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熊国铁骑临关时,天色已经渐渐擦黑。
北境的夜色来得很快,似乎只要几次眨眼的功夫,黑魇便会将光线一口一口吞噬。
黑魇可以吞噬天光,却吞不下丝毫白茫茫的雪光。
飞雪漫舞,飘落无痕,一片雪花固然算不得什么,但若是一千片、一万片、十万片雪花便大为不同了。纵横千里的冰封雪原,几乎可与天地争光夺色。
苍茫雪原尽头,一支金色骑兵飞速卷过,宛如白昼凌空中划过一束金色流星。
须臾之间,这支骑兵已闯入视野。
一面杏黄色纛旗迎风招展,旗幡上刺着一头插翅黑熊,熊首狰狞、熊爪张扬,无声的咆哮仿佛有吞天裂地的气势。
旗幡背后,五千铁骑衣甲鲜明,兵戈如霜。
旗角之下,一匹黄骠马昂然峙立,马背上端坐之人身材魁梧,赤发金睛,铁面虬髯——宛如一头直立的熊罴——鞍桥横着一支丈二长槊,槊锋幽冷沉实,仿佛有千钧重。
此人遥见城前烟尘滚滚,便抬手令身后铁骑止步,自己则纵马向前来至切近,方才看清那是殷王爷麾下的铁狼军团。
他不敢怠慢,连忙轻扯缰绳,高声喊道:“我乃副先锋蒙烈是也,千岁此时可在军中?”
只见一骑自军中跃出,朝着蒙烈抚胸说道:“蒙先锋,请随我来。”说罢无言,蓦地圈马转身回阵。
蒙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纵马扬鞭紧随其后,两匹战马一前一后掠入阵中,如同莽莽沙海纳入一粒渺渺尘埃,转眼便消匿无踪迹。
这名骑士引蒙烈入阵,一边策马一边说道:“我乃殷将军麾下千夫长黑狼,将军此刻不在军中,蒙先锋若有急事,可以先与我说知。”
蒙烈心中不悦,暗诽殷雪龙好大的架子,自己不露面也就罢了,还只派一名千夫长与自己答话——好歹我也是一国之主。口中却说道:“倒也无甚急事,只是我军新至,敌情又不明朗,还要与千岁共议破城之策。”
黑狼说道:“将军有事外出,想必这几日便可归来,蒙先锋若是觉得远途辛苦,可以先去安营休整,待将军归来时再做商议。”
蒙烈心内疑虑更重,可想到殷雪龙平日性情暴烈,便不敢再过多问,于是沉声说道:“我军虽跋涉千里,却还算不得劳累,既然千岁有事在身,我自去会一会这城中的蛮子。”
黑狼点了点头,说道:“城中蛮子凶狠,先锋请多保重。”
蒙烈仰面长笑一声,并未将黑狼的嘱托放在心上,一转身将战马拨出骑阵。此人生性嗜杀好战,在北境亦是一等一的斗将,如今有仗可打,他就像一条嗅到血腥味的恶狼,早就磨牙吮爪按捺不住了。
借着月色清朗,蒙烈来至关前。
酉时三刻,一轮浅月朦胧,勾勒地这座关城更加阴沉巍峨,黑影如同饕餮,将五千铁骑一口吞没——他们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还是嗜血成性的野狼?
好一座“横绝北境”的天下第一关!
蒙烈单手提长槊,朝着黑黢黢的城头大喝道:“关内的蛮子听着,吾乃北境飞熊国主、副先锋蒙烈是也,尔等鼠辈可敢与我一战?”
言出半晌,城头依旧静悄悄。
“嘁——缩头鼠辈”蒙烈呲牙冷笑道,“儿郎们,给我狠狠地骂!我就不信他们能在城中缩一辈子!”
刹那之间,蒙烈身后响起山涛崩碎般的喝骂声,这些军卒皆是血性刚烈之男儿,就连骂人的词语也像北风一样直来直去,诸如“狗贼”、“杂种”、“缩头地鼠”之类一股脑涌出,乱糟糟竟一时听不明白。
叫骂声喧嚣了片刻,城中却依然沉默冷清,无人应答,仿佛将一枚石子掷入大海,连半点涟漪都没有。
关城幽幽,真恍若一张吞噬万物的巨口。
一名骑士叫嚷地乏了,于是恹恹说道:“大王,我们叫骂了这许久,也不见城上有半点动静,这些中原蛮子难不成已经睡了?”
蒙烈闻言转身问道:“沙陀罗,你小子去过中原,这中原人难道都是早早就睡了吗?”
