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群鸦荒野过,杂芜动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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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无疑残酷而又危险。

  战争一旦拉开帷幕,便如同一群挣脱缰绳、肆意狂奔的野马,是无法轻易令其停下脚步的。

  更何况,这群野马已在北境圈养了十八年,一身野性并未褪去,反而对中原这块肥美的“草场”垂涎欲滴。当殷雪龙挥下攻城号令时,他麾下的苍狼勇士便如疯了一般冲向关城——刀箭与血肉绞杀在一处,这场战争也就彻底无法回头了。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铁狼军团主动从战场撤出。

  尸首、断肢与鲜血遍布整个战场,旗幡折断,衣甲破裂,每一寸土壤都在倾诉这场战争的惨烈。乌鸦成群结队飞来,叽叽喳喳撕扯着残破的血肉,看来它们已经迫不及待要享受这餐佳肴了。

  北风呜咽婉转,仿佛一位哀怨啜泣的女子。她的“哭声”从山谷传来,回荡在渐渐冷清的战场上,更增添了几分冷肃与萧索。

  此刻若能驾鹰乘鹤,从半空中俯首向下望去,便可见这片泰阿山脉如同一条卧眠千里的巨龙,镇远关则如龙口中横亘的一根铁刺。而城上城下两处战场晕染开来的猩红,便是龙口被铁刺划出的斑驳血迹。

  越城而战的二十五名苍狼勇士,此刻也已经几乎全军覆没——从他们登上城头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是一次有去无回的生死冒险。只有千夫长灰狼一人纵身跃下,而他亦是遍体鳞伤,形貌凄厉可怖,左肩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斧痕;虽然石望山同样不遑多让,浑身刀伤不下十处,盔胄也被弯刀劈作两段;但他先退了,便也是败了。

  灰狼目眦尽裂、须发戟张,心中如烈火烤滚油煎,连片刻也不得安宁,他自有一万个道理不愿退:麾下的弟兄一个个折损性命于他面前,却不曾折损了半点颜面与威风。他若是就此退了,弟兄们的血仇又要何时能报?他又如何在日后归天之时与这些弟兄的亡魂交代?

  可他必须退。撤军是殷雪龙的军令,他当然只能听令行事。

  殷雪龙自有他的考量。

  若依着他平时的性子,就是把自己这条命豁在城前,也誓要将镇远关啃出一道缺口。可如今他麾下统帅八千余军卒,当是以身为率、思虑全局,决然不可轻身犯险、意气用事;又面对有着“天下第一关”之称的镇远坚城,想要如此轻易叩开城门,倒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兵书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以殷雪龙昨夜的谋划,铁狼军团弃马步行、列阵推进便是“正合”;飞爪越城、以点破面便是“奇胜”,若能出其不意于城头站稳脚跟,便极有可能以此为缺口撕开镇远关的防线。可这一步奇招终未见奇效,城中守军反应迅捷、指挥得当,及时斩断挠钩与飞爪,也切断了先登死士与城外的联系,他们再于城下厮杀纠缠也已是无法寸进,不如先行撤军再做下一步打算。

  赤天雷正杀到性起,眼见苍狼国缓缓撤军,他仍是不依不饶、不肯罢休,还要策马抡锤追杀而去,却被司马嘉齐一把拦下。

  “将军!为何不追?”

  “岂不闻‘穷寇莫追’?”

  司马嘉齐摇了摇头,他将长刀悬于马鞍。虽然刚刚经历过一番生死搏杀,此刻他的心思却是无比冷静。他见苍狼国撤军途中循序渐退,并不慌乱;长弓手更是援弓搭箭,虎视眈眈,分明摆出一副“期望”追击的模样,实在不能不令人心生疑惑。

  殷雪龙此战虽然败北,但其麾下仍有近八千众,他更是横刀策马立于阵尾,非二倍于敌军之数则不可轻追。更何况此时司马嘉齐身后只有百余骑——方才一番恶战,三百铁骑亦是折损过半——已再无追击之力。

  残骑退至城门边,司马嘉齐忽听身后有人高喊。那是殷雪龙的声音。

  “司马嘉齐,你我今日未能分出胜败,来日定当再决高下。”殷雪龙以刀前指喝道,语气中依旧是拦阻不住的霸气。

  “一言为定,某就在此城前等你。”司马嘉齐笑着应道,旋即拨马转入关中。城门“吱呀——”一声关闭,今日这场攻防鏖战便是告一段落。

  从卯时至辰时,他二人见招拆招、以刀对刀,激斗百余合仍难分伯仲,可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对于久战不败的高手来说,这当是殊为不易的,因而彼此间竟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却又想着必欲先除对方而后快。这种纠结而又兴奋的情绪,恐怕也只有他二人才能切实体会。

  司马嘉齐回到城中,心中悬着的那股劲儿终于落下。一阵疲倦突然涌入四肢百骸,幸好他及时以小腹发力,双足牢牢插于马镫之内,这才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

  方才那场鏖战几乎耗去他全部体力,殷雪龙人高力大、马快刀沉,不愧江湖所誉“殷一刀”之名,每一刀劈落都如同一座泰阿山凌空砸下,臂膀处的酸麻直到现在仍隐隐跳动。他想要就地躺下酣睡一场,却又无法落枕安眠。城头的战事想必更为惨烈,他要亲自前去探一探究竟。

  林森正在清点伤亡人数,见司马嘉齐一摇一晃走上城头,连忙上前抱拳行礼。

  “老林,此战我军伤亡如何?”

