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怨在京城里混过段日子,他自是知晓的,旁人对你笑未必是待你好,而他若是对你凶狠,也不一定是要害你,而他也更加明白,若是有一个人笑得太好看,却说不得是要把你榨得干干净净、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这豹尾人一上来就这样熟络,气质又自有一番尊贵,且看起来实在不像良善之辈,无怨唯恐自家弟弟是受了骗,便一开始就警惕非常。
“你是何人?”无怨并未放松下来,反而更小心了。
而西王母却不以为忤,他笑一笑道:“我若要害你,也不会救你啦。”
无怨转头看向无恨,无恨虽说高兴无怨不喜这西王母,却也不愿意在这处说谎,便勉强一点头道:“他没说错,是他救了哥哥的。”
他就将那日之事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自己僵尸身份,只说当日哥哥将他护在怀里撞到山上,那山中恶兽要出来吃人,却恰恰被来喂食恶兽的孰湖见着,才得了一条性命云云,而后他看一眼西王母,不甚情愿地说了无怨是如何因神妙果子救活,再把西王母来历和之前两人对话挑了一些说与他听,这般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无怨对无恨自然是深信不疑,便渐渐将尾钩放下,再仔细打量那自称地仙界神人、昆仑虚主人的西王母,他见他眼神清明、含笑不语,对他也略信了几分。
西王母既叹且笑:“往日只有人求我、要拜在我门下的,你兄弟倒好,反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了。”
这能豢养饕餮恶兽之人,自有其极为不凡之处,无怨这时也不矫情,学着在酒楼里见过的武人一拱手道:“还未多谢虚主救命之恩。”
西王母摆手道:“既然你我有师徒之缘,又何谈谢字。”
无怨听无恨说了此人能耐,若能跟他学习法术自是再好不过,只是他也记着他家弟弟,那是要学幽冥之术的,而从此人话中听来,他似是只收自己……便直言问道:“无恨也可留在这里么?”
无恨心里一暖,他家哥哥总将他放在首位,使他欢喜无限,于是他那为西王母而生的一点郁气也全都消散了,满心只想着要让哥哥学最好的,便开口劝他:“哥哥昏睡时我已然问好啦,他虽不收我做徒弟,我却能住这里,哥哥,我怎会愿意与你分开!”
无怨放下心,又问:“虚主,敢问你可会幽冥之术?”
西王母略点头:“我会指点你家弟弟,这回你可安心了罢?”
无怨不再犹豫,下床倒头便拜:“徒儿陈无怨拜见师傅。”规矩行了三叩九拜大礼,才被西王母虚虚扶起。
西王母也颇为欢喜,就将头上玉胜取下,晃了一晃,化作一根白玉绳递过去,说:“我见你头发披乱,把这个给你,你自系上罢。”他看这少年性子,想也不会喜好玉胜这般繁复之物,倒是只用绳子绾个发髻便好。
无怨双手接过,娘亲教他要尊重师长,他如今拜了这师父,自然应当照做,便恭敬说道:“谢过师父。”
西王母笑一笑:“那我便不打扰你两兄弟相聚,这暖阁给了你二人用,明日清晨,无怨,你去大殿里等我,我自授你入门之法。”说罢转身出去,不在此处碍眼了。
无恨看他走了,跳下床,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了,而后小心扶着他家哥哥躺在床上,自己也爬上去搂住,蹭了他脸撒娇:“哥哥睡了这几日,可梦到我么。”
无怨仰面朝天,原本还在想西王母之事,此时听闻自家弟弟所言,就侧过头看他,老实道:“梦到了,那恶兽喷出的怪风太过可怖,我眼睁睁见你被吸走,便吓醒过来。”
无恨先是抱着他好一阵安慰,后又喜滋滋说道:“哥哥果真最喜欢我,我也最喜欢哥哥。”他惬意地把脸挨着他家哥哥的脖颈蹭蹭,叹气道,“那时哥哥你昏了,却不知道你脸色那般怕人,连心口都不起伏啦,吓得我六神无主,到这里来也差点惹出麻烦。”
无怨连忙哄他:“是哥哥不好,不该如此吓了无恨。”
他这样一说,无恨皱了鼻子,翻身一下压到无怨身上,与他眼对眼的:“下回哥哥别护着我了,我皮糙肉厚不怕摔,哥哥你好生照看自个是正经!”
