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噜头在柳口镇停了三日。荒奴军在小镇之中虽然未曾见到一个人,却在各种隐蔽之处发现了许多粮食。呼噜头甚至发现了一大块腌肉,与同行的三四马尔扎的亲兵分着吃了。其中一个差点把舌头咬下来,吃完开始哭,呼噜头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哭完仿佛没事人一样,除了眼睛有些肿,其余并未有任何表现。
这三日南北宋军也都默契得并未攻击,仿佛是约好了在等待什么。呼噜头每日出去观察一下,时而见到信马往来,却并无进展。从大沽河北岸过来的宋军渐多,此时的三面围城的大宋征北军已有七八千人。
“这征北军的主帅当真沉得住气。”呼噜头心中想道。迄今尚未看到蓟州城破的迹象,呼噜头不信是守城荒奴大将有多么厉害,八成是征北军主帅要循序渐进,先磨掉蓟州城中荒奴人的锐气,从而降低宋军伤亡。
呼噜头又想起敕勒王的话,不知那云将军会不会受到朝廷严惩。若真可以不战自胜,双方并无流多少血,等自己这千人被灭了之后,燕山为界,谁也奈何不得谁,想起来倒也算是不错的。
三日后的黄昏,敕勒王集结起所有人,冷冰冰得下达命令:“带足干粮与水,全军向西北突围。成败在此一举,成则归国与父母亲人团聚,败则死在燕蓟之地,若全军覆没无人归去,所有人的魂灵绕不过燕山,于此地永受折磨。”
柳口镇挤满了人,却毫无人声,只有风声和时不时军马压抑着的嘶鸣。
敕勒王转头,帖塔尔走了出来,站在敕勒王身旁。敕勒王大声说道:“这是帖塔尔,荒奴数一数二的勇士,本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血卫。”
底下众人哗然。在荒奴,血卫意味着与主同生,无妻无子,荣耀与孤独完美的结合体。同时,拥有血卫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即有志于王位,一旦一个人宣布缔结血卫契约,便证明有争王之心。本来敕勒王当初年少,有缔结血卫契约的机会,不过老荒奴王身死,敕勒王自行放弃,与库彻和拿仑利说定,带了本部心腹来了燕蓟之地。
敕勒王给了下面军士们足够的反应时间,而后令马尔扎压下了声浪,大声说道:“你们信任本王,与本王在宋境辗转千里,只为破碎大宋亡我荒奴之心。可是,本王多次向库彻和拿仑利求援,都如石沉大海,迄今月余,不见半个兵半匹马来。你们是荒奴的英雄,可是他们却在践踏你们的荣誉,本王被逼无奈,只有带领你们,去找回属于你们的荣誉,去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
呼噜头看着军士们的热情被瞬间点燃,心中暗赞敕勒王果然非同常人。呼噜头再转头看时,只见马尔扎脸色阴晴不定,亲兵队长也沉着脸,嘴角甩出一丝冷笑。
呼噜头心中纳闷,不过很快,敕勒王便帮呼噜头解惑了。只听得敕勒王等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宋军势大,若全军突击,胜算不高。此处近大沽河,南面那群宋军孬种,不一定敢再护送我们。本王已做好万全之策,分一支敢死队,向南而去,引大宋河北府军向北,即便引不得,只需要闹出动静,也算完成任务。”
众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看向敕勒王。马尔扎脸色更差了,握紧了拳头,骨节都有些发白。呼噜头心中蓦然想到了什么,不由长叹一声,不过心中并未有多少意外之情。马尔扎虽是老荒奴王的血卫,不过时过境迁,在敕勒王看来,他也只是一个曾带着人幽禁了自己夺了军权的叛乱者。
敕勒王抽出佩刀,大声下令:“本王的血卫帖塔尔,将带着本王半数亲卫与马尔扎老师的亲兵,去南军做诱敌之举。”
众人抬头仰望着帖塔尔,帖塔尔背对着夕阳,脸陷入了黑暗之中,举起刀来,大喝一声:“以荣誉之名!”
帖塔尔身后跟着十余敕勒王的亲卫,跟着帖塔尔举起手中兵器,齐声吼道:“以荣誉之名!”
