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问其姓名,总是“咿呀呀喂”的落魄贵人,是个外地人。
大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清流城,这一点,老丐头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位落魄贵人,落脚的那处破房子,就是老丐头指点的。
但是,那处破房子其实是座凶宅,闹鬼。
所以,一直空着,没人敢住。
那天,刚刚进城的汉子,问有没有没人住的破房子。
老丐头没在意,随口告诉了汉子,那处凶宅。
没想到,那位邋遢汉子大摇大摆住了进去。
他不是没有劝过这位祖上富贵,如今落魄的邋遢汉子,奈何那汉子只是笑笑,然后一笑置之。
老丐头一夜忧心忡忡,好言难劝该死鬼,估摸着清早的时候,要给那汉子收尸了。
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那位邋遢汉子打着哈欠,嘛事没有,开始和他们丐子聊天打屁。
那处宅子里死过人,而且不止一位,这是他们亲眼目睹的,所以,他们宁愿住在更远的破房子,哪怕残垣断壁,都比丢了命要好得多。
其中一位丐子,壮着胆子,问那邋遢汉子,有没有见鬼。
汉子笑笑,说见了而且把鬼给宰了。
丐子们自然不信,嗤之以鼻,但是不得不佩服汉子的勇气。
所幸,汉子平安无事。
汉子心肠不错,老丐头知道,身后小乞儿的那次“早乞”,如果不是汉子及时赶到,挡在小乞儿身前,小乞儿的肋骨,怎么着也要断上两三根。
老丐头知道一些关于山上边边角角的消息,那座不远的桃花山,好像叫做“敕令山。
敕令山有五年一次的“折枝会”,今年恰恰是“折枝会”的年头,而且,好像就在最近这段时间。
到时候,富贵公子,王侯千金,一定会来不少。
清流城就是敕令山附近最大的城池,也是最好的歇脚地。
他们这些丐子,只要在清流城,守株待兔,努力卖可怜,赚足千金小姐们的感动和泪水,那就衣食无忧了。
或许,说不好,运气好的话,能够哭出来一份小小的家业,以后就用不着再做丐子了。
只是不知道,那位落魄的邋遢汉子,能不能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候,厚着脸皮卖可怜,是不是还惦念着自家的身份和面子?
老丐头侧着脑袋,瞥了眼身后的小乞儿,边走边笑道:“咱们啊,赶上好年头了!”
小乞儿没有答话,紧紧扯了扯老丐头的衣角。
老丐头不解,干脆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乞儿表情惊奇,两眼直勾勾望向城门方向。
老丐头随之转移视线,神情惊愕。
贵人算什么,那是位神仙。
老丐头很确信,那位神仙老爷,白衣飘飘,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腰束玉带,脚踩玉鞋,足不沾地,如在水上走,凌波微步。
那股子不染尘埃,超脱红尘,远远望一眼,就要众生自惭形秽。
闲庭信步,一步步缓缓迈出,看似缓慢,眨眼之间,已经只见背影。
城门口,一时间鸦雀无声。
守城甲士以及来往行人,尽皆怔怔出神,那位神仙就这么遗世独立,飘飘而去。
寂然许久。
老丐头使劲晃晃脑袋,犹自神情茫然。
今个什么好日子,竟然见到了神仙老爷。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神仙老爷呢,值了。
老丐头精神振奋,红光满面,转过身,使劲一拍小乞儿脑袋,笑骂道:“回神啦!”
小乞儿神情呆滞,使劲揉了揉眼睛,依然不敢相信刚刚所见,茫然问道:“爷,我是不是做梦了,我好像看见神仙了?”
老丐头又是一巴掌,小乞儿龇牙咧嘴,疼。
老丐头笑道:“疼?”
小乞儿摸着脑袋瓜,苦哈哈道:“疼!”
