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碧泉山庄睡在绿林掩映中,又因月明天籁的过分安静,即使银针落地的声音也十分明显。
此时,山庄某处背阴的角落,女子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呵呵,还不动手,是爱上那小仙君了吗?”妖娆的声音伴着投射在院墙上扭捏作态玩弄发丝的婀娜身影,似在调笑着旁人。
“胡说!他毕竟……毕竟有恩于我……”却是个温软怯懦的声音。
“最好是如此,”语气尖利的女子话中带刃,“若是被师尊发现了你有恻隐之心,咱们俩都得完蛋!”
简短的对话本无稀奇,可分明有两个女子在说话,墙上却只有一只影子摇曳,这人影行为极为怪异,时而挺胸昂首,时而含腰低头。
“谁在那里?!”
碧泉茶庄大管家偶经此地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声呵斥喊出了阴影之处的人,那女子仓皇逃窜而出,却是云雾失神无助的面容。
“又是你!”大管家不耐烦地骂道,“庄主大人给你份活命的差事不是让你来偷懒耍滑的,再让我发现你有什么鬼鬼祟祟的行为,你就等着卷铺盖走人吧!”
云雾吓得跪伏在地上,忙不迭磕头认罪,口中却仍是一言不发,好像刚才与另一位女子的对话声都是假象。
管家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云雾,半面发丝遮住的脸不见恐怖的五官,另一半在月光下倒衬得好看,不由恶从心起,俯身捏住云雾的尖下巴,假惺惺道:“小哑巴,其实你若肯跟着我,日子便不会这么辛苦了呢。”
云雾不明白他的意思,懵懂地呆望着面前一脸淫相的男人,月色落入眼中,极为楚楚惹人怜。
“不懂是吗?”管家邪笑起来,忽地凑近了脸,“那我来教教你。”
他作势就要上前去亲云雾的嘴,年轻无知的姑娘还未反应过来,只瞬间瞪圆了眼睛,预想到的灾难却并未降临,管家的动作蓦地停滞在原地。
她不敢动弹,而面前的男人脸上还带着奸邪的淫笑,却像被封住穴位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云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有一人的脚步声达达传来,一袭雾蓝色衣衫的李念羽径直牵起了她的手,缓声道:“以后莫要夜里单独出行。”
他说完便又倏然转身离去,走向了不远处一同出门赏月散心的聂银烛一行人,云雾这才惊觉自己刚才的落魄全都被别人收至眼底。
聂银烛满脸写着好奇,而她家小羽却全无表情,似乎对云雾的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在来到他们身边时才露出淡然的笑容,道了一声“走吧,赏月去”。
“有问题。”
聂银烛和白绛对视了一眼,他们都觉得李念羽似乎在刻意隐藏着什么。
好奇心爆棚的人根本藏不住心事,聂银烛和白绛还好一些,相互使几个眼色便将疑惑压下,小诗妖廿双双就不一样了,恨不得满身写满了“我好好奇呀”,紧随着李念羽的小脚步都快要撞到人家后脚跟上了。
也亏得李念羽心思细腻,思来想去也没有对聂银烛他们掩藏的必要,便兀自悠悠道出了其中真相。
他在凉亭小憩时,执起茶盏品了一口上等毛峰茶,便开口说:“云雾,是双生之体。”
当年对着云雾吐信的青蛇是莽山上修炼的蛇妖,即将历天劫之前却怀了身孕,她本性良善渴望成仙,又难以放弃自己尚未出生的婴孩,便将腹中孩儿送至了襁褓中的云雾身中,从此与云雾寄生在一起,成为了一体两魂之人。
也正因如此,众蟒霍乱云梦之时察觉她身上的同族气息便留了她一命,云雾得以存活至今。可是体内的小蛇妖却始终无法脱离云梦的肉体自立修行,便寄托于她身上,久而久之渴望见到日月天日的蛇妖耐不住寂寞,突破了云雾的束缚,霸占了她一半的身体,清秀的姑娘一夜之间成为了半面蛇脸的怪物。
一身两魂免不得时常行为分裂,而面容的怪异恐怖则让云雾从小到大受尽了欺辱。待洞庭汛期之时,岳州霍乱一片,云雾因面容似妖而犯众怒,被当做撒气的沙包挨打,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之时,正是李念羽及时带昏迷不醒的她回住所,亲自看护医治了七天才将小命呜呼的可怜少女从鬼差手里抢回来。
虚弱的云雾蛇相尽显,李念羽又是九重天的仙君,自然摸清了她的底细,知道了她丑陋的半边面容实则是另一只蛇妖的真身。
“此蛇妖自唤青枼,她母亲未扛得天劫灰飞烟灭,她便恨透了九重天的神仙”,李念羽解释道,“青枼无人教引,蛇性尽显,因此云雾被她牵连着受了不少苦。”
“就不能把她们两个分离开来吗?”聂银烛听到云雾的可怜身世,原有的些许厌恶顿然全无,现已被同情怜悯完全占满,对青枼的讨厌倒是层层加深。
李念羽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若在云雾尚为处子之身时还可施法剥离,但现在已然……”
“什么?!”聂银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她已失身于他人了?”