马尔扎的亲兵队长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妈的,我们去送死,他们有荣誉。”
马尔扎回头瞪了亲兵队长一眼,亲兵队长嘟哝着什么。马尔扎叹了口气,面向着亲兵众人,喉咙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亲兵队长叹了口气,说道:“大人不必愧疚。王子殿下这安排倒也合理,军中除了他的亲卫,可不就是大人的亲兵了么?更何况王子殿下的血卫也去,倒也不算是公报私仇了。”
马尔扎脸上的挫败感再也掩盖不住,呼噜头默然。他从未看过这样的马尔扎。手起刀落、杀伐果断的马尔扎,飞扬跋扈、恣意妄为的马尔扎,谈笑风生、智计百出的马尔扎,甚至是追忆往昔、怀旧忧伤的马尔扎,呼噜头都见过,也不奇怪。唯独是挫败无力的马尔扎,呼噜头看起来并不是那么习惯。
马尔扎长叹一声,说道:“这么些年来,跟了我,当真是苦了你们。”
亲兵队长一笑,说道:“大人这怎么像是在为我们做祭文的感觉?我们还不一定就死呢。”
马尔扎连忙止住亲兵队长,皱眉道:“瞎说什么呢?不吉利。”
亲兵队长长叹一声,说道:“我等不会有事的。倒是大人,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大人的脾气要收敛一下,莫要得罪了人,被抓了把柄。”
马尔扎深吸一口气,还要说些什么,听到身后敕勒王的传令兵在催促道:“马尔扎老师,王子殿下说战机在此,不宜耽搁,让马尔扎老师尽快令亲兵与帖塔尔大人会合。”
马尔扎点了点头,谢过传令兵,转过头来。亲兵队长咧着嘴笑了笑,向众亲兵吼道:“走了,别让人看不起马尔扎大人!”
众亲兵笑着与马尔扎告别,列队缓缓走过马尔扎面前。马尔扎左右看着无人,用众人能刚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道:“若打不过,可逃;若逃不得,可降。这是我的命令,无关你们的荣誉。”
亲兵队长哈哈大笑,说道:“大人,快些去吧,若晚了就跟不上大部队,回不了家了!”
众亲兵鱼贯而出,上马雄赳赳而去。呼噜头回头看了一眼马尔扎,他还在倚着墙看着众人。呼噜头回过头来时,只见亲兵队长在自己身旁,冷着脸冷哼一声道:“若非敕勒王厌恶的你在我们队中,我们也不必遭受此无妄之灾。”
呼噜头长叹一声,低声说道:“队长何必装糊涂,亦或是迁怒于我?马尔扎大人扣下王子殿下时,难道未曾想过这个后果?”
亲兵队长嘴角微微上扬,点头道:“不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傻。你们队长果然没有错看了你。”
呼噜头一愣,问道:“怎么?你认识我们队长?”
亲兵队长长叹一声:“相交莫逆。”
呼噜头叹了口气,说道:“我们队长人很好的。”
亲兵队长笑了笑,说道:“若非好人,怎会让你甘愿舍身只身冲营为他复仇?”
呼噜头叹了口气,良久,说道:“我现在反而并不怎么恨那个雷亮了。两军交战,我们杀的人中,说不定也有雷亮的亲友故旧,战争怎会不死人呢?”
亲兵队长眉头微皱,奇怪得看向呼噜头。呼噜头看到了亲兵队长的眼神,苦笑一声,说道:“荒奴和大宋本是友邻,一游牧一耕作,本可以互不侵犯,边境以物易物,双方携手共进,难道不好么?若真是那样,有很多人根本不用死。”
亲兵队长长叹一声,说道:“若我们退却,宋人便会杀我们,抢我们的女人,盗走我们的牛羊。这次不就是大宋皇帝派军队来打我们的么?呼噜头,你想法太过天真了。”
呼噜头叹了口气,说道:“或许吧。”
帖塔尔在等着他们。亲兵队长上去与帖塔尔做了交接,八十余人便扬鞭而去。呼噜头出了镇子,回头看了一眼。柳口镇春天刚过,却仿佛进了秋日,微风中满是肃杀。左右两面稀稀拉拉的宋军,立起旗帜“奋威”。再往北,便是奔腾不息的大沽河,一路向东,没入远方的天际。呼噜头极目远眺,甚至恍惚间感觉自己看到了青色的大山。
呼噜头想起了自己踏过燕山之时,傻傻的捧了一把土,装在了布包里,跟同行的人说:“这是燕山的土,我娘一辈子没来过燕山,我要拿回去给她看看。”
那捧土早就不知去向了。更为讽刺的是,呼噜头感觉自己那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过燕山,然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帖塔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呼噜头旁边,说道:“你总是在发呆。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呼噜头看了一眼帖塔尔,说道:“也没想什么。不过就是些无聊的事情,有些是过去,有些是将来,还有一些是如果。”
帖塔尔笑了笑,说道:“过去是追忆,将来是希冀,如果算什么呢?消磨时间?”
