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天宁二十五年,隆冬。
雪下得很大,通往京城的大道看不出平常日子里的繁华,大抵认得出是路,远处近处皆是一片白茫茫,偶尔几只飞鸟划过,也并不出声。
这厚厚的雪上一老一少二人正艰难地向着京城永宁城的方向前进,年老些的约摸五十岁左右,大口喘着粗气,而那少年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衣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戴着风雪帽,唇红齿白,眉眼有七分俊却还带着三分英气,因而虽称得上好看但并不显得娇弱。
二人吃力地挪动了半天,终于在白茫茫中发现了前方一面破破烂烂的酒旗,似乎要被风雪扯离了旗杆。像看到了无边黑暗里的一点光,已经累得快虚脱的一老一少瞬间充满了力量,用最快速度走进了那风雪之中坚持营业的荒野小酒馆。
“酒…温点酒,切点牛肉,炉…再升个炉子来。”少年踏进酒馆,捡了个最近的位置瘫下,用最后的力气吩咐店家道。
“我说,老梁,你是不是耍我的?”少年大口喝着温热的酒,质问道:“六年了,六年不让我进京,怎么今年还就非来不可了?”
“今年都行过冠礼了,再不来实在说不过去了!”老头微眯着双眼,把自己冻得发紫的双手凑近那火炉不停地搓,回道。
“顾霜呢?说好了出了蜀州就碰头,就用轿子抬我来,这眼见着都快到京城了,影子看不见一个就算了,你连买两匹马的钱都没!”少年说话间又吞了几块牛肉下肚,也算消了消气。
“兴许是…”老头支支吾吾:“兴许是雪太大了,他们不方便往西边走….”
“那钱呢?”
“我不都说了,钱袋连着腰牌一起丢了。”老头看着眼前吃了不少苦头的少年,自知理亏,小声辩解道。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这酒馆门口。酒馆的破木门被一把推开,一下子挤进来了二三十号人。
“少爷,此番大人吩咐您南下寻宝贺寿,这活咱干得不错,大人一定对您刮目相看!”那伙进屋的人中,一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恭维为首的一身着雪白狐裘的年轻人道。
“哈!我就说我是能成事的,关键是爹他要给我这个机会。来,把所有的酒都热上来,本公子今天请大家喝个痛快!”那穿着富贵的年轻人大声呼道,显然是很吃他手下的这番恭维。
方才进店落了座的少年余光一瞟这说话的年轻人,穿着打扮不重要,只是他这腰带上挂的纯金腰牌显示他口中的“爹”至少是个朝廷二品大员,然而少年只觉得他们吵闹。
“喂,你们两个,给咱兄弟腾个位置呗。”一声粗吼打断了正在吃肉的少年,一凶神恶煞的壮汉正恶狠狠盯着那好不容易落脚歇息的一老一少二人。原是这一队人太多了,占满了这荒野小馆,三四个没了座位便来抢这二人的。
少年并不理他,自顾自喝酒,他们推门进来走了不少屋内的热气已经让他不爽,大吵大闹又坏了他雪天喝酒的兴致,还要来抢他的位置,要不是自己数日劳顿实在没有精神,教训这几人一定不在话下。
“老梁,我说,你怎么一点功夫都不会?”少年被揍的鼻青脸肿,蜷缩在酒馆外的屋檐底下,好心的店家把他们方才点的酒和牛肉送到了他们面前,他只是一个世代只能做做小买卖木牌商户,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我,学文之人,不像他们粗人,动不动就会动手,没意思的很。”老头刚才及时求饶,少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躺在少年旁边,又说道:“要不是丢..丢了腰牌,老梁我非呵斥他们!”
少年不想再理会他,屋檐底下总比在风雪中蠕动来的强,被揍一顿嘛,皮肉之苦而已,毕竟他这六年在蜀州凤栖山习武,没少挨师父和师兄们的揍。
风雪很快夺走刚才小酒馆给予二人的温暖,少年被冻得意识模糊。那伙人的马车队此刻正停在酒馆门口,他们每隔一会儿便换四五个人出来守着那车上的几个红木箱子,箱子里大概就是刚才他们所说的南下寻来的“宝”。靠在车上的几面大旗上书一个“岳”字,少年心中已猜出这伙人应该是岳州牧柴道荣家的人。柴道荣二女儿嫁到了当朝右丞相游千常家,因此,本就权势通天的柴家更加眼里放不下人。
“我呸,官宦世家,如此蛮横!”少年捂住被风雪冻得通红的鼻子,小声啐道。
“兄弟们,启程了,今晚到了京城,少爷我再请你们不醉不归!”那雪白狐裘的小少爷已经喝得微醉,整个人因温酒牛肉下肚而喜滋滋暖洋洋,他推开门,招呼着他的那帮随从上马赶路。
欢呼四起中,那少爷看到了缩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少年,见他如此安逸,心中不爽,竟回屋取了一壶残酒,趁少年不注意,“哗”的一声浇在了他的头上。
“本少爷给你暖暖身子,免得挨冻。哈哈哈。”醉头上的荒唐少爷来了这么一出,他身后的手下跟着发出一阵爆笑。
“柴家的位置你都敢不让,以为自己谁呀?”那柴家的管家侍卫马夫一齐起哄道。
“咚”的一声。柴家少爷正在大笑,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少年一拳,他没想到这连腰牌都拿不出的路人胆敢真的对自己动手,因此毫无防备,这一拳是打的他天旋地转。
“啊,老梁不好意思,连累你了。”少年和那老头半个身子被埋进了雪里,浸骨的寒冷侵蚀周身,少年心中暗暗咬牙,等到了京城,非得扒了这混球的皮不成。
那边的柴家少爷捂着红肿的脸,咬牙切齿恨道:“埋,再给我埋深点。”
他看着手下们把那老少二人埋进雪里,还不解气,要不是这天太寒冷,怕自己受不住,他恨不得脱下裤子在这殴打他的少年头上解手。
“少爷,再埋下去要出人命的,这贺寿的日子,不太好吧?”那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劝道。
“怕什么?本少爷杀两个下等人,荒郊野外埋了,你们不说,谁会知道?”
