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春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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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噜头从回忆中惊醒,摇了摇头,走向帖塔尔。帖塔尔抬头,脸上的伤疤显得更加明显,抬头纹让帖塔尔更显苍老。呼噜头有种恍然的感觉,他觉得帖塔尔已经人近暮年,行将就木。

  可是帖塔尔只有十八岁,他甚至比自己还小一岁。帖塔尔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马,说道:“有很多次,我觉得我走不掉了,可是最终还是活下来了。全靠它。我给它取名叫浮屠。”

  呼噜头一愣,问道:“宋名?”

  帖塔尔笑了笑,说道:“对,宋名。浮屠,宋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它救了我不知道多少次了,七十级浮屠都有了。”

  呼噜头不知浮屠为何物,摇了摇头,老实说道:“我不懂。”

  帖塔尔叹道:“我也不懂。”

  帖塔尔抚摸着浮屠,将头靠在马颈上。浮屠仿佛通了人性,亲昵得蹭了蹭帖塔尔的脸。帖塔尔看向呼噜头,问道:“你的马呢?它叫什么名字?”

  呼噜头心中一酸,摇了摇头,说道:“我就叫它马儿,或者小马,没有名字。我把它丢在大宋境内了,逃出来太过仓皇,没有空管它了。”

  帖塔尔又是一声叹息,良久,说道:“人总比马重要。”

  忽然,号角响起,帖塔尔弹身而起,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呼噜头,说道:“呼噜头,如果回了荒奴,有空的话,一起喝酒吧。给我讲讲你在大宋的际遇。”

  呼噜头拼命点头,向着帖塔尔的背影挥了挥手,而后反应过来并不是告别,心中暗笑。呼噜头此时在荒奴军中并无编制,只是作为敕勒王亲兵出现,所以集合与否,也没有人去管。呼噜头乐得清闲,也就随之去了。

  呼噜头踱到集合场地,在一旁看着。只见敕勒王一脸严肃,问众军士可曾寻到食物用品。众军士垂了头,一时间寂静无声。

  敕勒王眉头紧皱,回头向马尔扎说了些什么,马尔扎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而后敕勒王转身离去,马尔扎下了军令:“全军离达子城,后队跟前队,向东北进发。”

  众军士一阵骚乱,马尔扎眉头紧皱,大声喝道:“怎么,有何疑问?”

  呼噜头叹了口气。东北乃是雍奴,作为大宋征北军头一个打下来的城,连名字都改了,必定有大军把守。届时,南北合围,荒奴军又怎能逃出生天?

  若说王子殿下还是狐假虎威之计,震慑一小股征北宋军还好,若真到了雍奴城下,以府军的德性,必不敢离了河北诸府外战,虎不存,又有何威可假?

  呼噜头并不懂敕勒王的意思,不过转念一想,敕勒王计略无双,自己想不到也是正常,便也放下了心,想着由其折腾,最后将士们能回家去,才是目的。

  不过军中能如此想的确是少数,有胆大者直接喊了出来:“王子殿下说要向西北去,怎得又要去东北?东北过了大沽河便是雍奴城,宋军守卫严密,去了岂不是送死?”

  马尔扎哈哈大笑,而后阴沉着脸吼道:“平日里但凡有敢违军令者,定斩不饶。不过念在此次转战大宋境内千里,人困马乏,人人思归,本将也就不计较了。你们听好了,王子殿下三令五申,要做好战斗准备,便是因为若要向北突围,定会与征北宋军交战。我们虽然现在能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走,却万万提不得速,否则恐怕交战提前,之后步步泥潭。宋军现在用的这一招,叫作坚壁清野,城池送予我们,却都是空城,连一口饭都没给我们留下。这就是为了等我们军粮断绝,不战自乱。”

  众军士听闻此言,交头接耳起来。那胆大的疑惑未解,继续问道:“然则,为何要向东北?东北雍奴守军多,更不利于我们突围了。”

  马尔扎恨铁不成钢道:“蠢货!岂不闻攻其不备?连你都能想到这点,宋人又岂会想不到?正因为按常理来说,我们不会自投罗网,彼处防御反而可能并不森严。而且,最重要的是,宋军认定我等不会过去的话,那么坚壁清野自然不会做了。”

  众军士都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低头不语。那胆大的一咬牙,吼道:“本来我们已是绝境,王子殿下和马尔扎大人从绝境中为我们寻得了一条险路,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和宋军拼了,去抢食物,去突围,跟着王子大人回家!”

