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芝抱着酒坛,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一手推开了屋门,整个身体倚在门框上,热泪未干的双眼望向吹箫的人。
幽深的夜幕中挂着一轮明月,又圆又亮,吹箫的人站在小院中央,背对着他。
凄寒的月华倾泻到那个身影上,一身白衣显得更加洁净如雪,与明月相映成辉,在沉沉的黑夜里宛如一团耀目的光。
白衣人的衣袂在夜风中翩然飘飞,不染纤尘,寂立的背影优雅依然。
若非梦境,又怎会有幸窥见神明的风致?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背影,默然的聆听着箫声。
他的思绪浮散在风里,忘了身在什么地方,万水千山,沧海桑田,独有这一个孤孤单单的行人,无尽的冰雪在心间肆漫,像是最冷,最冷的冬天。
仿佛整个天地都随着如此苍凉的乐声,陷入深沉的悲哀。
不知不觉,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犹在耳中回荡,陆庭芝尚未来得及回神,吹箫的人已经转过身来。
那张面庞本就有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在月华的掩映下,恍惚是一块天工造化,极尽完美的玉雕。
“庭芝,是否扰了你的清梦?”
无论何时,这位梁公子都是如此温文尔雅,虚怀若谷,毫无半分骄纵之气。这样的出身,还有这样的涵养,大概此生纵是如何努力,也永远都及不上万一吧。
陆庭芝呆呆地摇头,“不。我只是从未听过如此忧伤的曲子,令人闻之几欲潸然泪下。”
“这首曲子是父亲教我的。此曲名冷月寒霜。”
“冷月寒霜…果然凉透心骨…箫声中分明带着浓浓的思意,想必梁公子心底有一个难以忘却之人。”
梁阿盟将木箫收起,仰望着天上的满月,话音含着些许伤痛,“今晚月色大好,本想以一曲怡情,却情不自禁追忆起先父。”
听闻梁阿盟对亡父的思念,陆庭芝也不禁念及双亲早逝,和身世的孤苦,摇晃地抱着酒坛,步伐不稳地走到梁阿盟身旁的石桌,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他没有想到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与梁阿盟一起仰着头,静静地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如霜,陆庭芝却只觉心下悲痛更甚,不吐不快,不由乘着酒意低吟,
“月冷霜寒问孤影,省却流光自飘零。把酒清宵梦尽处,望断天涯离人心。”
“望断天涯离人心…”梁锦言诧异地回过头,注意到陆庭芝的脸泛着红潮,还有怀中的那坛酒,忍不住蹙了蹙眉,“你醉了?”
陆庭芝摇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口里咕咕哝哝,“我没有醉,我还能喝…”
梁阿盟笑了笑,也在对面的石凳坐了下来,“你方才念的诗我从未听过,不知是哪位名家所作?”
陆庭芝用手搔了搔脑袋,“梁公子见笑了…是我听了梁公子的箫声,有感而发。”
梁阿盟莞尔称赞,“诗中凄凉伤感之意,与这曲冷月寒霜相映成彰。庭芝即兴成诗,大有才情风骨。”
“梁公子谬赞,我学浅才疏,哪有什么风骨才情可言。”陆庭芝摇头苦笑。
梁阿盟微微一笑,“庭芝,你是庄主的孙儿,我们渊源匪浅,不用如此见外,叫我阿盟就好。”
“阿盟…”陆庭芝讷讷地唤了一声,这样的称呼让他对眼前的人顿生几分亲切之感,同时又想起对方曾三番两次的相助,盘桓在心底的疏离尽消,“你很想念你的父亲么?”
梁阿盟点了点头,借着月光看清了陆庭芝通红的眼眶,憔悴的面容上残留着泪痕,“那你呢,庭芝,是什么让你如此失意?”
“今晚,是我心爱的人成亲之日。”陆庭芝的语气骤然低沉下来,仰头喝了好大一口。
从初见之时起,梁阿盟就留意到陆庭芝满面落拓颓丧,眉宇间始终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哀伤。
直至此刻,才方知他原来是为情所困。
情字何物?想不到强如姑祖父,竟也会因此遗恨终生。更想不到,爷爷是痴人,孙子也是痴儿。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才能让姑祖母义无反顾地舍弃王府的富贵荣华,放下一切,坚定的与那个人生死相随?
