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醉服下解药,只觉一股极为温和的药力徐徐渗入到了他的四体百骸之中,将正在逐渐蚕食他体内筋脉的毒素给消解的一干二净。
剧毒荡然无存之后,季长醉感觉丹田内的内力又都恢复了过来,只要微微一运功,就可以感受到充斥在筋脉里的庞大内力。
“怎么样?这个药有没有效果?”
张进九见季长醉服下解药之后没有什么动静,忙问他这解药到底是真是假。
“这解药是真的,我身上的毒已经完全解了。”
季长醉面向云阑衫,又对她拱手道:“多谢了。”
张进九对季长醉急道:“你先别急着谢她,我中的毒可还没有解的!”
云阑衫看了张进九一眼,冷声道:“主子只让我救季大侠一个人,并没有说要救你。”
张进九道:“你反正都已经救了他一个人了,再行举手之劳,捎带着救我一命,也算是给自己行善积德了,岂不美哉?”
云阑衫道:“我杀人太多,行善积德也没有用了。”
张进九见云阑衫不肯救他,对季长醉道:“季长醉,我会中这个毒,可全是因为要帮你查明驷马山之战的真相所致,你这个时候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进九帮过季长醉的忙,况且他之所以会中毒,也确实与季长醉脱不了干系,季长醉不愿他就此死于毒药,对云阑衫道:“你的主子派你来救我一命,你只救我一人还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救张进九兄一命。”
云阑衫道:“你的毒已经解了,性命已经无虞,我为什么还要费事救他一命?”
季长醉道:“因为我这个人奇怪的很,要是不能和共过患难,同过生死的人一起活命,那么我是不会独自苟活的。”
“真是个古怪的人。”云阑衫又从那药瓶中倒出一粒药丸,扔给了张进九,道,“虽然这药极为难得,但是主子有命,就便宜了你吧。”
张进九接过药丸服下,片刻之后,感觉一身的毒都解掉了,长舒了一口气,道:“老天爷保佑,总算还是让我张进九捡回来了一条命,让我张进九还有机会能喝上一口酒。”
云阑衫看着季长醉和张进九,道:“现在你们两个的毒都已经解了,请和我走一趟吧。”
季长醉道:“要去什么地方?”
“你们到了那里自然就会知道了。”
云阑衫拿出一只骨哨放在嘴边,轻轻地吹动了一下,清亮的哨声响起后不过三个呼吸,三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就冲到了烧腊店门口,安静地立在了那里。
季长醉看向那三匹骏马,道:“看来你的御马术也是极为了得的。”
云阑衫跨上一匹骏马,调转马头,道:“路途有些遥远,请两位快些上马赶路吧,主子不喜欢等得太久。”
季长醉走至门口,翻身上马,心中暗想:“她所说的主子是什么人?听她的口气,这个主子的势力似乎特别强大,不知道这个主子为什么要派她来救我?”
“季大侠坐下的是可以日行千里的神骏,请小心驾驭,莫要从马上坠落下来。主子有命,要我确保将季大侠完好无损地带到他的面前。”
云阑衫扬起马鞭,抽向马肚,驱使骏马朝东飞奔而去。
季长醉策马赶上,马蹄践踏着地上的尘土,惊起滚滚浓尘,却惊不起他心中沉重的愁绪。
“你们……你们稍等一会儿,我还没有上马!”
张进九匆忙骑上马背,踢起马肚,追赶着飞速远去的季长醉和云阑衫。
他们出发的是时候差不多是子时,这一个夜晚他们都在马背上度过了。
云阑衫一直驱马飞驰了一个白日,到了晚上星月都出来的时候,马已经乏了,她勒住马头,使得马止住了四只马蹄,立在原地喘气。
“我们赶路一天一夜的路了,马已经乏了,想必你们二位已经很累,我们暂且找一间客栈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云阑衫坐在马上,看季长醉和张进九驱马停在了她的面前,向他们提出来歇息一晚上,再继续赶路的想法。
张进九对此求之不得,他在马上待了一天,早就是又累又饿了,而且他一天没有喝一口酒了,感觉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简直好像是麻木了一般,急需要喝下一大壶好酒来使得他重新恢复体力和精神。
“我也早有要歇息的意思了,我们快去找一间还行的客栈来歇息吧。”
张进九兴冲冲地就想去找客栈,但云阑衫这时却还在马上背上一动不动。
她在等着季长醉的意见,因为张进九本来就与她毫无关系,她的任务是将季长醉带到她的主子面前,张进九对她而言,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个累赘而已。
累赘的意见,她是从来都不会加以考虑的。
季长醉对云阑衫笑道:“虽然我很想知道你的主子到底是谁,但是既然现在已经是人困马乏了,我们还是先去找一间客栈歇息一晚上再出发吧。”
“那就跟我来。”
云阑衫驱马朝着一个亮着一片灯火的市镇缓行,她知道这里有一间信得过的,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客栈。
季长醉拉动缰绳,使得胯下的马匹跟在云阑衫的骏马后缓慢而行,他往四周望了一圈,往到了一条在月光下徐徐流动的河流。
河水与月光混合在了一起,月亮藏在了河水之中,随着河水一起往东流去,最终会把来自天上的月亮给带进广阔无边的瀚海。
季长醉知道这条很美的河流是位于辰州境内的锦夜河,他还知道这条河流的名字来自于河上发生过的一个凄惨的故事。
高祖年间一位高中状元的寒门子弟回乡报喜,路过那时还叫作“辰水”的锦夜河时,正是星月漫天的夜晚。