  “禀报将军,此战我军阵亡五十七人,重伤三人,轻伤五人,伤亡共计六十五人。”

  “敌军伤亡如何?”

  “敌军登城共二十五人,除贼首灰狼逃脱外,其余全部阵亡。”

  “我军伤亡六十五人,竟有大半皆是亡者?”司马嘉齐眉头紧锁,似乎察觉出这些数字的问题所在,于是再次问道。

  “确实如此。”林森语气中颇多艰涩,“敌军虽少,却人人凶悍,刀刀致命,有时甚至不惜以命换命。因此我军虽众,伤亡却要更多。”

  “原来如此。”司马嘉齐点头说道,他觉得有些头晕,“命人将这些伤者抬下去好生医治,亡者誊下姓名、妥善安葬,遣一支骑军分别将讣告报与他们的家人罢。”

  “将军,骑军阵亡一百一十二人,余者人人带伤。”赤天雷亦登上城头,闷声低吼道。他本就生了一张红彤彤的脸庞,出征时又爱披挂一袭如火红袍,可此时连甲胄也染成猩红,虎须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凝结成痂,即使寒风呼啸也吹不倒这一把钢针铁线。

  “一百六十九人。”也是一百六十九条鲜活的生命。

  现在则是一百六十九条横死的亡魂。

  司马嘉齐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无力,疲倦的感觉愈发浓烈。他并不喜欢战争,甚至有些厌恶战争,这个想法五年以来同样愈发浓烈。过去五年之间,他曾经历过十余次捕寇剿匪,刀下所戮贼寇又何止数百,可每个得胜回关的夜晚,司马嘉齐无不被噩梦惊醒,梦里有鲜血、厉鬼与白日长刀斩下的头颅,还有家父司马敬丘那张摇头叹息的脸庞。

  这场噩梦整整纠缠了他五年之久。

  在这场噩梦以前,他做的可是江湖豪侠、逍遥山野的美梦。

  他于少年时常以江湖人自居,父兄长辈的谆谆教诲如听耳旁风,自以为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才是大丈夫所为,读经论典、寻章摘句不过是懦夫之举,流放至北境驻守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直到第一次随军征剿马贼时,他才从这场美梦中惊醒——守军的铁蹄踏碎寨门,于寨中盘踞的却并非穷凶极恶的贼人,而是一群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流民,正为几只瓶瓶罐罐抢作一团。他们见有铁骑杀来,惊惶地只得四散奔逃,既无还手之力,更无抵抗之心。

  刀锋劈落时,他分明看见这些“马贼”眼中闪烁着绝望。

  这就是我期盼已久的江湖大梦吗?

  直到今日,这场盘旋于心底的噩梦再次涌上心头。关前一战折损一百六十九人,苍狼国战死者应当也不下百数,两军相加便是接近三百人。就在晨光破晓之前,他们还是三百个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妻儿、有朋友,或许不该卷入这场战争。但就在转眼之间,他们却变成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永远留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故乡了。

  而这还只是战争的开始,待殷白原亲统大军压境时,两军阵前战死的士卒只会越来越多,阵亡数字也会变得越来越模糊。到那时,人的生命就如野外的蒲草,只消北风一吹,便七零八落了。

  这就是战争的真相吗?

  世人常说“除暴安良”为侠者所为,可真正的暴徒是否正逍遥法外?而真正的良人又是否会横遭冤屈?

  “将军,末将幸不辱命。”

  司马嘉齐正神游天外,忽听身边响起一道沉闷的声音。他转眼望去,见石望山浑身血迹斑驳、衣甲碎裂,盔胄不知何处去了,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显得既狰狞又狼狈——但声音却依然坚定如墙垣壁垒。

  “若非石头独自挡下灰狼,这城头只怕已沦陷多时了。”林森忙在一旁解释道,“石头”正是石望山的诨名。

  “辛苦石头了,且先下去养伤吧。城防之事,莫要担心。”

  司马嘉齐想拍拍肩膀以示安慰,却发现石望山的双肩皆已挂伤,左手悬于半空无处安放,就像他此刻无处安放的思绪一般,缥缈而又干涩。

  北风又起了,城外觅食的野鸦扑簌簌飞走,也把淡淡的血腥味儿带往远方。虽然已近午时,可城内没有丝毫转暖的迹象,如今只是九月,却冷地好像已经入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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