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倚晴楼的习惯,还情谷内夜里不掌灯火,月光清朗充盈,借着清辉,费九关勉强寻声向前。不时有群芳百花在黑夜中巡视警戒,她们白天见过费九关,知道他是少主王星澜的朋友,不加阻拦,对他微微颔首后便自让开。
费九关再度来到深谷的那处山溪。银光坠地,被溪水击碎成光屑,照着整片溪谷。清光不令青山失,清溪却向青滩泄。一片清冷寂然中,一个身着白衣,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子悄然独立。她似乎在默默出神,身旁便是那张淡金的琴,素手轻抚,不时拨撩成音。
女子背对着费九关,只能看到她削瘦的背影以及如练的长发。费九关心神剧震,只觉得眼前的背影无比熟悉,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苦竹?!”
铮然琴声又响,女子回眸,费九关看到的不是苦竹那温婉的笑颜,而是一张银白恐怖的鬼面,两道目光如同寒冰般砭人肌骨,让他不禁肃然,立即猜出了女子身份。
晏空花瞧着费九关,淡淡道:“星澜人呢?”
冷漠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冷漠的目光射在心里,费九关又觉得眼前人不是苦竹。那份冰冷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当下稳住心神,答道:“王兄应是睡下了。”
“是吗。”晏空花收回目光,转过头不再去看费九关,似呢喃,似自语道,“他没来,你却来了。”
费九关不好意思道:“晏姑娘有礼,在下...”
“我知你是谁。”
晏空花轻轻拨弦,望着溪上泛起的波光,“夜深了,为何不歇息。”
费九关如实答道:“我听见琴声,想起阁下白天抚琴,故来拜访。”
“你来找我?”
拨弦的手悄悄停住,晏空花依旧背对着费九关,语气平缓冷漠,“何事?”
费九关看着月光下鬼面女子削瘦的肩膀,心里莫名一动,这个瘦弱的女子便是世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杀手吗?世人何其无能,竟让这样的女子承担如此重累?
他双拳紧握,鼓起勇气道:“请招。”
晏空花一怔,慢慢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费九关,语气竟带着几分情绪,“你来找我,是想与我动手?”
说也说了,费九关索性坦荡道:“不错。我不止一次猜想过,我辈中谁人能够率先破入天地境,傲立世俗之巅。我曾想那人或许是贺兰乱山横,又或许是洪武李沉渊。但从未想过姑娘你会迈天下之先,成为我辈第一人。费九关斗胆,想看看与姑娘相差几许。”
“哈。”
费九关忽闻一声轻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却发现晏空花真的笑了出来,笑得极为欢畅。他只道是她在讥笑自己自不量力,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迎上晏空花的目光。那目光温柔腼腆,无比熟悉的亲切感令他一时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
晏空花止住笑,喃喃道:“不错。费九关果然还是费九关。”
费九关怔怔道:“阁下觉得我不配吗?”
晏空花探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抛给费九关:“待事情完结,持此物来倚晴楼寻我。”
费九关接过,是一截半指长的白色小竹节,用手一捏发现是白铁铸造,惟妙惟肖。他瞧着竹节,忽然脑中嗡地一声,竹节险些拿捏不住。
竹节,竹,是苦竹!没错!她的背影,她方才的眼神!实在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
他抬头盯着晏空花,颤声道:“我可否问你一件事!”
晏空花静静看着他,双眸中多出了一些不可捉摸地情绪,平静道:“你问吧。”
费九关咽了口唾沫:“你是不是苦...”
陡然间远处一只响箭冲天而起,尖锐的笛鸣划破寂静。二人向发声处望去,而荷无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费九关身后。
费九关吓了一跳,晏空花似乎早知荷无擎在左近,问道:“何事。”
荷无擎一脸的阴戾,丝毫看不出打扰两人谈话的歉意,言简意赅道:“敌袭。已闯过外围警戒。”
“多少人?”