老丐头转过身,慢慢前行,神情得意,仿佛佝偻的腰板直了几分,步子轻了几分,左顾右望,不再像之前,眼睛只是看着地上。
老丐头边走边朗声笑道:“疼就对了,今儿是个好日子,咱爷俩见着神仙了。”
小乞儿双眼猛然放光,神情震惊,赶忙小跑,缀在老丐头屁股后面,将信将疑道:“爷,真事啊?真真的?”
老丐头没有回头,眼睛微眯,笑容和蔼,轻笑道:“真真的。”
说起吞吞面,不是什么稀罕吃头,清流城,很多。
单单一碗面,吃法很多,或酸或辣,或甜或淡,都是个人口味,要说佐料最为齐全,非那家名叫“早安”的铺子莫属。
铺面很大,不止铺子里面人满为患,就是铺子外面,那一张张矮桌,也没有一张闲余。
角落处的一张矮桌,有一家三口。
那个头扎两根冲天辫的女娃娃,独自坐在一条矮凳上,脸庞圆润,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左顾右望,神色好奇,轻轻一笑,有两个浅浅酒窝。
娃娃左边是那位虎背熊腰的粗旷汉子,汉子挂着笑,看看自家的宝贝闺女,又看看自家婆娘。
坐在汉子对面的妇人,察觉到汉子的目光,笑了笑,笑容恬静。
这时,铺子的伙计,小步快速端来三碗吞吞面,热气腾腾。
一应佐料,矮桌上都有,喜欢什么味道,自己动手。
伙计动作麻利,一弯腰,一伸手,眨眼之间,三碗面,就放好了。
穿一件浅红白点小褂的女娃娃,脆生生道:“娘,我要又酸又辣。”
妇人轻轻点头,嘴角噙着笑,动作轻柔,慢慢调制佐料。
汉子手握筷子,正要低头吃面,忽然顿住,慢慢抬头,视线越过妇人。
远处,有个邋遢汉子,犹如乞丐,一路小跑,眼神热切,看那奔跑的方向,就是这。
汉子的一张脸,马上就拉下来了。
他娘的,咿呀呀喂!
妇人只是转头瞥了眼,便淡淡收回视线。
那个脸蛋圆乎乎的女娃娃,眨了眨眼睛,望着那抹身影越来越近,然后,看到那个形如乞丐的邋遢汉子,就坐在了自己对面的矮凳上。
然后,邋遢汉子咧嘴笑了笑,一口白牙。
神情局促,破衣烂衫,还有一张黑脸,有些手足无措。
娃娃善意笑了笑,两个酒窝就出来了。
可爱极了!
接着,笑容和善且温暖的小娃娃推了推面前的吞吞面,意思很简单,那位坐在对面的可怜叔叔,要不要来碗面。
察言观色,神情拘谨的邋遢汉子“哇”一声就哽咽了,颤声道:“陶大哥,大侄女心眼好啊!”
邋遢汉子弓着身子,脑袋几乎贴在桌面上,伸手抹了抹脸,似乎抹眼泪呢。
身材高大,被叫做“陶大哥”,坐在一旁,虎背熊腰的汉子,铁着一张脸,斜眼瞧着邋遢汉子在那感动涕零,腻歪得不行。
好歹是位山神老爷,做戏给谁看呢?不用说,一准是个光蛋穷,咋的,要蹭饭?
那位妇人笑容温和,开始吃面。
除那一瞥外,再没有瞧过邋遢汉子一眼。
高大汉子鄙夷道:“蹭饭就直说呗,卖惨给谁看呢?”
邋遢汉子这才抬起头,使劲揉了揉眼睛,泪眼婆娑。
只是,眼圈湿湿的,不知道是口水还是泪水?
沾把口水当泪水,这样不要脸的事,他干得出来,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
高大汉子仍旧没有好脸色,讥讽道:“咋的,山神老爷又穷得揭不开锅了?”
邋遢汉子哀叹道:“只见新神笑,哪闻旧神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