  众军士群情激愤,心头悲壮,怒吼着发泄近日来的怨气。

  “宋狗们,你们要杀爷爷,要饿死爷爷,爷爷偏不让你们如愿!爷爷抢你们的,吃你们的,穿你们的,就是不会死在这里!哈哈哈哈哈!”呼噜头听到有人如疯狂一般吼着,心中并未感受到如何慷慨激昂,反而有些悲凉。

  呼噜头看着所有的荒奴兵仿佛全都变成了野兽,在绝望的嚎叫着。“人为何会变成野兽呢?”呼噜头心中想道。

  帖塔尔在人群中仰着头,茫然看着马尔扎,面色忧郁,目光中满是哀伤。呼噜头一愣,叹了口气。

  绝境之中,人人皆是野兽。

  呼噜头从未像此时一般更加爱好和平。呼噜头心目中的战争应该是正义的,不得已而为之的,不应该是这种如野兽一般的,为了一块本来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征战杀伐。战斗必须伴随着信念,而不是好勇斗狠,甚至是欺凌弱小。

  呼噜头又开始想念刀疤大哥,而且在同时绝望地发现,自己记住了涅翰,却忘记了刀疤大哥的名字。欺侮过自己的反而印象更深刻,之后每想起一次,便心跳加快热血上涌一次。

  呼噜头突然又有些绝望。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生来便给人划分成固定的群体,荒奴人不能理解宋人,宋人眼里荒奴人又只是野蛮的巨兽;喜欢血的看不起不喜欢血的,王公贵族眼中平民百姓便是草芥;甚至于好战的和不好战的都不能共存,也要斗个你死我活。

  这逼得不好战的先杀人再伤己来证明,斗狠不是自己不狠,而是自己不想。如此做的人,反而赢得了尊重和敬畏。呼噜头差点笑出声来,这是多么大的反讽。

  呼噜头看着眼前的人群吼叫着,呼喊着,满脑子却想的是五年前的画面。

  刀疤大哥向前一步,那个挑战的人便向后一步,直到退无可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刀疤大哥将那个人提起来,扔到了门口去,而后转过身来,冷笑一声,用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指着剩下的两个人,冷声说道:“下一个是谁?”

  涅翰咬紧牙关,微微颤抖。“他一定是想起了两年前,他被刀疤大哥吓哭了的那一次。”窗外的呼噜头心中想道。

  另一个人低了头,跑向被刀疤大哥吓得软倒在地的人,边跑边喊:“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涅翰脑门上冒出汗珠,握紧了手中的刀。呼噜头知道,涅翰的那把刀,是他十五岁生日时,他爹送给他的。他爹是部落少见的勇士,不苟言笑,将刀传给他时,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这把刀蒙羞。”

  涅翰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拔出刀来,直直冲向刀疤大哥。刀疤大哥眉头一皱,闪身跳开,涅翰大叫着跟着挥刀砍了过去。刀疤大哥渐渐闪躲不过,涅翰红了眼,举着刀毫无章法砍来。

  刀疤大哥抽出刀来,与涅翰对了两刀,眼看涅翰兜头一刀自己再也抵挡不住,无奈之下一刀向涅翰腰间砍去,希望逼退涅翰。不过此时的涅翰已然状如疯魔,怪叫着不理刀疤大哥,刀势未减,兜头砍下:“我是勇士!”

  呼噜头看到刀疤大哥的刀仿佛顿了一顿,最终慢了一步,还未砍到涅翰腰间便已无力。涅翰的刀结结实实砍在刀疤大哥的脖子和左肩膀交界处上,砍断了锁骨,还向胸口砍进了半个刀宽的深度。

  刀疤大哥向后一倒,涅翰抓不住刀,撒手后茫然站着,看着刀疤大哥软倒在地。刀疤大哥摸了摸砍进了自己身体里的刀,笑了笑,说道:“好刀!好刀法!”

