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鸟啼越来越响亮地灌入耳中,陆庭芝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屋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陆庭芝伸了伸懒腰,推开半面窗户,满院的翠竹映入眼帘。他深吸了一口竹叶的淡淡香气,用袖子擦了一下脸,望见元希与梁阿盟正言笑晏晏的坐在院中,梁阿盟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人。
那个一身锻质青色劲装,利落爽朗的女子,是昨夜已经碰过面的清骓,她的脸上不再有半分初见时的防范之色,认真的听着梁阿盟和元希的对话。与清骓并肩而立的是一个身形高大,肌肉紧实的男子,身着玄色的劲装,只看装束便知也是个武士。二人的腰间都配着一柄嵌着玉石的利刃,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
他们似乎正在谈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每个人的面庞都或多或少的带着几分笑意。
元希和梁阿盟相对而坐,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舒雅大方,看上去是如此气度相协。
陆庭芝望着他们,心底不自觉地升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或许,只有如梁阿盟这样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尽日出入于琼林广殿,坐拥无数招之即来的金堂玉马,连手底下的仆卫也打扮得那样光鲜亮丽的名门子弟,才能和元希成为真正的朋友。
而他呢,身无长物的一介书生而已,虽然与元希相识在先,几番患难与共,却终究与他们并非同类之人。
陆庭芝怔怔地望了很久,垂下了头,没有上前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勇气。
正谈笑间,元希突然瞥见伫立在窗户前的陆庭芝,一个人扶着窗棂发呆,欣喜地朝陆庭芝挥了挥手,“陆大哥,你醒了?等你很久了,快过来啊。”
陆庭芝回过神来,面色微微一红,木头木脑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绕过屋门,缓步朝院中走去。
梁阿盟看出陆庭芝的神态分明有些拘谨,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就移开了目光。
元希笑着问,“陆大哥昨夜睡得好么?”
“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坦了…希儿,你呢?”桌旁还空着两个石凳,陆庭芝却莫名的觉得那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坐的地方。
元希没有注意到陆庭芝眼色中闪过的黯然,笑着说道,“半夜醒来听不到陆大哥的梦话,还有些不习惯呢。陆大哥,我们快些去吃早点吧,我已经饿得受不了啦。”
说完,元希站起身,转头向梁阿盟一辑,“梁公子,那我们晚些时候再聊好么?”
“梁公子不吃么?”陆庭芝问。
梁阿盟含笑着摇头,“我吃过了,两位快去吧。既然我们同住在院内,彼此相近,只要你们有空,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刚走出弥竹院,元希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
元希揉着连声抗议的肚子,侧头看向陆庭芝,“陆大哥,我想过了…如今恐怕各州府衙都已经有了你的通缉令,若是贸然上路,危险实在难以估料。不如先请庄主派人去绥州传信,让军中的人知晓一切,早作筹划,你觉得呢?”
陆庭芝想了想,很快答应,“那吃过饭以后,我就去求爷爷。”
元希点点头,长叹一口气,“陆大哥,我好担心宋前辈和萱儿他们…”
“我也很担心他们。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但愿如此,”元希轻轻的叹息,“一路逃亡到这里,算起来的话,距我们在允城初识的那日,都已经快一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的确。”陆庭芝忽然抬起头,停下了脚步,怔怔的问,“快一个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希的步子也随即停了下来,讶然,“今日是七月二十七,怎么了?”
“七月二十七,七月二十七…明天…就是七月二十八了么…”陆庭芝呆立在原地,口中反复念叨着,那张苍白的脸庞转瞬就覆满了浓郁的哀伤,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
“陆大哥,你怎么了?”元希吃了一惊,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陆庭芝凄然地笑了一下,摇头,“没事,只是身体还有些不舒服…”
“陆大哥,你的伤口是不是还没痊愈?趁这段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吧,别再忧心其他事了。”
“希儿,你放心,我真的没事。”陆庭芝生硬地摇头,挤出一丝异常难看的笑容。
元希虽然疑惑,却不好再多问,只是一路静悄悄地注视神色恍惚的陆庭芝。
他看着陆庭芝两眼发直的行进,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暗夜的颜色,默然无语,手足也都那样僵硬,费力的吞咽碗里的饭菜,像是随时要呕出来。
怎么会没事呢?元希默默地摇头叹息,陆大哥的情绪总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的啊。
回房之后,陆庭芝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
不管元希三番五次呼唤,屋里只传出低沉得无法分辨内容的简短话音,房门始终纹丝不动。
一直到次日午时,元希在陆庭芝的屋门徘徊了半晌,想到陆庭芝饭也不吃,已足足饿了一整日,终于放心不下,再次敲响屋门。
刚敲了两下,元希就听见屋内传出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希儿,请你让他们给我拿坛酒来,好不好?”
“陆大哥,你要喝酒?可是你…”
“可以么?”有气无力的话音像是在哀求。
元希沉默了一会儿,“你喝了酒就会好起来么?”
“会的…今夜之后,就会好起来的…”
“好!陆大哥,我去拿最好的酒给你,等着我!”
