程掌门的位置,却一定能胜清源道长。”白凉笑道。
此言一出,围观者自都惊讶,已有聪明者猜出此人莫不就是传言陪同程鼎一前来仙升城的北剑圣,竟然如此年轻。
“此话怎讲?”顾也问道。
“若是北剑圣和师父交手,恐怕该是师父绞尽脑汁去想怎么破北剑圣的大寒剑法了吧。”郑鹿鸣偷偷从武当派弟子那边溜到了顾也这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抢答道。
白凉微笑颔首,表示认同。
众皆惊愕,此人果然是北剑圣白凉,也是毫无架子,和众人站在这擂台之下看这场对决。
而那仙升湖上,程鼎一已和清源道长战了二三百个回合依然难分高下。
从前的对决,虽然胜负难说,总的来说还是清源道长略占上风,程掌门一直以为是武当太极剑法以静制动占了优势,二人水平伯仲之间,然而鏖战久了,太极剑法的体力优势便显了出来。不过白凉在泰山的一个月,除了指导五岳剑派的后辈,还偶尔和程掌门提了一句,可能是程掌门心里的杂念还是比清源道长多了些,才导致了负得更多。
此次对决,便依了白凉所言,程掌门心中便连胜负都不再去挂念了。脑海里全然是几十年来刻苦练习的一招一式,越发忘我。
这样酣畅淋漓的对决,是每一个剑客的梦想!
二位名剑逐臻化境,眼前心中都是刀光剑影,此刻,管你是太极宗师还是五岳之主,心心念念的便只有把自己的剑术发挥得淋漓尽致,胜利不重要,天下第一派也不重要,再越发过瘾的对决中,唯有畅快二字对得起这几十年日日夜夜的苦练。
一时之间,剑与剑的碰撞已是双方全部内力的激荡,观众眼中,只觉得山河都变了色般。
“不好,这二位再打下去实在难分胜负,如此这般非力竭而亡不可。”白凉沉重说道。
众皆惊而失色,这世上真有痴剑如此之人?
若众人站在白凉的高度,便不会由此讶异之情,二位名震江湖的名剑此时此刻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平生所好,唯剑耳,逢此对手,夫复何求?
白凉拿起雪落剑,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仙升湖上,第一剑挡下了程掌门的“山巅”,第二剑挡下了清源道长的“万象”,作揖道:“恕晚辈无礼,二位前辈为了身后门派考虑,收剑吧。”
湖边上千围观群众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山呼海啸的叫好,二位掌门虽兴犹未尽,然心知白凉此举是救二人性命,也是心生感谢,便一齐随白凉回到了岸边擂台之上。
二人你来我往激战了约摸一个时辰,难分胜负,双方自然愿意掌门之间的较量以平局收场。而各自再派一徒弟,徒弟之间五局三胜制来决定这天下第一派的归属。
名门大派里能跟着掌门人外出比武的,也都是下一辈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虽称不上江湖名剑,行走江湖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大半年前胡青山偶然救下郑鹿鸣,也仅仅只凭报了声家门而已
“我乃武当山清源道长二弟子胡青山!”
片刻之前还对郑鹿鸣甚是嚣张的小贼便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而去。
胡青山本是清源道长最看重的弟子,天赋高练得又刻苦,若不出意外,他便是武当的下任掌门人,仙升湖畔的比试,既然清源道长打了头阵,压轴的重担自然交到了胡青山的手上。
虽然众弟子的比试比不上二位掌门,然也称得上精彩纷呈,又斗了一个多时辰,两派二胜二负战了个平手。最后的决战便是五岳派大弟子邓先和武当派胡青山的对决了,往年师傅们肩上的担子如今要交到这后辈的肩上。
北剑圣在泰山一整个月,除了学习这混阳心法以解自己体内大寒之气外,便是教这五岳派后辈弟子悟这剑道。没有什么功夫是能速成的,纵使白凉愿意把自己的大寒剑法倾囊相授,五岳派的弟子们也没可能在一月之内领悟到什么。所以这名扬天下的北剑圣反复教的便只有这“忘我”二字。
手中之剑有优劣之别,心中剑法有高下之分,然而纵使一二流剑客拿着浮光碧影那般天下名剑,使自在剑法这样的绝世高招,也绝不是剑圣级别的高手拿一普通木剑的对手。当然,若这二流剑客的自在剑法悟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那他也绝不会再是一个堪堪二流的剑客。
而“忘我”二字,便是从普通迈向卓越的重要原则之一。
胡青山的功夫本应稍在邓先之上,然而当这年轻人看到自己的鹿鸣师妹已轻轻走到了那叫做“吴寒”的小子身边,当着众人甚至师傅的面挽住了那小子的手,还有什么心思比剑,唯独剩了心碎二字。
他想起那日初遇鹿鸣,这丫头的好看的眼睛里里说不尽的悲伤忧愁。半年来,胡青山自问已是无比贴心细致,却从未换得她哪怕是一个笑容。
胡青山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天下第一,他所想的便是和自己相爱的人在这武当山上厮守一身。可是,如今,这吴寒的出现击碎了他所有的理想,鹿鸣的笑容那么温暖好看,可惜,她的眼神里全都是他,连余光都不是自己的。
若是无缘,为何偏偏要遇上!若是有缘,却为何你的心里已经有了他?
那边的邓先全神贯注,这边的胡青山心烦意乱。哪里还称得上比试,高手间的对决,一丝怠慢便是败局已定,胡青山三招落败,让全场观众唏嘘,让武当弟子错愕,让他自己懊恼。
唯有清源道长,面带微笑,摇了摇头。
到底是年轻人,这世上终究有太多的坎,需要岁月去慢慢地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