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洲暗道不妙。
岂止不妙,非常不妙。
他面前出现一个人。
一个迎面走来,步履悠哉,浑身冷气迸发的人。
这人蒙着面,只露出了两只目光淡然,又神色冰冷的眼神。
蒙面人还打着灯笼。
那是一个橘黄色的灯笼。
灯笼大多为红色的,但蒙面人打的却是橘黄色的灯笼。
灯笼是夜间照明用的,蒙面人偏偏白天打着灯笼。
这个蒙面人是一个诡异的高手。
贺之洲正穿过一天小巷,刚走进去,蒙面人便从小巷的另一端走了进来。
小巷不宽,只能容纳一个通行,两个人就显得很拥挤,勉强能够错开身。
蒙面人偏偏在贺之洲走到一半时进来了,来意不明,却不难猜测。
蒙面人的来意正是贺之洲。
既然蒙着面,来意自然是恶意。
贺之洲很久没有感受过他人的恶意了。如今的苏州城没人敢明着与“小池巷”作对,尤其去寻军师的麻烦。
并非没有人寻军师的麻烦,只是那些人都死了。此后再也无人敢寻军师的麻烦。
苏州城里各门各派对“小池巷”畏惧不已。
对顾忌禅忌惮不已。
对军师骇然不已。
“小池巷”会灭了不服的门派,鸡犬不留。
顾忌禅会悄无声息的杀了敌人。
而军师却有许多让人生死两难的手段。
生不得,死不能。
那些暗杀军师的人,无一不是哀嚎数,最后奄奄一息,但求一死而不得,从肉体到身心,彻底消亡。
这正是军师的可怕之处。
真正令人哀嚎不已的手段,“小池巷”里除了顾忌禅,旁人并不知具体真相。
贺之洲的“指间流沙”可以将内力催发体外,打入他人体内,那一道内力便在人体内四处游走,疼痛难忍,却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人痛昏过去。这道内力极为独特,除非贺之洲本人,任何人也无法逼出体外。
所以,面对蒙面人,贺之洲虽然察觉这是一个高手,即使处境不妙,他却为有过多的担忧。
苏小河既然不是昨日击杀香堂众人的人,那这个白日里就敢怀揣恶意而来的人,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凶手。
贺之洲心中认定蒙面人是凶手。
他虽然杀了不少人,却不以为是凶手,却认为一个杀了“小池巷”香堂的人是凶手。
贺之洲正欲以“指间流沙”会一会这个蒙面人。
许久没有动手,他的手指都有些痒了。
一个曾经的落地秀才,至从第一次杀了人,见了血,不但不恶心,或者畏惧,反而是跃跃欲试。
他从容不迫的继续向前走去,蒙面人也越来越近。
此时,蒙面人手里的灯笼,在这白日里,散发的橘黄色的光,竟然变浓了。
朦胧的,幽幽的,浓浓的灯光,似乎要照亮白日。
灯光是照亮黑夜的,并非照亮白日的,蒙面人提着灯笼就本诡异十足,这灯光又有一种照亮白日之感,就更加诡异莫测。
偏偏贺之洲就是这种感觉。
当橘黄色的灯光愈来愈浓,也愈来愈幽幽,愈来愈朦胧,蒙面人已经走到了贺之洲的对面。
贺之洲早已指尖凝聚一道内力,蓄势待发。
他蓄势待发,却没有发,还未及发。
蒙面人动了。
抬手,扬指。
指是双指。
——食指和中指。
指是蒙面人的兵器。
——他练的指功?
贺之洲迎面一道劲气扑来,蓄势待发的他不敢发。
他要退。
他退,蒙面人的双指急追。
贺之洲掠身而起,双脚撑住两侧的墙壁,俯瞰而视,同样以指点向蒙面人。
他同样以指对敌。
但他的指尖凝聚的是独有的内力,只要沾到蒙面人的身体,内力入体,蒙面人就只能任他宰割。
从未有人能够躲过他的“指尖流沙”。
他的指太轻柔,指尖的一道内力如流沙,随风飘扬,可沾到人,这人就必死无疑。
蒙面人能够躲的过去?
他没有躲。
他双指高高扬起,却有一道光。
一道无形的,却似又明亮的光。
双指怎么会有光?
有光的不是手指,而是剑。
那是剑光。
因为指是剑,光就是剑光。
江湖上能够以指作剑,以指剑杀人的人,唯有一人——“一语成谶”!
贺之洲脸色骇然,翻身纵掠,刚一落地,就看了一眼胸前被划破的衣服。
此时此刻,他真正的觉得不妙,大大的不妙。
“小池巷”与“一语成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敌对,“小池巷”发展势力,“一语成谶”杀人。
一个帮派。
一个杀手。
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小池巷”在苏州城里势大,明面的敌人已经不多,而这些敌人虽然会买凶杀人,刺杀“小池巷”的关键人物,但却不是“一语成谶”这样的杀手。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杀手,寻常人根本请不动他。
这是一个骄傲的杀手,苏州城里“小池巷”的那些敌人还上不了台面,没有资格请动“一语成谶”刺杀“小池巷”的重要人物。
况且,别的杀手是刺杀,暗杀。
而“一语成谶”是明杀。
杀人之前,他一定会通知被杀之人,何时前来索命。
江湖人称之为“死亡令”。
他就是一个狂妄,但偏偏令人胆颤而已,又从未失手的杀手。
“一语成谶”的杀招就是指剑。
以指作剑,以剑杀人。
江湖中唯有他一人。
而令贺之洲感觉大大不妙的,正是他从未收到“一语成谶”的“死亡令”。
一个没有下发“死亡令”的“一语成谶”要杀他。
贺之洲先是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以指作剑,还能有谁?
