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翰坐在地上,似笑非笑,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呼噜头轻蔑一笑,说道:“事情闹了这么大,谁又能瞒住?谁又肯瞒住?你若来之前问过你爹,你也就能知道了。”
涅翰苦笑一声,低下了头。
预想之中的反驳并未到来,呼噜头一愣,皱眉问道:“你相信我说的?”
涅翰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本来是不信的。刀疤只是恶魔,杀他不需要了解他。甚至于他不需要是一个恶魔,他只要是一个人,一个令人瞩目等待挑战的人,不管是英雄还是恶魔,我都会来挑战,就像一匹马,我要征服它,根本不需要知道它是怎样的,只需要它够顽劣,征服它有足够的快感便可以了。可是……”涅翰的语气中多了一丝痛苦,“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匹马本来可以将我掀翻在地,可是它却没有这样做,反而任由我砍了它的脖子。”
呼噜头瞳孔猛然放大,拳头一紧,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涅翰苦笑着,坦然说道:“他有无数次能杀了我的机会,可是他一直在躲。直到最后一刀,他若想杀我,我这刀未必能砍得如此深。只是他在他的刀将要砍到我的时候,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涅翰的声音在颤抖,语气中多了无穷无尽的不确定,仿佛什么在崩塌什么在重建。呼噜头脑子嗡嗡作响,看着涅翰,说道:“刀疤大哥说过,仁者无敌。”
涅翰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呼噜头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走吧,你赢了。”
涅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盯着刀疤大哥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说道:“我懂了,果然是仁者无敌。我输了。”
涅翰转身离去的时候,呼噜头叫住了他:“你的刀。”
涅翰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情感复杂,最终拿了刀,说了声“多谢”,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呼噜头,你很好,你肯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为我前几年做的事情向你致歉,请原谅我。”
呼噜头看着涅翰摇摇晃晃离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接下来的事情,呼噜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自己拿起了刀疤大哥的刀,然后对着刀疤大哥说了句什么话。
什么话呢?呼噜头感觉头痛欲裂,揉了揉太阳穴,抬起头来时,敕勒王和马尔扎站在自己面前,身后跟着帖塔尔。
“想什么呢?”敕勒王笑着问道。
呼噜头摇了摇头,行礼道:“王子殿下,马尔扎大人。”
“你不舒服么?”敕勒王依然笑着问道。
呼噜头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头有些痛。”
敕勒王拍了拍呼噜头的肩膀,说道:“马尔扎老师想要你做他的亲兵,来向本王要人。你想去么?”
呼噜头看了一眼马尔扎,垂下了头,说道:“承蒙马尔扎大人看得起我。王子殿下说要我去,那我便去。”
敕勒王哈哈大笑,转头对马尔扎说道:“那便如此说定了。呼噜头是本王爱将,本王本要让他做本王的血卫,却未成功。去了你那边,你可不能敷衍了事。”
马尔扎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低下了头,说道:“马尔扎遵令。”
敕勒王又拍了拍呼噜头的肩膀,转身离去。走出两步,仿佛想起什么事情来,回过头来笑着说:“对了,蓟州第一勇士,帖塔尔,你也是认识的吧?他现在是本王血卫,你们回头可以多交流交流。”
呼噜头行了个礼,看着敕勒王转身离去。帖塔尔不近不远跟在敕勒王身后,身子有些佝偻,不似勇士。
兵荒马乱之中,在呼噜头还未找到马尔扎的时候,荒奴军已然吃了最后的食物,出城而行。日头已然开始西移,照得北面的宋军衣甲鲜明,银光闪闪。众将士按照敕勒王的军令,不急不缓,向着东北而去。
北面宋军一时未挪动地方,派了几名哨骑,跑到前面来,被荒奴军射了回去。眼看宋军即将进入荒奴骑兵冲锋距离,呼噜头握紧了刀,紧张得盯着宋军。
呼噜头心中想的,便是宋军因为兵力不足,一直这样看着己方出了燕蓟之地,从此以燕山为界,再不互相侵犯。不过呼噜头很快就反应过来,苦笑着为自己的想法摇了摇头。宋军优势占尽,怎可能令在自己境内大肆屠杀的荒奴人离去?而荒奴人若要求生,又必须突破重围回归荒奴。
呼噜头心中暗想:“为何会如此?”