少年眼前一黑,心里叫苦,不曾想这人还是个太岁,可惜自己向来不随身带那腰牌,否则此时还能保自己一命,如今自己这跋涉了一个月风尘仆仆的模样,无论如何也和那贵胄二字沾不上边。
正在少年苦思如何脱身之时,那一直沉默的老梁突然大声向远处吼道:“顾霜!顾霜!”
少年抬头一看,心中瞬间大喜。远处朝着自己缓缓走来的是一浩浩荡荡上百人的车队,队伍之首的是一身着黑色官服的年轻剑客,骑着一匹乌黑的马。他身后是两面巨大的旗子,上书一个烫金的“吴”字。风雪虽盛,那剑客还是听到了老梁的呼救声,少年只见他飞踏马背而起,顺手抽出了背后的剑,三步并作两步,数百米的路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已到了被埋于雪中的二人身边。
见到少年这滑稽样,那剑客扑哧笑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欺负你?”
这一笑自然也是笑给身后那柴家公子听的,而几分钟前还气焰嚣张的柴家公子,此刻已浑身发抖,他这回真摊上大事了!刚才只顾低头发火,未见那风雪中走近的车队,若他早几分钟看到那“吴”字旗,就算他亲爹、亲姐、亲姐夫全都在他面前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在那旗下杀人。
这半个身子被埋在雪中的少年姓顾,单名一个“也”字,大顺吴王顾怀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他,是年近半百的吴王唯一的儿子。小吴王顾也这次来京城,同那柴家少爷一样,也是为了这“万寿金秋节”,给大顺皇帝贺寿。
按理说顾怀是该亲自来的,不过他今年推脱自己偶感风寒,便让老梁去蜀州接他唯一的儿子代父进京。不曾想糊涂的老梁路上弄丢了盘缠和证明身份的腰牌,二人便只好从蜀州一路步行进京,三千里地,风餐露宿,报了多少封信回苏州吴王府也没见有人在路上接。都快看到京城的城门了,坐下了喝一壶热酒偏又碰到了这蛮横不讲理的柴家少爷。
柴少爷连同他的一众手下转眼间已被吴王府的人埋进了雪里,只留下那方才替顾也求情的管家一人,按顾也的话说,是省的自己这边还要把他们挖出来。
“小王爷,饶了小的这一次,小的狗眼看人低,再也不敢了。”那被脱了狐裘,埋进雪里的柴家少爷哆嗦着求情道。
“饶了你?刚才你可是要把我往死里整。”顾也披上了袍子,恨恨说道。
风也潇潇,雪也飘摇,一时间,吴王府的百多号人和埋在雪里的二十几号柴府的人全都安静下来,全都在等坐在箱子上的小吴王顾也的指令。
京城就在前方,顾也不急这一时,他冥思苦想,说到底是朝廷二品大员之子,一刀杀了不符合自己吴王府向来仁义的作风;光光埋在雪里,自己吃过的苦再让他吃一遍,好像自己也没赚。
正思考时,又是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顾也遥遥望去,以为那马上没有人,马跑近了才发现那马上趴着一身着暗紫色官服之人。那人已筋疲力尽,见到吴王爷的旗子,终于滚下马来,重重摔在了地上,一手掏出腰牌举起,另一手紧握手中之剑,奄奄一息说道:“快,送我进宫面圣!”说完,此人便昏死了过去,雪地上隐隐有暗红色血迹,看来这人是受了伤,不过已有几天,血已不再鲜红。
那腰牌翡翠红字,大顺上下没有人会不知道那是京城八道司的标志,一直沉默微笑的顾霜,脸色一变,上前接过腰牌,说道:“不好了,顾也,赶紧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