呼噜头摇了摇头,笑了笑答道:“或许是吧。如果只是在构筑一个梦而已,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对我很重要。”
帖塔尔看着呼噜头,良久,说道:“我不懂。我从不后悔。”
呼噜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是后悔,只是一个愿望而已,想一想便会很开心。”
南面宋军的哨骑悄然而退,亲兵队长哈哈大笑,一箭过去,射中了其中一名哨骑的盔缨。哨骑们一哄而散,亲兵队长挽弓大笑。帖塔尔拍马上前,皱眉道:“咱们等到了遇到大部队再行挑衅便可。此时挑衅,可能适得其反。”
亲兵队长摊了摊手,说道:“血卫大人,你不懂宋人。咱们越嚣张,宋人心中越是憋屈,到时候才会不顾一切来攻击我们。再说了,大家都要死了,此时不嚣张,更待何时?”
帖塔尔弯弓搭箭,势如星火,一箭又中刚刚被亲兵队长射中盔缨的那宋军的盔缨。盔缨应声而断,那宋军魂不附体,伏马而走。帖塔尔哈哈大笑,回头问道:“我这一箭如何?”
亲兵队长跟着哈哈大笑,说道:“你这第一勇士,当真不是瞎说的。”说着伸出手来,笑道,“交个朋友?”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处。帖塔尔笑道:“我与呼噜头约好了,等回了荒奴,一同喝酒吃肉。到时候要不要一起?朋友越多越热闹。”
亲兵队长笑道:“一言为定!”
呼噜头苦笑着抽出刀来。“孟”字旗和“石”字旗已越来越近。呼噜头问道:“这个孟是大名府,那个石是哪家来着?”
亲兵队长大声笑道:“你管他是哪个府的做什么?杀便是了。”
众人举兵刃,大笑着冲了过去。呼噜头也在其中,心中想道:“下辈子,我要活在我的梦里,该多好。”
很快,众人便被围了起来,仿佛困兽之斗,各自为战。呼噜头砍倒第五个人后,一个躲闪不及,大腿上被刺了一枪。呼噜头反身砍掉那个宋军的脑袋,手握住枪杆,一用力将枪拔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呼噜头咬紧牙关,将沾满了血的枪甩了出去,呼呼喘着粗气。
呼噜头四处看去,正好看到亲兵队长的右臂被宋军一刀砍下,亲兵队长的右手还紧紧握着刀。亲兵队长咬着牙,哈哈大笑,而后被宋军一枪捅了个对穿。
呼噜头看着亲兵队长从马上坠下,心中一酸,听到头顶一声炸响。呼噜头的马受了些惊吓,跳了两步跳开,呼噜头看过去时,只见帖塔尔斩断了偷袭呼噜头的宋军脑袋。帖塔尔大喝道:“战场上不要走神!”
呼噜头忍住剧痛,向帖塔尔笑了笑致意。呼噜头最后再望了一眼城镇方向,只见左右两支宋军也不追赶敕勒王的队伍,却看似散乱却摆好了阵型,矛头指向了南面。
呼噜头不得不承认,敕勒王的确是个鬼才。“或许他真的能带领荒奴称霸世界。”呼噜头心中想道,“不过我再也看不到了。若按照宋人说法,死后魂灵受赏或者受罚,而后开始下一轮轮回。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应该是要进地狱的。只是地狱之中如何才能知道活着的人的情况?要去问什么阎罗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