他想不通“一语成谶”为何没有给他下发“死亡令”,这正是最为诡异之处。
“你究竟是谁?”贺之洲第一次惊惧,以怒喝掩盖内心。
蒙面人不作声,却已做了回答。
指剑就是回应。
贺之洲却要拼命。
他自认想要从“一语成谶”手里逃脱只是妄想,那就放手一搏,求一线生机。
他怒吼,睚眦欲裂,一道磅礴的气劲由指尖激射而出。
这是他保命的杀招,也是“指间流沙”暗藏的杀招,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指间流沙”。
可惜他练功出了差错,反而练出诡异的结果来,能够将体内内力打入别人体内,如同酷刑一般让人求死不能,生不如死。
但此刻生死之际,他强行冲破穴位,内力凝聚,比比指剑的威势更甚,更烈,更势不可挡。
蒙面人贴着墙壁,贺之洲的一击杀招便落了空。
他故意落了空。
贺之洲指尖气劲不散,挥手就像蒙面人扫了过去。
恍惚之间,贺之洲不由得瞥了一眼蒙面人手里的灯笼。
那个橘黄色的灯笼至始至终,不论蒙面人的身法多快,灯笼竟然稳稳当当,一丝晃动也无。
灯笼上的灯光刹那间竟然有些耀眼。
此时贺之洲发觉自己已经动不了了,他挥动的手停住了,指尖的气劲瞬间消散。
而唯一能动的只有自己的头颅。
他低头看着胸口潺潺流出的血液,再抬头盯着蒙面人的眼睛,猛然叫道:“你——”
一个“你”字,却只发了半个音,贺之洲生机已断,气息已无。
而小巷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人。
那人竟然是苏小河。
他此时更要去洛府拜会归来的洛寄予,经过小巷,听到一个仓促而又短促,但却隐含不可思议的怒吼之声。
那是一个“你”字。
他扭头看向小巷处,就看到了两个人。
站立不动的贺之洲,还有一个提着灯笼的人。
贺之洲的身份易连山方才已经给他说的明白,让他小心防备。
想不到方才两个刚刚一个照面,贺之洲竟然变被人杀了。
苏小河看得出贺之洲死了。
而且是那个提着灯笼的人杀的。
那个提着灯笼的人也看到苏小河。他蒙着面,一双淡然的眼睛里,是淡淡的,浅浅的,冷冷的杀意。
贺之洲已死,这杀意之下的人,却是苏小河。
苏小河正以为蒙面人要杀他灭口,却见蒙面人似乎犹豫不决,转身就走了。
苏小河好奇心作祟,前身穿过小巷,刚要出巷,心神一动,猛然跃起。
蒙面人一击不中,飞身就冲向了尚未落地的苏小河。
苏小河人在空中,身子一转,正面对着蒙面人。
蒙面人双指并拢,点向苏小河。
那是双指,却带着剑气。
指剑到了中途,却又收了回去,剑气也消散了。
蒙面人不见了。
橘黄色的灯笼也不见了。
苏小河望着蒙面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凝聚,又走到小巷里,查看了一贺之洲胸口的伤。
那是剑伤。
一剑毙命。
蒙面人两手空空,方才以指袭击他,指带剑气,这剑伤必然是蒙面人以指作剑所造成。
最令苏小河想不通的是,方才那蒙面人为什么突然又撤回。
指剑上的杀气凛然他分明感觉的到。
这一剑未必伤的了他。
那蒙面人突然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苏小河听到脚步声传来,脚下又是一个死人,况且这个死去的人还是“小池巷”的军师。
他不怕麻烦,却不喜欢不必要的麻烦,立即闪身离开。
前去洛府的路上,苏小河想起了蒙面人的人。
苏小河的记性很好,过目不忘,所以他曾经见过的人,哪怕见过的人的眼睛他都能记住。
而那个蒙面人的眼睛,他肯定从未见过。
方惊梦使的好像是指剑。
蒙面人也是指剑。
但蒙面人的眼睛并不像方惊梦。
方惊梦的眼光冷,却冷的淡然。
蒙面人的眼光冷的淡然,却是一种视眼中一切如草芥的淡然。
这两种淡然完全是不同的意味。
方惊梦又号“一语成谶”,苏小河也听说过他行事风格,若是他杀人,就不会不敢以面示人。见过“一语成谶”面目的人,除了苏小河一人例外,其余都死了。
而且,方才那人袭击他时,指剑剑气极烈,像是故意提醒一般。否则,蒙面人悄无声息的下手,苏小河怕是难免受点小伤。
蒙面人故意提醒苏小河,他本人使的是指剑,就是要嫁祸。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语成谶”是以指作剑的高手,这人就是要嫁祸给方惊梦。
蒙面人杀的是“小池巷”的军师。
他要借“小池巷”的手杀方惊梦。
贺之洲刚与苏小河会过面,蒙面人就杀了他,还刚巧让经过的苏小河看到。
苏小河是证人。
而且是蒙面人选中的证人。
他必然知道苏小河与方惊梦见过,并且今日还会经过此地,前去洛府拜会。
这是一个对苏小河有所了解的人。
而对方惊梦恐怕是极为了解。
或许是方惊梦的故人。
也是方惊梦的敌人。
方惊梦的敌人却设计苏小河,将他牵连其中。
苏小河还是决定暂且置身事外。
师父说的很对,入了江湖,就身不由己。
苏小河如今体会到了身不由己的滋味。
他下山是为了增长修为,而不是来做别人的棋子。
他摸了摸怀里的婚书,洛大小姐的生辰八字,抬头看去,洛府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