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根从地下冒出,盘曲折叠为一副桌椅
黎落坐在矮桌一面的椅子上,看着矮桌另一面的老人用飘浮的水团洗涤着茶具。
“很久没人来我这里了,其它的事先放放,您先喝茶吧。”
沐罗回头冲着黎落笑笑,脸上的皱纹随之抖动,他将手放在素白的长袍上擦了擦,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透明盒子,老人伸手进去拣选了一阵,似乎放的东西有些杂,一时没有找到……
深入盒中的手臂越陷越深,直到没入手肘部位时,监察者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他笑着提出了一个茶包
沐罗将褐红色的茶粉抖到茶壶的开水中,动作很仔细。粉末细细地流下,溅起一个个气泡,倒至最后一点时,枯瘦的指尖在茶包末尾微弹,直到确认已经没有余存,老人才开始用茶匙搅动。
黎落一直看着对方的动作,此刻目光亦随着茶匙伴褐红的波浪起伏。
搅拌均匀后,沐罗将茶倒在了木杯里,递给了黎落
黎落接过,端着茶杯沉默了很久
“殿下……不满意?”
“这水是刚才洗茶杯的。”
“……”
黎落看着老人再次重复了一遍动作……
红茶倒入杯中,黎落两手捧过,眼睛盯着白色的泡沫沉降,然后他抿了一口……
“好喝吗?”沐罗期待地问
“不好喝。”黎落诚实地回答
“……”
“……”
老人轻咳了一下,抖动着花白的胡子,说道:“老朽已经很久没踏出这个……院子了,尘世中又有什么大事吗?”
黎落放下杯子,看着沐罗的眼睛回答道:“黒潮将至,教主出使他国联合布防了。”
尼古拉斯皱了皱眉,笑着问道:“还有吗?”
黎落低头想了想,然后恭敬地回答:“不知道。”
“……”
于是画面中又只剩下喝茶的“咕噜”声。
……
率先打破这份尴尬的是沐罗斯:“又是一轮潮汐……岁月不止,刹那便又是百度春秋了。”
老人偏头看了看黎落……后者在低头喝茶
“……说起来,【圣女】的断层亦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老人又偏头看了黎落,后者还在喝茶……
于是老人住了口,开始等着对方喝完。
一分钟
“呼噜、呼噜”
两分钟
“吸溜、吸溜”
十分钟
“嘶嘶、嘶嘶”
“您想——”“谢谢爷爷,茶很美味。”
终于,在雪白的胡须飞扬起来前,黎落将茶杯放下
*
监察者看着“少女”,缓缓开口:“圣教的【圣女】……寻觅了很多年。”
“少女”恭敬地回答:“圣罗先生说过。”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接着说道:“历代的教主与御长都未尝寻获。”
“少女”恭敬地回答:“圣罗先生说过。”
“……”
再次沉默,老人的语气变得生冷:“那殿下又如何会是圣女。”
“少女”先是恭敬地回答:“圣罗先生说过——但我不那么认为”然后语气变得轻佻:
“因为我是男的。”
这是转折?还是单独的回答?
没人知道
“少女”说完,开始观察老人与自己一样黑色的眼睛。
既没有慌张,也不含恼怒
但他们之间的气氛彻底变了。
院子里很静,风在黎落说出那句话后便凝固了,如今只有黄叶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老人”与“少女”在树下对坐,给人的感受没有丝毫温馨。
——他们在对视
表面上看神色都是一样的平静眼神,但实际上,黎落的心中已是天翻地覆。
“可我是男的”
他一直没指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知道,圣罗的保证,没有一点儿用处,真正的能保证他安全的,只有教会“顶层”的意愿。
所以他沉默再三,和【监察者】保持着寂静的交谈,却又在千钧一发之时提出了这个问题:
“爷爷您问我为什么会是【圣女】,抱歉我不知道,相信圣罗先生也不知道,但是我总有一些和别的适职者不同的的地方……比如——请问教会过去曾经在男性身上测试过吗?又比如……”
黎落顿了顿,两手抬起茶杯转动,他继续说道:
“您真心希望能为【圣女】加冕吗?”
微笑着,黎落大大方方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这既是疑问,也可看做回答,当然,最直接的是态度:
这是“大不敬”
说完,黎落直直地盯着沐罗的脸
沐罗的情绪变化程度如预想的一样剧烈,但变化的方向出乎了黎落的预料:
在他说话的前一刻,那张枯槁的脸上还尽是虬结的皱纹、颤抖如熔岩,但当他说完后,那副愤怒的神情如同薄雾一般悄然消散。
沐罗怀着反常的平静,深凹的眼窝中,原本混浊的瞳孔显出异样的清明,他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如少女的男孩,目光浮动,细细地扫视着黎落的周身……
整个过程中,黎落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盯着老人的眼睛。
黎落在等待,他不知道沐罗到底会得出什么结论,但他明白,无论那是什么,都不是自己所能干涉的,所以他保持着凛然而静默的态度,仔细把握着对方眼神中的晦明变化。
……
然后过了不知多久,监察者的目光从黎落身穿的圣袍流苏处收回。他……不,应该说是祂眯了眯眼睛,像一个慵懒的普通老人那样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黎落也站起
尼古拉斯站在树前,黎落站在祂身后。
院里的寂静没有改变,但风开始漫起,树枝摇曳,叶片也开始厮磨,两片树叶的声音很轻,千百片树叶的声音则不同,它们齐齐响动,音色清脆,甚至带着金属的些许铿锵。
黎落沐浴在叶声中,看着眼前那个同样沐浴其中的老人。
阳光在枝杈间闪烁,沐罗听着自己本体的合奏,仿佛沉浸其中,一动不动。
心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加剧,但黎落没有移步,也没有移开目光。
繁茂的树下,二人的身影就这样静默在风中……
这份有着后现代艺术风格的景象仍是被沐罗主动打破的:
老人抬起左手,然后背对黎落挥袖
黎落的视线不变
桌上的茶具隐去
老人放下左手,然后挥动右手的衣袖
黎落依旧静立,眸子明亮
木制的桌椅也随之消失。
庭院中再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只剩下两人静立的身影
一切消去,沐罗转身,素白的长袍飘起,翩翩如枯叶。他看着眼前少年瘦削身体身着的圣袍,似乎斟酌许久,脸上最终还是露出神职人员应有的悲天悯人神情。
黎落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老树精的真实表情……怎么说呢……稍微有些泄气吧——黎落这么想着、笑着,有些悲伤地垂下眼帘……
然后他抬头,平静地说道:
“我会死吗。”
这是圣罗希望听到的问题,但身为御长的他终究没听到
听到的是【监察者】
听见黎落话语的老人顿了一下
然后他第三次挥袖——
……
……
风停了
院里的身影只剩下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