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郎中年端坐溪畔,在他身前平躺着弁服少年。
丰郎中年回顾洞溪里所见所闻,再以学问推演听闻,如有所得,又不觉黯然伤神,过往未免坐井观天,竟敢妄自尊大,白白蹉跎了百年岁月。
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弁服少年头疼欲裂地醒来,一脸愤懑地怒视自家祖父。
“祖父,我没有错,耿星河更无错。”
丰郎中年和颜悦色,微微颔首。
弁服少年见之大惊,不解祖父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丰郎中年缓缓道来,“在此之前,我先说此地民风,首重规矩。”
“你我祖孙游历此地,皆觉民风愚昧,暗叹人心无知,殊不知是我们心比天高,华而不实,未曾落在此地民风规矩。”
“治学天问前,当设身处地,问一问此处民风,问一问此地规矩,再由近及远,由小及大,谈一谈一里之地。”
“民风在明,规矩在内,很难一时半会儿看清,也难说清,所以我并不打算和你说此地的规矩和民风,而是直指本心告诉你,说一地是非时,论一事对错时,先看事中人、事中景,再看当时之背景。”
“抛开背景,只谈事中人、景,往往事与愿违,极难站住立场,为人所指摘,你可知晓?”
安且清出乎意料的听而明辨,学以致用,“祖父是说,杜振溪事出有因,当时之事未必谁对谁错,无非是各自立场不同。”
“墨子可教也!”丰郎中年会心一笑,对他的回答甚为满意,再出声问道,“当时情形,若耿星河稍逊一筹,杜振溪出手阻拦,该当如何?”
“且清不知,愿聆听教诲。”
“那杜振溪为错,不论规矩。”丰郎中年盖棺定论道。
丰郎中年这才将当时的人力、人心与规矩一一道清说明。
“祖父的意思是,洞溪里看似人心愚昧,实则人心纯朴。而那些长于此地的少年皆是本心清明,在此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出了洞溪里,就会如龙游四海?”
丰郎中年拍手称好。
“洞溪里不仅是在压制武道,也是在抑制人心之杂念,可惜外来者为外物遮蔽本心,迟迟不曾勘破心之理。”
安且清恍然大悟,难怪青衣中年会显化异象,不惜舍命传道,原来那人早有此意,只不过是碍于凡尘俗世牵扰,未能得偿所愿。
安且清思来想去,再回望丰郎中年。
丰郎中年极为坦然,“祖父愚昧,尚未有贺师觉悟,更别谈传道经学。”
“祖父高义,且清铭感五内。”安且清并不会因此轻慢祖父半分,反而是越发敬佩祖父的无愧于心。
祖父精心治学,旨在钻研学问,能舍了治学讲学,不惜万里远游,只为自家子嗣光耀门楣,难道不也是一种舍己奉献。
“祖父,且清愿留学此地,以慰先贤舍命教化之功。”安且清沉声请邀。
丰郎中年面露犹豫,私心作祟,方才来此为安且清求一尾桃花鱼,若因此留得他在此,耽误他的学问根底,自己是万死难辞其咎。
“且清自知不如祖父学究天人,更不如青衣先贤献身于道,亦不如振师长寓教于行,可且清有自知之明,在此留学三年,必当归山。”安且清俯首请赐。
丰郎中年见他这般,不但不觉欣慰,反而更心生不安,见贤思齐焉是别人家的孙儿就好,可自家孙儿是准一山之主,容不得半点道心蒙尘。
“祖父大可放心,且清一身修为在此大可游刃有余,本心向阳更无惧风雨欲来。”安且清执意留学,非外界可能影响。
丰郎中年气急,举手就打,不如早些带离,以免夜长梦多。
“祖父,吾心归处即吾学问。”安且清恭声说来。
丰郎中年见少年心坚如铁,遂长长一叹,面有愧疚,“是祖父不如且清多也。”
“祖父学问,旨在寰宇高阁,与且清学问大不相同,不可比之。”
丰郎中年神色越发愧疚,可欣慰神色更甚,“吾孙且清学问不高,可这心性比我胜过良多。”
祖谦孙恭,其乐融融。
“师长,易云不懂。”
而在归去杜家老宅的路上,邴易云直言不讳。
杜振溪伸手捋过鬓角,隐约可见一律白丝,目光悠远且深沉,并未作答。
邴易云执意要问,余绕梁面露尴尬,出面拦住他,“师长行事,另有深意,我等作为学生,当为尊者讳,不可妄言是非。”
邴易云不甘于此,“我也相信师长行事别有深意,可耿星河仗义行侠,不该受此轻辱。”
余绕梁对振师长深信不疑,言之凿凿,“规矩在先,不可废之。”
邴易云一拂长袖,忿然不语。
郝仁熊难得心境清澈,又无封易彤在旁压阵威慑,不失偏颇地点评道,“侠义一事,耿星河无错;规矩一事,振师长亦无错。侠义在吾等人心,规矩在洞溪民风。”
“若耿星河为侠放纵,有坏规矩,则伤民风,使民风不正,难以长久。”郝仁熊思量许久,慎言温声,“振师长为人师表,当以守规矩为先,行侠义在后。”
“如我所言,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如不管。”童生在后小声嘀咕。
住口!