南面的大宋府军大部队并未跟来,只派了几队哨骑偷偷摸摸远远跟着。眼看着北面不远处便是几处村落,而北面大宋军队已然近五千人之数,北面宋军停了下来,鼓声响起,竟然开始列阵。
呼噜头从后面看不到敕勒王和马尔扎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队伍慢了下来,而且越走越慢。呼噜头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谁知大宋府军如此做派,将王子殿下闪在此处。若向西北去,突围过后好歹再无围困,哪像现在这样,用宋话说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聪明反被聪明误。”
突然身后一阵骚动,呼噜头回头看时,只见几面大旗展起,打头居中是“孟”字,左右乃是“魏”、“石”、“杜”、“肖”。呼噜头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暗道:“大宋这些府军将军倒真是几个妙人儿。单个人不敢过来,非要集结齐了才肯过来。天助我也,起码又平安无事了。”
北面宋军的冲击阵型已成,硬生生又向后退去。呼噜头看到几名骑兵从左边兜了个大圈子向身后疾驰而去,感受着骤然又加快了的行军速度,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双方都将我们当作筹码和棋子,谁知筹码和棋子却仿佛在主导这一切,当真是滑稽得很。”
呼噜头能想象出敕勒王脸上的笑容,摇了摇头,又想起敕勒王给自己的安排,以及当着帖塔尔的面说先找了自己当血卫,又当着自己的面说他找了帖塔尔当血卫。呼噜头摇了摇头,心中想道:“若换作以前的帖塔尔,处处要与我争,听到这个,还不上来和我拼个你死我活,以捍卫自己的荣誉?”
念及此处,呼噜头背后发凉。呼噜头本以为自己在蓟州军中算是默默无闻的一种人,战斗上不出风头,又不是足智多谋型的。自己原来的唯一愿望便是能得到马尔扎的赞赏,从未想过堂堂王子殿下竟然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连自己队内与帖塔尔的争执都很清楚。
呼噜头忽然想通了什么。在他的印象里,敕勒王并不是多么足智多谋的人,但是自从大宋征北军开拔以来,却能处处抢占先机,兵行险着还能安然无恙。关键在于敕勒王对人心的精准把控不管是荒奴人心还是大宋人心。呼噜头甚至敢于肯定,敕勒王对河北诸府府军的了解,比大宋征北军中任何一个人了解得都深。
所以敕勒王虽然发现了大宋探子,却并不加以追捕,反而纵容他们大量收集些燕蓟之地的消息,虚虚实实源源不绝送往大宋。
所以敕勒王趁征北军先下一城的喜悦尚未褪去,便雷霆一击,之后瞒天过海,靠着边军过了大沽河。
所以敕勒王可以带着不满千人的队伍,在数万宋军之间周旋,有惊无险,突围在望。
呼噜头汗流浃背,他觉得敕勒王的这种能力甚至比任何智谋计略都可怕得多。
北面大宋军队连让三个村庄,在一个叫柳口的小城镇上,终于围住了这里,三面围定,南面府军强行撑开南面口子,死活不让,三四万人堆作一团,驻扎在柳口之南。
北面宋军无法,只得作罢。南面有近四万人,北面有五千余人,呼噜头登高隔河看了过去,发现河对面尚有两三千人。夕阳余晖洒在所有人身上,不偏不倚,呼噜头心中一阵触动,长叹一声,身后响起了马尔扎的声音:“怎么,怕了?”
