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烽火销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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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把飘扬的军旗刮得猎猎作响,帐内的火光随风摇曳一阵,俨然燃得更旺。

  南方的夏夜太过悠长,黑暗总会唤醒蛰伏在阴影中的怪兽。野地上的鸣虫发出带着某种节奏的怪叫,森然的狼嚎从远处传来,不安的犬吠声就会开始此起彼伏,一直要等到每个活物都排遣掉夜晚的慌张,四野才能享有短暂的宁静。

  一队巡哨的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从帐前经过,逐渐在远处寂没无声。

  灯影忽然晃了晃,一只飞虫蓦地跃进了烛火,啪的爆出一点火星,然后跌落。烛台旁的人侧过头,出神地盯着小虫焦黑的尸体,渺小得看不清的腿脚似乎还在痉挛。沉思了半晌,他放下手里的书卷,两指摁住了又开始跳动的眼皮。

  已经连着几日,左边眼皮都会时不时的,莫名其妙的狂跳十数下,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有些烦躁的用手掌反复平压画着城池营防结构的图纸,垂目看了两眼,手掌又握成拳,指骨断续的敲着桌面。

  此次大举出征,帝国精锐尽出,功无不克,黎人震慑,犹如摧枯拉朽般攻陷了黎国都城以北的所有城池,兵临永乐城下。

  畏战的黎国王室紧闭城门,连半只鸟影都不敢放出来。

  虽然只差了这最后一关,似乎已是胜利在望。但深入敌国腹心,其实也将数十万大军置在了以外力止息的风暴口中央,随时都可能有被绞碎的风险。

  况且,不知这些崇尚妖魔的黎人到底施了什么邪法,把永乐城头方圆数里搞得鬼气森森,黑雾弥漫,那些雾气不只遮蔽了视野,更会令一切触及到的生物瞬间衰腐。刚抵城前时,还没人知道诡异的黑气有如此可怕,起码有五队先锋军的兄弟都为此白白的丧了命,尸骨无存。

  大军已与这座城池僵持了近一个月,连一步都无法推进,还被这时而大涨,时而微缩的雾气逼退了营寨。

  呆在敌境的时间一久,又没有新的仗可以打,精力无处消解,再加上思乡心切,军心恐怕会动摇,斗志也会尽丧。此乃身陷敌境之际,最危险的事情。

  这也是进兵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关。

  今时大昭王朝的擎天壁柱,总领三军的南伐大元帅,由天子亲赐名号“铁鸢”的男人,到了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懈气。

  眼下,就是再高明的兵法又有什么用?这些黎国人的妖术实在是可怕,可怕到了超乎想象。

  身为全军的统帅,却只能终日困坐在这里,等着依靠凌光堂那几个腿脚都已经不利索的老头子鼓捣出来,多年来只听名头响亮,却从未正式投入战场的玩意作为破敌的希望。

  ——说起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天雷地火出关的消息传到营中,已经远远超出了预计抵达的时间。

  此时,清脆的刁斗声又一次响起,三更了。

  他收起已看过不下百来遍的图卷,丢到一旁的案头。顺手抽出一张素白的信纸,提起搁在砚台的笔,两下沾饱了墨,做好了落笔的姿势,又顿住了手腕。只是这么一顿,墨汁就顺着笔尖滴下,在信纸上溅出了两朵浓郁而深沉的水花。

  忽然,账外的宿卫大声通报,“元帅,校尉姚仁朔求见!”

  他惊异的抬起头,手中的毫笔咔的一声断折,沉声道,“进来。”

  一名满身血污的男子两步跨进帐内,跌跪在案前,嘶声叫道,“黄帅,古凉城发生变乱,已经失陷!”

  匍匐在地上的男子仅在肩下挂了一片胸甲,沾血的胸甲上有几道棱刻的刀痕,腰间,手臂,与背部等部位负伤不下七八处,血已经凝稠了。项上发髻凌乱的四散抛出,头盔也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出的狼狈,显然是在重重乱兵中仓惶杀出了一条血路。

  “就你一个人逃了回来?”他摩挲着断笔,抑制着心头的惊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文楷呢?”

  “很多兄弟都战死了,文将军也被暴民杀死了。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全都逃往了硖午城或剑岩关。”姚仁朔哽道,“末将经过剑岩关时,张敖将军正带了一半兵马出关赶去平乱。末将劝张将军先将军情报知黄帅,不可轻举妄动,张将军却根本不听末将之言,执意前往。末将恐怕古凉已失,张将军又兵出剑岩,一着不慎,会对战局造成影响,所以马不停蹄的赶来禀告黄帅!”