“是,”李念羽无奈地点头,“蛇妖贪欲,云雾虽至今未知自己被夺去身体之日发生了什么,但她的身子却并非完璧。”
啪!
聂银烛拍案而起,愤怒贯穿全身,她最讨厌不知不觉就没了贞洁,此时更是与云雾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一旁的廿双双和白绛都兀自看着别处发呆,假装没有意识到聂银烛陡然生气的附加因素。
聂银烛自己虽气不打一处来,脑中疑问却愈发明显,索性果断问道:“你既知道她身体中另一半是蛇妖,又似乎有什么害人的计划,为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方才云雾在阴影里同青枼纠缠吵架之时,他们几人亦躲在暗处听了个清楚,无耻管家要对云雾动手动脚之时,李念羽却及时拦住了抢先一步要上前教训管家的聂银烛,大有坐山观势之态,等到管家就要得手之时才缓缓上前拦阻。
“她背后牵扯着莽山一只巨妖的阴谋,若过早揭露,可能不仅巨妖要逃窜消失,云雾也活不成。”李念羽说这话时,浓杂的情绪攀上了清凉的眼睛,这不动如水的眸子终是有了些许别样的神色。
谋略得当,步步为营,李念羽早不是当年长安东市茶肆中的端茶小童了。
比起曾经唤着自己姑姑的小羽,聂银烛只觉得相形见绌。六百年不见,她还是一副不长进的散仙模样,可聂羽已然摇身变成九重天上的仙君,升任星君神君指日可待。
“小羽长大了啊。”
她在心中念叨着,不免有些惆怅,却不是因为和李念羽有了稍大的差距而生出的失落,而是他终究不是那个扯着自己衣袖的侄儿了。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众人都感到这次碧泉茶庄的品茶大会暗藏着未知的血雨腥风,他们虽知道青枼来者不善,亦知道相隔百里的莽山有巨妖在暗处蛰伏,但迷雾仍旧笼罩在四周。聂银烛的愁绪写在眼底,李念羽却好像早有打算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掩藏着自己的心事。
当下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只能安安静静等着品茶大会的到来。
清晨,宾客们用早膳之时,庄主方清和听到了仆役的通传后便拔腿向大门外迎去,看这架势似乎又是来了什么贵客,阵仗可以与当日迎接李念羽时媲美。
聂银烛吸溜着白粥,白绛咀嚼着小菜,廿双双用筷子戳着馒头啃得极香,三人都边吃饭边和众宾客一起向门外张望,翘首期待着哪位大罗神仙的大驾光临。
结果当方清和卑躬屈膝地迎着那人进膳房时,聂银烛看到此人正脸差点没把一口白粥喷到白绛身上去。
鹤发清颜,眉间点蓝,虽仙袍未在身上,换了人间仙风道骨的衣衫也还是那么一回事,假正经的脸上没了往日呆傻的表情,倒端出了一副得道高人的架势来。
聂银烛一脸震惊地看着都不乔装打扮一番的九重天司命星君秦艽,传音道:“你怎么来了?”
可谁料秦艽在看到膳房中几张熟悉的面孔时也是差点没绷住肃穆的神色,眉间一皱,急急回到:“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这下好玩了,聂银烛以为秦艽正在九重天上忙着勘探下一块碎片的动向,秦艽以为聂银烛还在扬州烟雨楼里过着自己悠长的假期,谁都没有想到会在云梦山遇到彼此。
“我来进货和参加品茶大会啊!”