邴易云、余绕梁和郝仁熊异口同声。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不准我发表意见?”童生委屈地嘟囔着。
邴易云最先斥责道,“哪怕我认为是师长有错,也赞同师长动手,只不过出手对象为我所不满。”
余绕梁接着训斥道,“师长行事深谋远虑且不说,其出发点必然有根脚,本心是想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而不是模棱两可,如你这般不闻不问。”
郝仁熊则不同,上去就是一脚跩翻在地,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过一会儿再沉声呵斥道,“事分先后,情分大小。当断必断,莫问因果。”
清官难断家务事,在他嘴里最是混账话!
断章取义,理应痛打。
“我不服仁熊,他就会蛮力欺人。”童生呜咽哼道。
不曾说话的杜振溪双手负于身后,漫步小道,忽然开口评判道,“三者言论,唯仁熊最得吾心。”
事分先后,情分大小。
当断必断,莫问因果。
为人者,当有立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为官者,当有勇猛,敢作为并敢担当。
肩挑骂名又何妨,于心无愧即可。
“耘艾,我既收你为徒,当以一身学问倾囊相授,方才观你心底猛虎恶龙隐约抬头,只想问你是要从心向恶,亦或是镇龙虎,守天关,做天人?”贺季真双鬓皆白,在前漫无目的地闲逛,顺带讲解【蒙文】要诀,又斟酌再三,回首质问门下开山弟子。
风流贺季真,一生未曾收徒。
直至洞溪里,撞见冉耘艾,福至心灵,遂收入门下。
冉耘艾毫无隐瞒之意,和盘托出,“我本心愿做蛟龙,兴风浪,破天关,踏天门,因老祖执念要我从善如流,行侠仗义仗义,遂善恶各半,只望不负老祖执念。”
“少年心性,善恶未定,为时不晚也。”贺季真想也不想,当即首肯少年心性,“我之心法旨在风流,与你心性大相径庭,此时不宜相传。待你与我归隐山门,为师且与你心性相合,替你量身打造独家心法,管叫你善恶皆如龙虎。”
“入我贺季真门下,既要学究无双,也要武运昌隆。”
贺季真神情桀骜,与冉耘艾款款而谈。
“师尊,水之鱼既已出水,我想那尾山之鱼理当出山。”冉耘艾见水之鱼落入耿星河手中,遂心思涌动。
“冉老有言在先,山之鱼乃五鱼之首,其余四尾若不现世,它必不出山。”贺季真淡然处之,水之鱼与他已有耳濡目染,落入耿星河手中更合他心意。
洞溪里风雨皆来,耿星河手握桃花鱼,如冥冥黑夜中的一盏明灯,叫四面八方魑魅魍魉忍不住心生贪欲。
贺季真与他有意同行,何妨将杂事放一放,护他周全一二。
冉耘艾欲言又止。
“你的恶念我尚且不加扼制,何况是你的区区私念?”贺季真颇为不喜少年心气重,沉声训责道。
“师尊先前为何选我入门?”冉耘艾若不见贺季真的风流景象,自然会觉得他是势利小人,因利而收。
“一方面是念在冉老真诚相待,愿意告知桃花鱼去处;另一方面是念在初见耘艾,心甚喜之,云髻少年,风度翩翩。”
冉耘艾沾沾自喜,心道连振师长见我也是喜形于色,贺师如此说辞是理所应当。
只是少年不知,杜振溪的喜好是从贺季真有样学样,唯独心性是与生俱来。
根老善酒,逢人劝酒。
贺季真善风流,见人语风流。
杜振溪善劝学,见少年讲学。
“师尊,弟子心悦诚服。”冉耘艾诚心诚意俯身叩拜。
贺季真回身,单手拍在少年郎的肩头,“见我贺季真,只管让蛟龙抬头。若不能叫你得偿夙愿,我又何德何能收你为徒?”
“师尊,弟子斗胆一问,我家老祖是否早已看透弟子心性?”
贺季真回以轻笑,一捋华发,潇洒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