无怨有些为难,在他看来,做哥哥的护着弟弟理所当然,他便是答应了无恨,可若真有下次,他还是会先顾他,这让他如何保证?更何况,无恨哪里皮糙肉厚,分明是细皮白肉,从前捉个鱼都会弄得手疼,怎能受得住那般撞击!
无恨也知晓无怨心中所想,又是快活又是伤心,他以前为了惹无怨注意,总爱唉唉叫疼,无怨也因而对他更加怜惜。他从不愿瞒着他哥哥的,却偏偏瞒了他最多,想来着实不该,他这回并未诳了哥哥,他是个僵尸,最皮厚不过了,可他哥哥却当他是个孩童逞能,他说不出实话,也害怕哥哥再受伤,当真是十成难过。
无怨只以为无恨怪他差点扔他一人,就又低声与他说了许多好话,话头只翻来覆去在“我下回定然小心”、“定不会丢下你”上,无恨心里气苦,又不能诉诸于外,只好搂了无怨脖子扒住他心口,听里头一声声脉动,深觉这确是个大好活人,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无怨见他弟弟像是困了,也把手掌抚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动。
却说另一头,西王母出了暖阁,外头便迎上来一个侍女、一个青衣男人,那侍女正是前日青色禽鸟所化,她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斗篷为西王母披上,再轻巧系上丝带,短短一瞬,西王母已然换了个模样,相貌依稀没甚么变化,却去了豹尾与肤上斑纹,再把兽皮裙换了一身云纹锦袍,便显得更加尊贵,也更阴柔几分。
却听那青衣男人说道:“青音已然摘了火雷藤,上头结了一粒刚熟了的风雷果,主人可要去尝一尝?”
西王母转身往旁边廊上走去,口中语气漫不经心:“哦?可真是难得。风雷果三千年一熟,青音从哪里找来这东西的?”
青衣男人答道:“青岩不知……还请主人恕罪。”他一顿,“青音正在宝鸾亭中,等候主人吩咐。”
西王母摆手:“也罢,我自去问他就是。”
话虽如此,那青岩却是羞愧无比,不敢抬头。
青岩、青音与这化为侍女的青罗,兄妹三个乃是一窝而出的三只青鸟,性情残暴凶猛,为西王母饲养后稍作点拨,不仅极快地修成了人形,更是勇猛无匹,寻常妖君也不能做他们对手,便得了青眼,被西王母收做贴身之人。
要说这西王母脾性古怪,他身为上古神人,见识广博,平生最爱这世上稀少罕见之物,这三只青鸟为讨他欢心,便常年在外寻找一些珍物,多是吃食一类,回来献于主人,若能得一个笑脸一句赞赏,便是喜悦非常,久而久之,昆仑虚中上下皆是明白,这三只青鸟便是西王母之使者,终年为他觅食,更有人以为,这昆仑虚主除了三只青鸟衔来之物,从不受他人供奉,而这三只青鸟,也成了西王母座下侍从中第一得意的,不过即便如此,三人也不过是更为细心侍奉罢了,倒是西王母见他们不骄不躁,反而又多了几分看重。
说了两句,西王母忽而止住步子,他略抬头,而后眯一下眼,将步子转向另一边去,口中吩咐着:“青罗与青岩去寻青音,在那处一齐等我便了。”
青岩两人有些失望,却只能见西王母一晃身,消失在两人眼前。
西王母去的,是一个偏殿,处于他行宫深处,四周皆无人能去,他推了门走进,就见殿内那一盆明火跳跃而起,里头缓缓形成个人影,施施然自盆中走出。
“你怎地来了?”西王母见着那人,开口笑问,“莫不是太过无聊,要下来找我耍子么。”
那人身形飘忽,是个虚影而非实体,见了西王母也是一笑,轮廓俊逸非常:“你难得收徒,我自然要来贺你。”
西王母哼一声:“我这不是给你补漏子,你倒腆颜。”
那人便是赔笑,伸手像是要揽他过来,却又收回去:“我忘了,这般形态碰不到你。”他继而一叹,“这一回多亏你啦。”
西王母颜色柔缓下来,轻声道:“没法子,当年麒麟二兽为天地而亡,你我原本就欠了人情,如今唯有陈无怨身上还残存一丝它们血脉,我自当好生看顾。”跟着神色一肃,“不然不过是至阳灵根而已,哪里要我这般费神!”
却听那人又说:“不过那陈无恨倒是个麻烦。”
西王母笑道:“陈无恨也有麒麟血,又未犯下大恶,你我不能动手除他,好在他兄弟二人情深,教了陈无怨,也不会让陈无恨捅出什么篓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