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浛的事情啊……抱歉,我不太记得了呢。”
沉默良久,踌躇良久,聂银烛还是换上了客气的笑容,将往事收回了心底。
是的,她应该不太记得了,聂羽只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她从未因其而痛哭过,从未因其而落寞过,从未在六百余年后的烟雨楼中于午夜梦回时怀想过什么。
李浛,是大唐皇室政变的遗腹子,是她接手的第一块神君碎片的宿主,是她潜伏在身旁暗暗保护了十二年的假侄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也没什么好留念的。
可是这些说出来,聂银烛自己都不会信。但人类芜杂的本性却还是在这位漂泊尘世数年的九重天小散仙身上留下了浓痕,擦不掉抹不去,只得偷偷将碧泉水作孟婆汤,笑着喝光,苦着咽下。
这是聂银烛第一次觉得杯中的顶级银针白毫茶不是滋味。
“哦,是这样啊……难为仙人了。”
不知怎地,李念羽失落的眸中还藏着些许的不甘心,只不过席间众人皆是五味杂陈心事深掩,并未察觉他眼底的一丝异样。
本应是大好的晨光闪耀之时,日头不算高升,空气中还带着夏夜未走尽的微凉,宾客们都计划着用完早膳后去山间看茶田,皆放下茶盏碗筷三五结伴出门去了。
聂银烛他们这一桌也约好了该去云梦山中转一转,总憋在碧泉茶庄里看着那一溜烟翠绿的管事奴仆实在无聊,可是李念羽的一个问题却使热闹轻松的氛围凝滞在一个冰点。
倒是白绛最后看不过去了,转开话题对着秦艽打趣道:“司命星君给自己起了个陆似羽的化名,莫不是借了茶仙陆羽的名讳?”
“怎么了,不行嘛?!”秦艽果然容易被带跑偏,白绛一句话就让他神游到九重天去了,“我出门前与茶仙打过招呼了,他光顾着喝茶没理我就是……权当默许了嘛!”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低头默默吃着盘中的茶酥,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好像那已经飞升为仙的昔日茶圣就坐在席间审视他一样。
被白绛和秦艽这么一打岔,聂银烛霎然间豁然开朗,她刻意不去琢磨那些伤心的过往,亦不再往李念羽的方向看去,暗地里舒了一口气便站起来对众人招呼道:“走吧走吧,去山间看看茶叶,来这一趟总不能天天在房中睡觉。”
她这一吆喝,紧张凝重的气氛也瞬间瓦解了,大家舒展了一下筋骨,追着宾客的末梢一同向庄外走去,那在一旁偷偷观察了这一桌人许久的庄主方清和也总算是找到了自己出场的机会,几个箭步上来就插进了他们之中,十分殷勤地要给李念羽和秦艽讲解他那千亩茶园的大好风光。
除却李念羽和不明是非的廿双双外,三人都松了口气,幸好李念羽不是个爱追问的主。而他们都顾着转移注意力时,李念羽的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聂银烛的身影,他虽明面上与方清和爽快交谈着,余光却一直锁住前方女子的后背不松开。
方清和虽然和两位高人说话风格十分浮夸,他那千亩茶园倒名副其实,很是气派。
正值盛夏,虽茶叶在清明前中后期生长得最为鼎盛,但云梦山清水秀,龙气蒸腾,虽是炎夏却没有山底燥热,这一方茶园养得十分肥美滋润,即使是酷暑之际也没有逊色于初春时节太多。
待聂银烛一行人漫步至专门培育白毫银针的茶田之时,早有茶客三三两两点缀在青翠之间,或交耳低语,或高声赞扬,或无言欣赏着茶中盛京,无一不是饱含赞叹欣赏之意的。
聂银烛更是心情大好,她自盛唐之时在长安东市开了一间小小的无名茶肆后,便假戏真做,对茶叶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久而久之这兴趣就成为了热爱,她也成为了品茶的一方好手。甚至在烟雨楼开张之前的准备期间,秦艽说破了嘴皮子让她改个口味开个酒楼饭馆点心铺什么的,她都一一否定,执意要开一间酒楼规模的茶馆。
明明她做各种点心的手艺也是一绝,茉莉茶酥更是每每让秦艽垂涎三尺,但对茶叶的热爱却深入骨髓,聂银烛觉得茶叶是最能打发时间的东西,也是最能让她感受到活在世间的珍品。
“真是顶好的白毫银针,”聂银烛早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进茶园便冲上去撷了一片娇嫩的银针细叶来,“亏是云梦仙气鼎盛,竟可护这千亩茶园常青不败,此叶锋利如小刃,而叶缘又白如雪狐的皮毛……该是丝毫不差君山银针的!”
她正一个人兴奋着呢,秦艽皱眉吐槽道:“她怎么瞬间文绉绉的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动不动把奶奶腿挂在嘴上骂人的聂银烛吗?”
“放心吧,奶奶该没腿的时候还是只能拄拐,”白绛亦望着聂银烛活泼的身影,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她爱着茶叶,自然不会舍得用那些带刺的字眼含锋的语调去对待它们,甚至用浅白的俗话去形容都会让她觉得伤了这些绿意。”
是的,白绛很懂聂银烛,他与她相处了七年之余,她爱茶惜茶的习惯一直未变。
秦艽听了白绛这么说之后,眸中有些微的吃惊,转而又被不知名的落寞与惆怅埋没了。他只道她是个脾气火爆爱欺负他动不动就偷懒的女子,却忽视了这些细节,甚而在当日她一心想着开茶楼之时还一味阻拦她……
明明他才是陪伴聂银烛最长久的人,他们自大汉相识,如今已过千年,除却冥府判官厌竹,此处没有比他更有资格谈论聂银烛前世今生的人。
可是眼前这个不过与她相处了七年便各走阳关道,甚至曾一度以反派势力的爪牙身份出现的男人,却阴魂不散地穿过六百年时光再次来到她跟前,占据了他想都没有想过的朝夕相处的位置,还将她的心思摸得那么清楚。
此时的秦艽十分不是滋味,对白绛的妒意涌上心头,却又无法通过这张愚笨的嘴去表述什么,只得偷偷揪着自己的衣襟咬牙切齿,想着今天回庄定要多吃几个茶酥才能泄愤,虽然那些茶酥并没有聂银烛做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