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噜头杀红了眼。他浑身是伤,浑身是血,有自己的有袍泽的,更多的是宋人的。
呼噜头感觉自己手中的刀越来越重,在砍杀了一名敌人之后,呼噜头四下张望,发现不知不觉间,还在马上的荒奴人,只剩下了自己和帖塔尔。
呼噜头奋力冲了过去,刚好救下力竭的帖塔尔。帖塔尔浑身是血,咧开嘴笑着说道:“呼噜头,你自己走吧,不必管我,我走不了了。”
呼噜头笑了笑,说道:“我也走不了了。可惜,没法回去和你一同喝酒了。”呼噜头深吸一口气,爆喝一声,“你们大名府雷亮呢?”
孟繁忠本来冷笑着看荒奴这几十人挣扎着死去,听到呼噜头这声爆喝,皱了皱眉头,传令止住众军士上前,大声问道:“你识得雷亮?”
呼噜头摇了摇头,说道:“不识。只是我与他有深仇大恨,在死前有一个不情之请,只是想要见他一面,免得稀里糊涂死去。”
孟繁忠眉毛一挑:“哦?深仇大恨?”
呼噜头心知自己性命在其股掌之中,并不抱太大希望,心中哀叹自己临死还未曾知晓仇家容貌,去了地狱与队长一同受苦时,怕是无颜面对横死的队长。呼噜头叹了口气,自语道:“罢了。我也算对得起队长了。”
帖塔尔忽而笑道:“我终于明白当初队长为何对你那么好了。”
呼噜头笑了笑,说道:“因为我脑子不太聪明,容易认死理,队长便多关爱了些。”
帖塔尔摇摇头,严肃得说道:“宋人有句话,说士为知己者死。你是士,我不如你。”
孟繁忠心中焦躁,大声问道:“本将在与你二人说话!”
帖塔尔皱眉喝道:“匹夫闭嘴!你们宋军的雷亮偷袭杀了我们队长,此时还不敢现身,当真是孬种。宋人都是一群孬种!”
大宋府军人人激愤,咬牙切齿,争欲杀之而后快。孟繁忠听完帖塔尔的话,心中已知道,是这两人的队长被雷亮那次夜袭杀掉了。孟繁忠眼珠一转,笑了笑,吩咐手下拿来一副雷亮、于东和倪磐的画像,令传令兵交给呼噜头和帖塔尔。
呼噜头和帖塔尔喘着粗气,莫名其妙从宋军手上接过了三张画像。孟繁忠笑道:“你要找的雷亮便是画像中那个鼻子高挺嘴唇厚的那个。另外两个,是雷亮的副将,也参与了你们队长阵亡的夜袭。雷亮现已做了逃兵,不在军中了。不过本将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雷亮的家在大名府金滩豆腐巷,你可以自去寻他。”
呼噜头不可置信般看着孟繁忠,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孟繁忠笑道:“你们不足百人便敢来冲击本将六万大军,战至最后不退不降。雷亮随本将围城,三日不下便犯上作乱。本将最恨逃兵。”
帖塔尔笑了两声,吐出一口鲜血,道:“你这话倒说得不错,看来也算是性情中人。可惜你我是敌非友,不然真想与你狂歌痛饮。”
呼噜头仿佛看到孟繁忠轻蔑一笑,眨了眨眼睛,发现孟繁忠依然笑得真诚:“本将战场从不私放敌军,若你们答应本将,不再回荒奴与我大宋为敌,只去向雷亮寻仇,本将放的便不是敌人。”
帖塔尔看向呼噜头,呼噜头笑了笑,疲惫说道:“北面宋军未动,王子殿下应当已然安全撤离。我等为荒奴出生入死,至此绝境,已然是必死无疑之境。便当作我等已死,去向雷亮报队长一箭之仇,从此游牧隐起便是了。”
帖塔尔叹了口气,说道:“便当作我死了吧。”