两个时辰之后,元希又来到陆庭芝的屋前,发现托家丁提来的饭菜还是原封不动的摆在了门口,而那一大坛子窖藏多年的好酒,不知何时已被陆庭芝抱进了屋内。
这坛酒也算是得来不易。
先前向家丁要酒之时,元希说尽好话,差点磨破了嘴皮,家丁也不为所动,直到梁阿盟恰好从旁经过,也开口说想要看看庄内珍藏的好酒,家丁才连忙报知陆严,由陆严亲自带他们去了趟酒窖。
酒窖的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昏暗的地窖里堆满了多年间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和江湖中人送上的佳酿。
酒味的浓烈出乎意料,浓得刺鼻,浓得呛人,浓得令元希和梁阿盟两个素来滴酒不沾的人,急忙在第一时间捂住了鼻子。
稍稍习惯了闷入口鼻的剧烈酒香,梁阿盟就向陆严作出承诺,不管元希挑走了哪一坛酒,今后都会命人再送上同样的十坛。
陆严诚惶诚恐地推辞了梁阿盟的好意,抬手示意酒窖中的所有好酒都可以让元希任意挑选。
酒窖中最为名贵的珍品,要数当年元仪郡主下嫁云涯山庄庄主之时,随梁王爷的爱女,和驷马车都载不动的黄金万两,以及平常人家的姑娘几辈子也戴不完的珠钗玉环,一起风风光光抬进庄门的那上百坛子御赐好酒。
到如今,窖中只余下不到十坛,更早已与各种无人还记得清来路的上品佳酿混杂在了一起。
元希环视陈货满满的酒窖,探着脑袋地把酒坛挨个嗅了嗅。他很快就从满目琳琅的好酒当中,闻到了一股有几分熟悉的味道,毫不犹豫地抱起了眼前的这一坛。
“好酒!”陆庭芝紧抱着这坛出自御坊的蔷薇露,将扯开的酒封丢在一边,将脸埋进坛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情不自禁暗赞。
他举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入喉头,先暖了心,后暖了胃,舒畅得浑身猛打了一个颤栗。
他瞧了一眼酒坛,不禁感叹,人分三六九等,连酒也不免要分高低贵贱。过去入口的从来都是酒楼里最便宜最粗劣,通常还都由店小二往里头兑了不少清水的浊酒。更多时候,出于节俭,他只能喝自己积杂酿出的草堂仙,又何曾有幸喝过这等价比万金的酒?
而他往日清高不平,自诩亲酿的草堂仙如何香,如何烈,如何一口醉人,并不输于任何好酒。可与这坛酒所蕴的清醇华贵一比,竟满是乡野之气。
一念及此,陆庭芝随即苦笑起来,自己原本就是个乡野之人啊。
他立马仰起头,把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口中,管他是什么酒,又管他从哪里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喝酒。
除了喝酒,他还能做什么呢?
酒入愁肠,愁肠愈加难解。
或许正因心绪剧烈震荡,平日他还自恃酒量尚佳,今日没喝上几口,他就觉得脑袋晕眩起来。
他把酒坛放到了桌上,以手扶额,勉力支撑了半晌,终于还是撑不住,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悠悠醒转过来,脑袋又晕又胀。
他用右手揉了揉睡得格外酸痛的脖子,睁眼望向四周,发现整个屋子都已暗了下来,漆黑一片。
他僵硬地扭过头瞅了一眼窗户,月色如银,一点清辉拂照过窗台。
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醒过来?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是不是,正是新人交拜的吉时?
想到这里,他心如刀绞,又用发颤的双手地抱起了桌上的酒坛,灌了满满一大口。
他的双眼顿时通红,对着眼前的黑暗痴痴的发笑,酒液顺着嘴角缓缓向下流,打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脑海中唯有一幅怎么也挥散不去的画面。
凤冠霞披的女子安然地坐在眼前,头顶上那大红锦帕盖头被轻轻揭了开来,红烛曳曳之下,女子仰起头嫣然的一笑,露出绝美的容颜。一张如玉的脸颊由满目的大红喜色所衬,也仿佛泛着诱人的红晕,朱唇轻启,幽情的眼波里流动着春水般的温柔。
雅如,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那本是与雅如相识的六年来,他曾日思夜想的画面。可是最终,揭开大红锦帕的那双手,却不是他的。
从今夜起,她真的是别人的妻子了。
陆庭芝咧开了嘴,笑得更厉害,只觉得心里似乎已被剜去了一块什么东西,悲伤在多出的空洞中来回穿梭,连痛呼都发不出来。
他无声的笑着,笑得浑身都开始颤抖。
滚烫的泪水无法遏制地从眼角溢出,一大滴一大滴划过鼻尖,沾湿痛彻心扉的笑容,与浓烈的酒水夹杂着滚进了喉头。
他想,这大抵就是世上最苦涩的味道了。
忽然,一阵清幽而连绵的乐声传入他的耳中,郁郁的箫声听来满是苍凉悲楚,曲调中更隐含了无穷的思念,几欲教人肝肠寸断。
这首曲子,正合了他今夜的心境。
在这个煎熬万分的夜晚,还有谁会和他一样,也正苦苦思念着心底无比珍重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