聂银烛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受邀参加品茶大会啊!”
秦艽亦是占理的样子。
“你少来了!”聂银烛一阵挤眉弄眼,“你参加个什么品茶大会,你连参加桂花酥鉴赏大会的资格都差不止一星半点呢!”
“我…!”
秦艽似要为自己辩驳什么,方清和却抢先为众人介绍起了这位“非同凡响”的来客。
“这是吴地神居山上的得道高人陆似羽陆道长,对茶叶颇有研究,此次有幸请来陆道长,舍下实乃蓬荜生辉呀!”
方清和这一顿吹嘘,堂中其他人也都换上了奉承的嘴脸,一股脑围在秦艽身边,这个说着“道长好风神”,那个就要喊秦艽去鉴赏一下自己新得的茶中珍品。
这下满堂之中只有李念羽和聂银烛他们这两桌还呆在原地好好吃饭,见聂银烛吃惊的神色,李念羽以为她不知道这是九重天的司命星君秦艽,毕竟聂银烛忘了和他说明自己身份,他还当她是刚升上九重天的小散仙,尚且以为她真叫许秋练呢。
“这是司命星君秦艽,”李念羽凑过去低声对聂银烛说,“我还未正式得封仙号,只有了仙君之实,很多事情要托星君照应,此番便是请了他来相助平定莽山之事。”
原来那日腾跃的烟火讯号是发给秦艽的。
聂银烛闻之怔愣了半刻,这才恍然醒悟到自己的过失,一时也解释不好什么,只得点头应和。
“陆道长舟车劳顿还未用膳吧,来来来,这边请落座。”
围着秦艽的宾客纷纷散开,方清和就要引着心目中伟岸出尘的高人到自己身边去小叙一番,却不料秦艽却走向了聂银烛的方向,婉拒了他的盛情邀请。
“不必了,我就近在这坐下便好。”
他边说边挤在了聂银烛旁边的空位上,这下四人茶榻变成了五人,拥挤的感觉席卷了众人全身。
这下聂银烛烦躁,白绛郁闷,廿双双好奇,李念羽莫名其妙。
秦艽坐下后扭了扭屁股把身姿摆正,刚想和聂银烛嘘寒问暖,刚转头就看到一脸疑惑的李念羽,这才想起来自己来这的初衷是这小仙君的烟火求助。
“咦,你们两个怎么勾搭到一起去了?”他反而奇怪于聂银烛和李念羽的相识,虽说昔日二人亲同姑侄,但如今应当互为陌路才对。
“啊?原来许姑娘与星君是旧相识啊!”李念羽比他还吃惊。
“呃……”聂银烛一时语塞,支吾片刻才开口解释,“其实……我……不叫许秋练,我真名聂银烛。”
“聂银烛!”李念羽惊呼一声,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旁人的侧目,忙又压低了声音却仍然神色惊异,“原来姑娘是大名鼎鼎的流萤仙人,在下实在失礼了,还以为姑娘初登仙界……”
“大名鼎鼎?”聂银烛对这个形容自己的词汇大感意外,她难道不是九重天一介籍籍无名的小散仙,在人间打杂受苦当免费劳力吗?何时还能让李念羽这个级别的仙君称赞为鼎鼎大名了。
“自然。”李念羽殷切地点头,“我尚为仙童之时就日夜听朱雀陵光神君讲述您的事迹,人间纲常数次在崩坏时被扶正,多亏了您的奋力一搏。”
这么说来,聂银烛确实是做了不少匡扶社稷的事情,可那都是无奈受命于九重天,她还从未觉得自己的差事有多么光辉。
“见笑见笑……”聂银烛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素来没皮没脸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可疑的粉红。
李念羽明显对聂银烛充满了兴趣,迫不及待地问出了深藏心中多年的问题:“只是关于李唐后裔李浛之事,神君从来晦涩不说明,可否请仙人亲自回忆一下?”
此言一出,除却廿双双之外的在场之人都神色一凛,尤其是被问中要害的聂银烛,瞬间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