呼噜头看着帖塔尔脸上血迹已然微微凝结,疤痕纵横,嘴唇缺了半块,甚是丑陋,从骨子里还散发出一种疲惫感。呼噜头心头一酸,长叹一声,指着帖塔尔对孟繁忠说道:“将军便是大名府主将孟将军吧?我乃呼噜头,他是帖塔尔,从此再不从军与大宋抗衡。谢过孟将军。”
孟繁忠点了点头,手一挥,说道:“让路。”
军令一层层传达下去,大名府军让出了一条向南的路。呼噜头和帖塔尔向着孟繁忠点了点头,而后骑马向南。两侧宋军瞪着两人,两人昂首而去,气势上一丝一毫都未曾落下。
两人一路向南,行了不知多久,天已然黑了下来。呼噜头听到帖塔尔的呼吸渐渐沉重,皱眉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帖塔尔明显强忍着剧痛,笑着答道:“不碍事。”
呼噜头想了想,说道:“不急一时,先找一个地方歇歇马便是。此处为大宋境内,你宋话不好,少说些话,我来假扮宋军。”
帖塔尔笑了笑,说道:“若是一月之前,你来假扮宋军我倒是真不放心。”
呼噜头哈哈大笑道:“你都不屑于假扮,还不如我呢。”
帖塔尔笑了两声,叹了口气,而后吐出一口鲜血,在黑暗中伸手抹去,笑道:“果然是双拳难敌十手,想我蓟州第一勇士,竟然被一群不知名的宋兵打成这样。”
呼噜头默默说了句:“是双拳难敌四手。”
帖塔尔哈哈大笑:“咱们六十人打六万人,应该是双拳难敌千手才对。”
呼噜头放声大笑,牵动了伤口,“嘶”得吸了口气。帖塔尔笑了笑,说道:“先寻歇马之地吧。”
呼噜头点了点头。行不两步,呼噜头眼尖,指着一旁叫道:“此处有个村庄。”
帖塔尔这才发现,眉头微皱,貌似在想这些什么。两人驱马向前,渐渐行近,只见这个村庄不算大,竟然一丝灯火一丝声音也无。帖塔尔默然不语。
呼噜头看帖塔尔不说话,奇怪问道:“这里有个村庄,看起来没人,正好适合我们歇马。只是可能并无吃食,咱们还要啃带着的干粮,倒也不至于饿死。”
帖塔尔看了一眼呼噜头,苦笑道:“你认不出这是哪里?”
呼噜头一愣,皱眉问道:“这是哪里?我为何要认得出?”
帖塔尔叹了口气,说道:“你说这个村庄为何无人?这便是我等南下之后,屠的第一个村庄。我杀了十六个人。”
呼噜头又看了过去,这才认出。呼噜头苦笑一声,说道:“我杀了一个,还被你嘲笑了。”
帖塔尔也想了起来,哈哈大笑,而后一声叹息,说道:“呼噜头,我们都会下地狱的。”
呼噜头点了点头,叹道:“不过地狱里有队长,有你有我,想来还有许多熟识之人,不会寂寞的。”
帖塔尔笑了笑,驱马向前,进了村中,迟疑一下,推开了村头那户人家的大门。处处皆是灰尘,显然这户人家已然是废弃许久。两人将马拴在小院里面,帖塔尔叹道:“这户人家我留了一个小孩子,看起来还没断奶。”
帖塔尔“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门,点起火石向床上照去。只见床上只剩下一个床板,连被褥都无,帖塔尔长舒一口气。呼噜头看着床板,问道:“那个小孩子被你留在床上了?”
帖塔尔点了点头,四处寻了寻,并未发现可以照明的灯或者蜡烛,便叹了口气,说道:“且睡下吧。我在外间,里面还有一间,你可以去那里,就是狭小了些。”
呼噜头点了点头,从帖塔尔手中拿过火石,照着进了里间,果然见了一间小屋,空间狭小,支起了一个架子,呼噜头爬了上去,发现那个架子上竟然是一块木板,上面还有茅草铺着。呼噜头笑道:“宋人倒真有奇思妙想。”
说完,呼噜头抱了些茅草下来,摸黑走到帖塔尔那里。帖塔尔大口喘着粗气,问道:“怎么了?”
呼噜头说道:“给你抱了些茅草。你没事吧?”