  “那些黎人既已投降,为什么会突然反叛?”他眉间的褶皱深现。

  “黄帅进军当日,文将军就开始大摆筵席,夜夜请众将宴饮,成日与姬妾在府衙饮酒作乐,放任手下的亲兵把那些降虏的家家户户都劫掠了一遍,还授意他们替他收罗女人…只要是长得不丑的女人,不管老幼贵贱,全都成了他们的玩物。当中有个世家大族的黎人女子,家族在古凉城,乃至整个黎北都颇有人望,那女子还是闻名黎国的美人和才女。结果那女子不堪羞辱,失身的当日就从城头跳下。”

  姚仁朔咽了一口气,续道,“成千上百的黎人在她死后第二日聚集在神庙前,不知何人领的头,通通跪下高声哭号,哭声震天,就连城门的守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强抓来的黎人女子被迫当着众将官跳舞,文将军正在兴头上,被哭声扰得不胜其烦,派兵驱散那些黎人,黎人当场被打死了好几十个,也不肯离开,于是文将军一怒之下下令把神庙烧毁…神庙烧着的时候,所有黎人的面目都阴沉得可怕,就好像死人的脸一样…当夜城中就发生了变乱,也不知道那些黎人为什么还会有那样强大的反抗力量…”

  早知道文家的二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膏粱,早年曾随军出征两次,玩赏领略过西南的风光,却得意地跟着大胜还朝的将士们一同领受封赐,还自诩为大将之才。部下守卫郑重的营车装的永远不是兵资粮草,而是宠爱的歌姬舞姬。但裴公俦为了拉拢文老尚书,却偏要保奏这粒老鼠屎,想尽办法替他在陛下面前谋到了副将的位置。

  古凉城曾是黎国的北都,是黎北最繁华的一座城市,虽然黎国王室已经南移了上百年,它却始终是黎境极为关键的一座城池。守住古凉,不止可以保障军需通路,安定后方,更可以大杀黎人战心,担责匪轻。为了让文楷恪尽其事,他在进发前还曾向文楷作出承诺,只要文楷稳镇古凉城,便会向陛下奏请文楷为伐黎第一功。

  但他实在料不到文楷比想象中更加荒唐无用,竟然会在如此顺遂的情况下身死城破!

  他的嘴角忽然抖了一下,“莫云呢?莫云为什么没有劝住文楷?”

  “文将军在驻城第三日就找了个借口把莫将军打了一百军棍,令莫将军连着半个月下不了地,每日只能听闻文将军的所为,在榻前幽愤填膺。变乱当夜,莫将军也深陷在黎民重围中,力敌身死了…”

  “如果文楷没死,我要亲自砍下他的脑袋祭献给这些枉死的弟兄。”他阂上眼睛,半晌又重新睁开,放下了一直捏在手中的断笔,走到案前,双手扶起跪着的姚仁朔,肃然说道,“冯竣会连夜带五万兵马赶去增援。难得你有此明识,尽力赶来让我知晓,以免势态进一步恶化。”

  肌肤被日光煎烤成了古铜色,风霜在脸上削出了明显的印痕,挺直的眉目似铁一般的线条,眼色如刀,已经完全看不出这位全军的最高统帅也曾是个生在世族豪门的公子哥。

  姚仁朔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退了半步,躬身行了个军礼,“黄帅,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你放心养伤。”他轻轻的拍了拍姚仁朔的肩头,“我今夜就会上疏请恤,也会传信到府中,把我的饷银,外加十万两现银,分送到所有殉城的兄弟家里…”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不必了。”

  一名面生的兵士撩起帘布,缓缓步向账内惊讶地两人。

  “你是什么人,未经传报竟敢擅闯中军大帐?

  兵士没有答话,飞步跃至姚仁朔的背后,闪电般的一掌击中姚仁朔的后颈。

  此人不声不响的击倒了帐外的宿卫,又在转眼间打昏了姚仁若,实在不容小觑。

  他缓缓抽出腰刀,高声喝问,“你到底是何人?”

  “黄金安野,短剑靖邦。”

  “你是穆淳王府的人。”他疑惑的打量着伪装成兵士的男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袭击我的部下?”

  “给将军带信。”那人向前两步,放低了声音,“此举是为防这些人泄密。”

  “你带来的是什么信?”

  那人笑了一下,笑得很是怪异,“将军恐怕还不知道,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小殿下全都已经被刺身亡了。从前的宸王如今已坐上了皇座,成了大昭之主。”

  “什么!”他的脑袋轰然作响,难以相信的大喝,“你说什么?”

  “事情已过了不止半月,将军居然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看来,将军所有的朋友都已经被控制了。”

  难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任何雍都来的讯信,甚至连封家书都不曾见到,原来雍都已经生出了这样巨大的变乱?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捏造此等蜚言,居心何在!”

  “将军不信?”那人从腰后抽出一卷素纸,竖展开来,“这是早已张示天下的讣告。”

  榜上赫然盖着熟悉的玺印!

  困在永乐城下的每一晚,他都会想起空前挤塞的城楼,欢声雷动,雄心激昂的帝王当着天下人把御马的辔头亲自交到他的手上,目光中满是殷切,仿佛已看见他建成了彪炳千古的功业。帝王身后站着那个温婉端庄的女人,还有她的孩子,一同朝他微笑。

  他们全都不在了?他们全都不在了!

  他又要为何而战?

  他猛然反身,一刀将案台劈为了两断,碎裂的纸屑纷飞了一地。

  默然良久,他冷冷的开口,“我与梁家素来无故,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梁家世世代代都是大昭的忠臣。”那人从襟口摸出了一封书信,恭敬的用双手递了上去,“这是家主写给将军的密信。”

  黄霄放下短刀,接过了书信,打开一看,纸上的字迹很是潦草。

  他仔细辨识着书信的内容,颈后忽然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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