  血喷涌而出,门口的两人大叫着连滚带爬跑出门外。涅翰大口喘着粗气,坐倒在地。呼噜头在窗外,眼中的红色开始扩大,渐渐充斥了整个眼睛。呼噜头感到反胃,以及狂暴。呼噜头攥紧了拳头。

  “呼噜头,你在的?”

  一声微弱的呼叫,呼噜头茫然翻过了窗子,站在刀疤大哥和涅翰前面,浑身颤抖。刀疤大哥笑了笑,说道:“别怕,血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你摸摸看。”

  呼噜头的手沾到了刀疤大哥的血,黏黏的,很烫。刀疤大哥笑了笑,声音越来越微弱说道:“呼噜头,不要怕血,不过,也不要爱血。血就是血,该流的时候没有办法,不该流的时候……便省着些。”

  说完这些话,刀疤大哥闭上了眼睛。呼噜头心中不知是何感觉,看着刀疤大哥,伸手将刀拔了出来。刀砍断了刀疤大哥的锁骨,卡在骨头缝隙之中,呼噜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拔出。

  呼噜头让刀疤大哥躺在地上,提起刀来,走到了涅翰面前。涅翰抬着头看呼噜头,颓败而迷茫,良久,问道:“你要杀我?”

  呼噜头摇了摇头,问道:“你知道刀疤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吗?”

  涅翰盯着呼噜头的脸,茫然说道:“知道。他杀人一家,自断手指震慑族老,横行无忌,是个魔王。”

  呼噜头继续问道:“你可知他为何杀人一家?”

  涅翰一愣,重复了一遍呼噜头的话:“为何?他为何杀人一家?”

  呼噜头平静的可怕,语气中不带一丝一毫情绪:“他是魔王,所以他做的事并不需要理由,对么?你从来没有想过,对么?我来告诉你,那家人与他家有三代仇恨,他爹死的早,他娘便受了那家人十几年的气。他看在眼里,拼命与那家两个同龄玩伴搞好关系,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涅翰低了头,看向地上躺着的人,呼噜头继续说了下去:“后来,他满心以为自己已经与那两个少年成为了朋友,两家人再无纠纷,从此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等他回家之后,却发觉那家人的家主和兄弟抓走了自己家里的羊。那家人的家主看到他回来,笑着说,他娘送了一只羊,感谢那家人对他的照顾。”

  “他信以为真,礼貌得称呼那家家主为叔,那家家主和兄弟一愣,指着他狂笑起来,口中说,真是乖后生,以后多来我们家,叔杀羊给你吃。”

  “他开开心心得进了屋,发现他娘在洗脸。他过去一看,发觉从他娘指缝中流出血来。他颤抖着去拽他娘的胳膊,他娘一巴掌拍在他脸上,转过头来吼道,你爹,你爷,你祖爷,哪个不是英雄,偏你是狗熊,不敢打也就算了,还跑去跟着人家的屁股吃人家的臭屁!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孬种!”

  “他看着他娘鼻青脸肿的情形,脸上火辣辣的疼,只是张着嘴看着。他娘又哭又骂,过了一会儿,啜泣着进了帐篷。等过了一会儿他去看,发现他娘心口插着一把刀。那把刀是荒奴大将军赏给他爹的,他爹死后,同队的人给带了回来,他娘一直宝贝得很。”

  “他娘自杀,动静很大,部落中其他的人都赶了过来,他抱着刀问族老讨个说法。族老叹了口气,说他娘是自杀,再说了,他们两家三四代的恩怨,谁对谁错,一时也说不清楚。”

  “他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哦。那家人和自己平日里一起玩的哈哈大笑出来,被那家家主喝止,而后说,娃,别怕,咱们两家的事都过去了,有叔在,叔给你一口饭吃。”

  “他点了点头,又只说了一个字,哦。人群中窃窃私语,他听到无数人在说他是孬种。”

  “人群散去之后,他将他爹留下的刀擦干净,带了刀,一把火烧了他娘和帐篷,然后直奔那家人家里。他最后杀了十四个人,一把火将那家人烧了个干净。”

  涅翰张大了嘴巴,呼噜头叹了口气,说道:“你杀错人了。你要杀的,不应该是他,而是世道。”

  呼噜头手一松,刀咣当一声掉在涅翰边上。涅翰眼神迷离,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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