只见骑阵中踱出一匹战马,马上之人尖嘴猴腮,瘦小枯干,好似一把随风摇曳的蒿草,在这群高大雄壮的铁甲骑士间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沙陀罗尖着嗓子说道:“回禀大王,中原人大多以务农为本分,依据天时与节令调整自己的作息,因此住在农舍的农夫们常常天亮便醒来,入夜即睡去。可在繁华的城镇就不同了,住在城镇里的人甚至可以通宵达旦,整夜不眠。”
蒙烈眼前一亮,继续问道:“他们整夜不眠,都在做些什么?”
沙陀罗那对贼滑的眼珠子转了转,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不一会儿方才说道:“回禀大王,中原人的花花肠子可多着咧!喝酒吃肉、吟诗作对、抚琴唱歌这些便不提了;那些有钱有势的富商大贾,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尤其是生长在南境的美婆娘,皮肤白嫩地就像羊胰子似的!”
蒙烈拊掌大笑道:“妙!妙!妙!当真是好一个锦绣中原!儿郎们,这是天狼神赐给我们的机会,大好的肥肉就在嘴边,等破了这座鸟关,本大王许你们一人十个羊胰子婆娘!”
“哈哈哈哈——”大笑声、呼哨声顿时于阵前炸响,那些红彤彤的脸颊在白生生的雪花间显得格外富有生机——男人的快乐,有时就是如此简单。
城外一片热闹,城内却静地只有阵阵风声。
正如沙陀罗所说,城内守军此刻并未睡去,只是他们没有酒肉琴曲,更无心诗词赋对,也就更别提那“羊胰子”一般的女子了。
一队守军倚在城垛后,与白日里不同的是,此刻他们换上了皮帽与棉袍,以御入夜的凛冽寒风。城外的叫骂声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性情急躁之人早就想抄家伙杀出城了,却硬生生被队长按了下去。
这名队长面无表情地说道:“都给我站好了,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可是队长,这些野狗乱吠着也忒嚣张!”军卒纷纷义愤填膺道。
队长厉声说道:“嚣张又如何?这是将军的命令!就算他们把天骂个窟窿,我们也绝不能出去!”
军卒们或是焦躁,或是无奈,或是不甘,却都不敢再提出城杀敌之事,可见“军令如山”四个字在他们心中有着不轻的分量。
可是队长却突然笑道:“虽然我们不能出城杀敌,却也不能就这样放任贼人叫骂。我有一计,你们且来听听。”
军卒们闻言,连忙上前问道:“不知队长有何妙计?”
这位队长拍了拍肩头的雪,又清了清嗓子,朝着几名军卒招了招手,将他们凑到一处,低声说道:“方才我可仔细听了,这些北境野狗虽然骂地凶狠,但是用词却粗劣不堪,除了鼠辈、狗贼、杂种,好像就没有别的腌臜词句可骂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将军不让我等出城,是因为敌军势众,又是一支生力军,我军不可与其硬碰,却并未说我等不可与敌军隔城对骂。咱们可都是老江湖了,打不过难道还骂不过吗?”
队长此言一出,军卒们不由得哈哈大笑,队长连忙比一个“噤声”的手势,转眼问道:“老张,你还能骂不过吗?”
被叫做“老张”的军卒嘿嘿笑道:“实不相瞒,俺老张枉活四十年,骂人还未曾输过。”
这次连队长也忍不住笑了。
飞熊铁骑正叫骂间,忽然听到城头上传来一声呐喊:“这是谁家养的狗?怎么深更半夜在别人家门前乱吠?也没人来管上一管!”
这一声来得突兀,以至于城外众人皆未听清,他们暂时停下叫骂,绷起耳朵仔细听着。蒙烈回首问道:“方才那是什么声音?”
沙陀罗说道:“回禀大王,方才好像是城内有人说话。”
蒙烈说道:“他们在说什么?”
沙陀罗脸色微变,少顷方才说道:“回禀大王,小的听不真切,好像在说什么狗什么夜,什么门什么吠。”
正在这时,城头又有一人说道:“老赵,咱们城中弟兄皆有教养,怎么会养如此无礼的孽畜?依我看,城外乱吠的应该是一群无主的野狗吧。”
老赵笑道:“哈哈,老张,还是你小子说得有理。”
老张也笑道:“说来惭愧,两年前我还在苍梧州厮混,一条野狗不知怎么冲着我乱吠,我气不过便一刀把这孽畜宰了,想不到这孽畜的主子财大势粗,我这才沦落至此。哪知此处的野狗倒是欺人更甚了!”
这番对话清晰透亮,蒙烈也听得清楚明白——原来是将他们骂作没有主人的野狗!
“气煞我也!”蒙烈大怒,左手一顿缰绳,右手铁槊迎风挥舞,大喝道,“兀那缩头的地鼠,尔等只会逞口舌之快,可敢与本大王决一雌雄?”
只听城内那位老张又说道:“真个奇怪,狗咬了人,人难道还咬回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