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天下间凡事都有理可讲,唯有一个情字,是不讲道理的,说不清,道不明,避不了,逃不开。
“措儿,你自小冰雪聪明,心思远胜旁人,当你长大之后,一旦遇上让你心生牵挂之人,同样会让你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面对心爱的人,纵使聪明绝顶,世事洞明又怎样,终究无可奈何…”
“我明知情难舍却,最终又要你为了穆淳王府作出这样的牺牲,你会怨为父么?”
“不,措儿心甘情愿。”
梁阿盟在心底默默叹息的一声,不愿再追思下去,轻声问,“你既为她如此难过,为何又什么都不做,任由她嫁给别人?”
“她是太守千金,令所有渭州俊才爱慕的世族小姐,而我只是一介布衣寒士,一穷二白的落第秀才,本就配不上她。她如今有了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除了祝福他们白头偕老,我又能做什么?”酒后之言句句吐自肺腑,陆庭芝颓然的耷拉了脑袋,两眼直直盯着脚下已磨出不少破口的靴面,“光芒万丈的煦阳才有人仰望和追逐,没有人会怜悯一颗路边的顽石…你生在高门大族,自然不会明白没有功名富贵在身的人,在世人眼中是如何低人一等。”
梁阿盟怔了一下,“我梁家先祖也并非生来富贵,同样奋起于寒门,喋血七载,前驱效死,间关百战,冲折千里,乃佐太祖成帝业,清六合。人活一世,出身不过是一时凭仗,若要鹏程万里,最终靠的还是自身之能。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自卑自惭?”
陆庭芝悲不自胜地摇头,“阿娘去了以后,除了姜夫子,她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她曾经也不在乎我一无所有,盼我有朝一日青云直上,苦苦候了我六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话未说完,胸中气血翻涌,陆庭芝喉头一甜,从嘴里募地喷出一口血。
鲜血溅在地面上,一片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异和刺目。
“你怎么样?”梁阿盟一惊,立马站起了身。
陆庭芝别过了头,擦拭着嘴角的血渍,发出沉闷的话声,“我没事。”
日前已知悉陆庭芝的悲苦身世,此刻又见他满心的哀痛,梁阿盟在陆庭芝的身旁坐了下来,看着他极尽忧郁的眼色,油然而生出一股怜意,“何苦要折磨自己呢?”
陆庭芝没有答话,抚了抚胸口,将酒坛举到梁阿盟的跟前,挤出了一丝空洞而哀戚的笑容,“今夜你我都是伤心之人,不如一同浇除块垒,一醉方休…”
梁阿盟瞥了一眼地上的血,摇了摇头,“你已经醉了,再喝下去你的身子受不了。”
陆庭芝凝视着梁阿盟,笑容倏尔消失,“你不愿陪我喝?”
梁阿盟迟疑了一下,摇头,“我不会喝酒。”
陆庭芝又看了梁阿盟一眼,那样的目光,有些陌生,有些冰冷,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望了过来。
“我明白,我这样的身份又怎配与你对饮?天下间唯我一人多余,我只一人醉死又何妨?”
陆庭芝自嘲的笑了笑,一大股浓而烈的味道混着腥甜的气息,灌入了喉咙。
没喝两口,陆庭芝感觉手上突然一轻,他惊诧地抬起头,发现酒坛已被梁阿盟两手端住。
陆庭芝皱紧了眉头,“你不愿陪我喝,还不许我喝?”
“你为了它连命都不要,可它并不能帮你解决问题。”梁阿盟没有看他,认真地端详了手里的酒坛半晌,沉静地摇头,“别再喝了,好好的睡一觉…”
“我的心现在很痛啊!”陆庭芝忽然用手戳着自己的心口,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伤痛,声音生涩而嘶哑,“除了喝酒,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止住我心里的痛…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啊?”