呼噜头又叹一口气,说道:“怕倒是不怕。只是看到夕阳,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马尔扎一愣,饶有兴致问道:“哦?是何感慨?说来与我听听,看我有无共鸣。”
呼噜头想了一想,知道马尔扎热爱大宋文化,便也没想多,说道:“我看到这夕阳,便想到太阳最是无私,光与热给每一个人,并不会因为这个人是什么人而多一分或是少一分。在它上面看时,不管是宋人还是荒奴人,不过都是蚂蚁虫豸罢了。而蚂蚁虫豸却不自知,在地上倒是打得昏天暗地,当真是可笑。”
马尔扎赞赏得看着呼噜头,说道:“不错。你说的这些,在大宋多年以前便有人说了。那个人说,天地最无偏私,万物皆是天地扎的草人罢了。他要人们摒弃私心、抛却杂念,甚至连智识都不要了,只是顺其自然活着,不要做圣人,要像婴儿一般活着。”
呼噜头想了想,说道:“婴儿最是纯真,不争不抢,全凭本心,的确是很好的。不过圣人岂不是更好么?若人人心中有仁爱之心,人人皆是圣人,世间再无战乱争斗,尽是一片祥和,那样岂不是更好么?”
马尔扎笑了笑,说道:“可惜世间圣人又有几个?宋人自我吹嘘倒是在行,当真遇到了事情,又有谁能做到如圣人一般?古往今来,大宋几千年,换了多少朝代,能称得上圣人的,也是屈指可数了。他们却用什么仁义来说给我们听,又有什么资格?我们又为何要听?”
呼噜头顿了一顿,说道:“宋人自然没有资格多说,只是宋人说的仁,并没有错,只是宋人做不到罢了。但是不可否认,宋人比我等做的还是要好很多的。若我们荒奴也一心向仁,宋人亦能自我约束,则天下大定,这是天下人之福。”
马尔扎看着呼噜头,笑了笑,说道:“你和我像你如此大的时候很像。等你再长大些,便知道为何你现在说的太过妄想了。”
呼噜头也笑了笑,没再说话。马尔扎递给呼噜头一份干粮,竟然还有一大块腌萝卜,呼噜头谢过了马尔扎,尝了一口,赞道:“好吃!”
马尔扎笑道:“宋军将人紧急撤了出去,食物却着实遗漏了不少。军医测过了,并无毒性,想来是宋军慌忙,也未能做了手脚。”
呼噜头点了点头,顾不上回话,狼吞虎咽吃完,抹了抹嘴。马尔扎笑着看呼噜头吃完,而后问道:“你为何不当王子殿下的血卫?”
呼噜头不知该不该说,抬头看了一眼马尔扎。马尔扎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你不说也没事,其实我能大概猜得出来。王子殿下本来死志已存,谁知大宋府军当真无用,竟还能让我等有了北归的希望。如此,王子殿下便存了北归争权的想法,而你却认为,王子殿下太过好战,且乐于弄险,于是不同意,是也不是?”
呼噜头不说话,只是笑着。马尔扎微微一笑,说道:“被我猜对了吧?”
呼噜头叹道:“王子殿下与马尔扎大人想必说得很清楚了,我来给大人当亲兵,不过是王子殿下想要让大人修理一下我,以让大人获取王子殿下的信任。”
马尔扎点了点头,说道:“这倒是。王子最喜标榜自己能容人,不过心胸的确不够广,两者矛盾,自然会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让人哭笑不得。”说到这里,马尔扎饶有兴致看着呼噜头,说道,“你变聪明了。原来你只是讷讷的,不爱说话,躲在你队长的背后,说话做事都是呆头呆脑的,没想到今时今日竟变得如此明白。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呼噜头叹了口气,说道:“多见一些世面,自然就聪明了。我现在也不算是聪明,只是突然发现了,人们都有另一种活法,两种不同活法的人,都是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夕阳终于落了下去,万马齐喑,万籁都寂。河水无声流淌着,漫天繁星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