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无需多想,高大汉子自从看见这位不要脸皮的山神爷,就知道,最少,那个名字古怪的王八蛋,铁定要蹭一碗吞吞面,才肯罢休。
不然,狗皮膏药都没他黏。
黏在屁股后面,而且,喋喋不休。
自家的山头都给堵没了,还他娘的乐此不疲。
邋遢汉子的山头,有四座高高的山峰,屹崖岈巍,屹山,崖岭,岈子台,巍巍峰,所以,汉子叫“屹崖岈巍”。
这是汉子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说是山神老爷的名字,就应该字字带着山。
四峰十八岭,神气得不得了。
不过,那都是以前。
现在,那个富裕的山神老爷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
邋遢汉子看着眼前,死皮赖脸蹭来的吞吞面,眉开眼笑。
能蹭碗面吃,这也是本事。
邋遢汉子,双手夹筷,一伸一捞,高高挑起,接着,对着热气腾腾的面,吁出长长一口气。
然后,大嘴一张,哧溜溜。
对面埋头吃面的小娃娃,时不时抬起眼睛,瞧着邋遢汉子的豪爽吃相,偷偷笑。
邋遢汉子边吃面边朝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挤眉弄眼。
高大汉子气鼓鼓,三两口吃完面,瞪着那个毫不客气的王八蛋,冷冷问道:“吃完没,吃完就,走吧。”
其实,高大汉子要说的是“吃完就滚蛋”,但是,自家宝贝闺女的跟前,汉子可不敢说粗话。
那位气质娴雅的妇人,轻轻帮笑容天真的女娃娃擦拭嘴角。
邋遢汉子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道:“陶大哥,啥时候来的,我可是思念的很啊?”
高大汉子冷笑道:“咿呀呀喂,咱们都要点脸,你一个老山神,岁数可比俺大多了,俺可当不起你的哥哥!”
邋遢汉子堆着笑,“这叫什么话,那个什么家说的来,有句话叫做‘达者为师’。啥意思,意思就是步步登高,谁登的高,谁就是哥哥。”
邋遢汉子又是“哧溜”一声,“事实摆在眼跟前,陶大哥比咱高了一步,咱不叫哥叫啥,总不能叫弟弟,那样的话,咱就忒不知羞耻了!”
高大汉子讥笑道:“你还知道羞耻?好歹是位堂堂的山神老爷,混得还不如个叫花子。俺就不明白了,怎么俺去哪,都能遇见你这个王八蛋?”
正在捧碗喝汤的邋遢汉子,突然脸一横,神色阴沉,眼看就要摔碗。
下一刻,就见那位羞恼的山神老爷,轻轻放下碗,然后,笑容灿烂,谄媚道:“陶大哥,这说明啥,说明咱和陶大哥有缘啊!”
一直偷偷瞧着邋遢汉子“变脸”的女娃娃,咯咯直笑。
紧接着,那位山神老爷就开始卖起可怜,神色凄哀道:“陶大哥,你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这是新神的世道,谁还记得老神?”
“新神坐庙吃香火,老神流浪哭断肠。”
随后,那位邋遢汉子开始抹眼睛,好像真到了伤心处。
高大汉子撇撇嘴,他娘的,越来越不要脸了。
邋遢汉子继续哀哀戚戚道:“如果放在三皇老祖宗那个时候,我这么一位山神爷,怎么着不是万万人的祭祀?我赠万民山水平安年,万民担着猪羊上高山。”
“那个时候,哪一天我不是酒足饭饱?何至于,还要陶大哥破费?”
“三皇老祖宗没了,五帝老祖宗也没了,就剩下一个个‘王’了。那个时候,咱就开始打饥荒了。”
“最可恨的是,这些个‘王’闲着没事,敕封神灵,把咱这样的老神给晒在一边了。咱就见那猪啊,羊啊,牛啊的都送进庙里去了。”
“唉,这世道啊,咱老神苦啊,可是,咱又能给谁诉苦啊?”
“以前,敢有对神灵不敬的窥窥嘛,没有。现在呢,窥窥都开始笑话起咱来了。”
高大汉子置若罔闻,面无表情。
神也好,仙也好,归根结底,不都是窥窥?