帖塔尔苦笑一声,说道:“受了些伤,睡一觉就好了。”
呼噜头擦亮火石,只见帖塔尔脸色苍白。呼噜头照了一圈,只见帖塔尔浑身血迹,也找不到伤口。呼噜头有些不知所措,帖塔尔叹了口气,艰难坐起身来,说道:“把茅草帮我铺一下,伤的事明日再说。这里不是自己家,异乡异客,能有个地方容身便不错了。你若有镜子自照,会发现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去。咱们从军多年,谁还没个伤,死不了的便不叫伤。”
呼噜头也无更好办法,将茅草铺下,扶着帖塔尔睡倒,自己也已是浑身都疼。呼噜头吐了一口唾沫,按在肩头,一阵钻心疼痛。呼噜头回了里间,爬上了架子,躺下舒展开腿脚,碰到了墙壁,刚刚好够自己躺平。
帖塔尔长叹一声,说道:“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和你如此狼狈在这里听天由命。”
呼噜头笑了笑,说道:“我也从未想过。在原来的我看来,若我狼狈时,你肯定会打败我,证明你是第一勇士。”
帖塔尔哈哈大笑,咳了两声,说道:“我要证明我是第一勇士,也不会趁你之危。”
呼噜头说道:“此时你已是第一勇士了,而且还是王子殿下唯一血卫,也算是证明了吧?”
帖塔尔长叹一声,说道:“有什么用呢?我最近时常在想,勇士这个东西并不应该存在。若人人皆不想当勇士,那世间会少多少争斗?本来我们和大宋好好的,可是那个云未,为了证明自己是勇士,悍然出兵攻打我们。”
呼噜头笑了笑,说道:“倒也不算是证明自己。马尔扎和我聊起过云未,说他十余年前还是奋威军中一个小卒时,被老荒奴王突然南下,直扑大宋腹地。”
“河北诸府不堪一击,直到历城受了奋威军全军阻击,双方两败俱伤。当时领军的乃是老荒奴王长子,见占不得便宜,便主动回师,想要以黄河为界,将整个冀州作为战略缓冲区,把燕蓟之地变为荒奴粮仓。”
“只是在退回之时,王子受宋人刺客袭击,受了重伤,七八日后便不治身亡。荒奴南征军人心惶惶,宋军陈兵河边,若顺势而进,不免一番血战,老荒奴王心中悲痛,又觉不好战胜,便与当时的大宋王定了以大沽河为界。”
“这云未怕是被那场战争吓怕了,所以拼了命也要收回燕蓟之地,让燕山成为阻挡我们铁骑的第一道防线。我们从大宋朝廷收到的消息,也是收回燕蓟之地,宋人并不敢越过燕山北上。”
帖塔尔并未再说话。呼噜头听到了帖塔尔的呼吸声粗重但匀称,时而夹杂着一声喉咙中发出的痛苦声音,知道帖塔尔睡着了。呼噜头感觉到疼痛和困倦同时袭来,受伤的左肩竟然抬不起来,无声笑了笑,想着一月之前,队长还在这个村庄和自己一同杀宋人。
当时的队长,还是未从对宋人的仇恨中醒过来。自己也只是朦朦胧胧,单纯的不想杀手无寸铁的平民。
呼噜头想起了灶台中的眼睛,想了想当时队长的表现,突然有种感觉,当时队长应该也看到了那双眼睛,不然以队长对军令的服从程度,不可能军令说了留一个,却非要杀光。
呼噜头叹了口气,叹息声融化在黑夜里,闭上了眼睛,想着一些事情沉沉睡去。
次日,呼噜头是被击打什么东西的声音吵醒的。呼噜头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已经在外间地上躺着,身边围了许多人。有人见到了呼噜头睁开眼睛,大叫起来:“他醒了!他醒了!”
呼噜头浑身疼痛,张了张嘴,被那个大叫的人一脚踹在头上,发出了一声低吼,痛得蜷缩起身子。
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问道:“有人认得这个人吗?”
无人应答。呼噜头费劲得扭过头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性抱着一个孩子喂奶,眼睛浮肿,眼中满是泪水,旁边一个老妇对着帖塔尔不停撕挠。帖塔尔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人既然是荒奴人,肯定也不是无辜的。既然老蛋他娘、齐三媳妇都指认那个人,也有旁人看到,那个人肯定是那天夜里闯进来的恶魔了。老天爷可怜我们,将这个恶魔亲手送给我们。苍天有眼呐!”
旁边站着的人,听到了老人如此说,咬牙切齿走向帖塔尔,用尽一切向帖塔尔身上打去。呼噜头看到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男人举着擀面杖,一杖敲在帖塔尔头上,帖塔尔的脑袋破开了,血流如注。
呼噜头有些恍惚,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月之前自己心头想着的声音:“擀面杖不能用来杀人。”
呼噜头看着帖塔尔被大宋民众围殴,一开始还动上一动,最后一动不动了。呼噜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突然被人从背后来了一下,一阵剧痛,便昏迷了过去。昏迷之前,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原来擀面杖也是可以用来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