记忆里从没有任何人有这样失态的举措,也没有见过谁的眼眸里曾流露出如此歇斯底里的哀戚与绝望。
梁阿盟又一次怔住,“你一定要喝?”
“是。”陆庭芝很少会用那么坚决的口吻。
“它真可以消除烦忧?”
“至少今夜是。”
“那好,”梁阿盟举起酒坛,两只手臂伸了一半,突然又收了回来,对陆庭芝浅浅的笑了一下,“我陪你。”
陆庭芝愣住了,他看见梁阿盟捧着酒坛,试着抿了一小口,霎时蹙紧眉头,苦笑着低呼了一声,“好辣。”
想不到梁阿盟并不是借口推辞,而是当真不会饮酒,陆庭芝的神色顿然缓和,现出一缕笑意,“因为你喝得太少了。”
梁阿盟点点头,仰头又喝了几口,然后笑着将酒坛子递到陆庭芝胸前,“该你了。”
陆庭芝笑了笑,接过酒坛,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又递给梁阿盟,“还觉得辣么?”
二人就这样将酒坛不断递来递去,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阿盟,多谢你…多谢你听我…听我说了这么多话,还陪我喝酒…”
酒坛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陆庭芝手里,酥软的手臂举了半天,才滑下一小滴落到唇边。他晃了晃酒坛,把昏沉沉的脑袋埋进坛内一觑,发觉坛内已久空得见底。
他打了一个酒嗝,半趴在桌上,发烫的脸庞贴着酒坛,感受着一缕微微的凉意,开始迷迷糊糊的念叨起来。
说着说着,他歪歪倒倒地站起,还妄想要再取酒来,走了两步,身子向后一仰,像泥一样瘫软在地。
“庭芝?”昏昏欲睡的梁阿盟以肘托腮,正醉眼朦胧地瞧着陆庭芝,发现他骤然摔倒在地,没有了半点声息,赶紧撑着石桌起身。
蓦地发现身体轻软而又沉重,不管是眼神,还是脚步,前所未有的飘忽。
梁阿盟步履不稳地移步到陆庭芝的身旁,看见陆庭芝直挺挺地躺在地面,往右首微微挪了一下身子,然后大张手脚,安逸得像是睡在软绵的床塌上。
用朦朦胧胧的眼光看了一会儿,梁阿盟忍不住笑出了声。
若是自己也像这般姿态睡在石板上,真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梁阿盟蹲下,扯着陆庭芝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庭芝,回屋去睡,外面会着凉…”
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回应。过了片刻,发出微沉的鼻息,已然是睡着了,梁阿盟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庭芝,醒醒。”
拍了几下,陆庭芝仍紧闭着双眼,面上的神色却骤然变得异常痛苦,像是中了梦魇,口里反复唤着,“雅如,雅如…”
“原来她叫雅如。”梁阿盟喃喃。
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也只能让在院外守夜的紫骏帮忙把他抬进屋内了。
梁阿盟转过头,起身要唤紫骏入院,还没有站直,就感到一股力量紧紧扯住臂袖,发软的膝腿站立不稳,往前倒了下去。
心跳声快得如同正在疾舞的战鼓,微微起伏的胸膛如火一般的炽热,贴在胸口的脸庞也发起了烫。
夜色般昏昏沉沉。
原来这就是醉的感觉。
耳畔忽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轻声呢喃,“雅如,别丢下我…雅如…别走…”
梁阿盟一下子回过神来,立刻坐起了身,衣袖却还被陆庭芝紧紧攥在手中。用尽仅余的力气,却根本拉扯不动。
虽然仍是头昏脑胀,梁阿盟的心里却陡然清明了些许。
一旦遇上了现在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只要用力戳向对方腋下的极泉穴,哪怕气力再大的人,也只能立马松手。
梁阿盟迅速伸出二指,向陆庭芝的极泉穴探去。
沉醉在梦中的人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口中依然痴痴地唤个不停,眼角又浸出了两行泪水。
梁阿盟的手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半空。
沉默了半晌,梁阿盟举起的手重新落下。一只手掌搭在陆庭芝的臂膀,宛若对着一个稚童般,轻声抚慰,“乖啊,不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