只不过是窥窥这道大大江河中两条丰沛的支流,一条是神道,一条是仙道,头上都压着圣人的规矩。
老神和新神,说白了,仅仅是神道这条支流,又岔出了一道水。
新水压旧水,老河衰,新水沛。
邋遢汉子忽然收敛起悲惨相,悄悄问道:“陶大哥,是来找娃娃?”
高大汉子翻了个白眼,否定道:“不是,俺给俺闺女,折枝桃花,不找娃娃。”
“娃娃其腴”,这道白藤谶,但凡有些根底的山上人,似乎都知道了。
现如今,天底下最有分量的两个词。
一个是“娃娃”,一个是“腴”。
“娃娃”好理解,“腴”就不好说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作“腴洲”解。
这个时候,来腴洲,似乎不打自招。
邋遢汉子同样翻个白眼,鄙夷道:“谁信呢?”
高大汉子呵呵道:“俺信!”
邋遢汉子如鲠在喉,神情难看,酝酿的词语,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这不就是赤裸裸的不要脸吗?
邋遢汉子顿时觉得自己的道行还差得远,论起不要脸,他陶昌泰才是首屈一指。
不要脸都那么理直气壮。
邋遢汉子愁眉苦脸,苦笑道:“陶昌泰,好好说话,行不?”
高大汉子斜眼,嘲笑道:“咿呀呀喂,都叫上俺的名字了,吃饱喝足,就是有底气。”
邋遢汉子仍旧苦哈哈道:“陶昌泰,说话要说清楚了,咱是四个山,不是四个口,你还‘咿呀呀喂’,软软糯糯的,寒碜谁呢?”
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又是一阵咯咯直笑,跟着小声嘀咕,咿呀呀喂,咿呀呀喂,声音脆生生,格外好听。
邋遢汉子眼珠子上翻,忽然,做了个鬼脸。
那个学舌的女娃娃,神色一惊,显然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两个酒窝更深了。
高大汉子不再理会这位扮可怜的山神老爷,转头看向自家宝贝闺女,柔声道:“花,吃饱没?”
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点点头,大眼睛清澈明亮。
那位气质娴雅的妇人开始起身,高大汉子马上掏出几枚蚁鼻钱,随手放在桌上。
然后,低头弯腰,两手一掐,自家的宝贝闺女就骑在脖子上了。
一家三口,动身离开。
那位还坐在矮凳上的山神老爷,有些目瞪口呆。
这算怎么一回事,说走就走。
于是,赶紧起身,三俩步快跑,追上不远处的高大汉子,慢慢随行在一侧,另一侧是那位始终笑容恬淡的妇人。
邋遢汉子开始和那个眼神明亮的女娃娃逗笑。
说什么“早安”这家铺子的吞吞面,算不得最好吃,最多能得个第二。
第一的那家铺子,是个小门面,没有伙计,只是一家三口,夫妻俩也有个小娃娃,不过是个男娃娃。
和“花”差不多大。
操持铺面的是老板娘,老板是个闷实汉子,属于那种“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
“花”儿问“三脚踹不出个屁”是什么意思。
这时,高大汉子转头,狠狠瞪了身侧的邋遢汉子一眼。
邋遢汉子掩掩嘴巴,知道失言了,小娃娃面前,不应该说粗话。
于是,笑嘻嘻说起了其他的趣事。
什么有个乞丐捉大鹅,结果,被大鹅啄破了鼻子。
还有个奴隶,杀了自家的主人,竟然翻过高高的城墙,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那么高的城墙唉,邋遢汉子边说边比划,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听说,那个小奴隶才八岁,就那么“嗖嗖嗖”,爬上城墙,逃跑了。
邋遢汉子逗着“花”,时不时甩给虎背熊腰的汉子,一两句话。
没有一句,花儿,听得懂。
话里面,有张疯子,有娃娃,有礼宫,有姓董的,还有白马先生······
最后那句话,花儿听懂了。
邋遢汉子腆着脸,笑着说,借几个钱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