“不知。”荷无擎顿了一下,紧迫道,“四面皆有。”
晏空花叹息道:“准备迎敌。费公子,烦你叫醒星澜,今夜就入山吧。”
费九关答应道:“我这便去。”
黄九烟向他微施一礼,“星澜就拜托你了。”
响箭惊醒了沉寂的倚晴楼杀手们。暗夜里无数身影飞快从营地蹿出,潜伏进丛林中等待猎物上门。远离谷地之处,元神机望着远方的笛鸣,若有所思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天寒有雪。”
双奚狠狠瞪了他一眼,作势便要扑上来咬他。元神机慌忙摇着自己伤痕累累地右手,解释道:“要不是她杀了岩齐,我怎么能坐上流主之位?黑龙卫三十六位流主,除了我个个都是天地境的怪物。若非意外身亡,还真不是轻易就能顶替的。”
双奚不服气道:“她那么厉害。你放心让辛青对付她?”
元神机笑道:“岩齐终究只是个卒,辛青前辈可是第三场山河局里贺兰的炮子,三十多年前击雷山还是贺兰刀宗时,铁刀叠山的名头就已经可与北蟒常氏分庭抗礼。天寒有雪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不足二十岁的丫头,她能赢得了岩齐已是侥幸,还能斗得过辛青不成?”
双奚鄙夷道:“嘴上说得厉害。还不是把自己的三侯人马全部交给辛青了?你就是心里没底!”
元神机哂笑道:“辛青前辈凭天地境修为统帅六侯黑龙卫,战力上足够与倚晴楼拼上一拼,眼下种种优势具备,要是这还输了我无话可说,也无计可施咯。”
远处林中陡然传出数声男人的惨叫,凄厉痛苦至极,令人毛骨悚然。元神机抖手道:“哎呀太吓人了。我们走吧。”
他牵着双奚的手,在数名护卫簇拥下逐渐消失在齐云山深处。
丛林内,十多名黑龙卫痛苦哀嚎,滚倒在地,双手不停抓着脸颊,转眼间七窍都流出黑血。余下黑龙卫见到如此可怖的情况,都倒吸凉气:“中毒了!中毒了!这里有毒!”
“不要慌!”
浑厚有力的声音喝止住众人,一道魁梧的身影慢慢走到队伍前端。那人莫约五十来岁,黑龙卫统一的黑袍难以遮掩他虬劲鼓胀的肌肉,他身后背着两柄足有半人高的镔铁双刀,如若苍龙,模样极其威武。
毫无疑问,这个人便是黑龙卫三十六位流主之一,曾经贺兰的刀界豪杰,铁刀叠山辛青。
他身边的一名侯长俯身检查中毒者状况,摇头道:“没救了。”
辛青沉吟一阵,吩咐道:“所有人服紫色锦囊的解药。此毒一旦沾染便无法解救,已经中毒的兄弟,给他们给痛快吧。”
黑龙卫凛然遵命,撩开黑袍,只见他们腰间有朱黄紫三色锦囊,纷纷从紫色锦囊中取出药丸服下。辛青也服下解药,双掌运劲,缓慢前推,招式凝涩如同拖拽千钧重物。
随着他出掌,一道肉眼难辨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散开。众人只觉地面逐渐开始微弱震动,震动频率越来越大,最后化作地动山摇,草木簌簌抖落,猛听得咔嚓数声巨响,地面竟裂开数道寸余长的地缝。黑暗中数道闷哼,倚晴楼杀手娇小的身影从树上栽下,功力深者随即后撤,功力稍浅者倒地后便无法爬起,被迎上的黑龙卫乱刀砍死。
辛青收掌,吐出一口浊气,沉稳道:“随我冲。”
数百名黑龙卫纷纷亮出兵刃,霎时暗林内泛出一片片粼粼寒光,随着辛青一声令下,黑龙卫如群鱼穿梭,向更黑暗的树林深处中冲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