夜里河上的凉风吹拂着他身上的高祖御赐的鲜红的锦衣,他想着即将到达的家乡,想着即将见到的用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来供他读书的老母亲,和为了他的前程操劳得瘦弱得已经手臂细得可以见骨,不能见肉的爱妻,觉得真是喜悦之至,高咏道:“携功名归故乡兮,月星流照大河。遥忆老母爱妻兮,倦鸟急飞归巢。”
这位状元把自己比作急着飞回巢穴的疲倦离巢之鸟,可见他归家的心有多么的急切,可见他那时是有多么的想见他的老母和爱妻。
但是或许是人在极为喜悦的时候都有一个忘掉所有令人不快的事情的通病,状元在高咏的时候忘了,他的家中不光有等待着他的老母和爱妻,还有一个小他三岁的胞弟。
状元的这个弟弟不学无术,还横行乡里,惹得乡邻们对他都是怨声载道,状元心怀的是“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处世方略,在对他屡次教导都宣告无效之后,便与他一直都不睦。
而状元的那个弟弟,又素来都很看不起只会读书吃白饭,却不会干活赚钱的状元,把他当做是一个累赘。
因此他们虽然说是亲兄弟,其实则与仇人无异。
状元在河水上缓行的船头处高咏完之后,正满怀着对自己锦绣前程的向往,这时与他同行的一个仆从跑来忽然告诉他:“状元爷,有一个自称是您弟弟的人来找您了。”
“他来干什么?”
状元没有想到他的弟弟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皱着眉头对那仆从道:“带我去见他……”
他话还没有说完,有一个长得厚背窄腰,眉眼凶狠的年青人就从一叶渔船跳到了状元所在的船头上。
“我的状元哥哥,小弟前来接你回家去了!”
弟弟走到状元的面前,他穿着短裤汗衫,与哥哥身上鲜红的锦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状元看着他的弟弟,道:“母亲的身体可还无恙?”
弟弟眼珠一转,道:“无恙!无恙!娘叫我来接你回去,你跟我走吧!”
状元郎看了一眼弟弟的渔船,道:“我的船比你的船快,你随我一起回去。”
弟弟叹道:“唉!看来哥哥你进了京城,中了状元之后,是再也看不上咱们家里的渔船啰!”
状元皱眉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弟弟吐出嘴里叼着的一颗青草,道:“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嫂嫂听说你在京城娶了相国大人的千金之后,要我来找哥哥你的麻烦,给你吃点苦头罢了!”
状元怒道:“你胡说什么!我连相国大人的千金的面都未曾见过,怎么可能娶她!再说我这一生除了你嫂嫂之外,怎么可能还会娶别的女人?”
弟弟冷笑道:“那可就说不准了。空穴总是不会来风的,你如果没有娶相国大人的千金,家里的人怎么会知道你娶了她的消息?”
状元道:“你休要听信别人胡说!相国大人的确有意将他的千金许配给我,但是被我给谢绝了,我决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嫂嫂的事情!”
弟弟还是冷笑道:“那倒是我和嫂嫂误会哥哥了,不过嫂嫂听信了别人说你娶了相国大人的千金之后,在家里一直想要寻死觅活,前天已经投井自尽了,哥哥还是早些回去为嫂嫂处理后事吧。”
状元惊道:“什么!岚霞她……她怎么会自杀!她明明答应我……答应我在我回家之前,一直在家好好地等着我回来,怎么可能会去寻死!”
弟弟道:“哥哥你还是节哀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你不早一点回家来呢?”
状元握紧拳头,吼道:“我一路上都未曾耽误过一天行程,还要我怎么个早法?”
弟弟道:“嫂嫂又不是我给逼死的,哥哥你有气也不要对着我发啊!”
“你嫂嫂她真的……”状元忽然走上前扯住了他弟弟的衣领,眼睛泛着不敢相信的泪光,道,“她真的投井自尽了吗?”
“你别激动,不要扯着我的领子。”弟弟把状元的手从他的衣领上拿开了,“嫂嫂是自己要寻死的,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状元听了这话之后,彻底绝望了,他蹲坐在船头,眼泪止住不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掉进了缓缓流动的河水里,只惊起了一点点微澜,就淹没在了流水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状元那时候并不知道,他的妻子其实还好好地待在家中等着他回来,并没有寻死,更没有投井自尽,这一切都是他的弟弟为了从他这里谋得一个职位,而编造出来骗他的谎言而已。
“哥,娘叫我来除了告诉嫂嫂已经出事了的事情之外,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弟弟看着状元蹲下的背影,丝毫不觉得有任何愧疚,他甚至是觉得有一些窃喜的,因为他正想要这样的效果,他以为状元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亡故了之后,对他的一切要求,都是不会拒绝的。
状元站了起来,把眼泪憋回了泪腺里,背对着他的弟弟,道:“娘还说了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大事……”弟弟吞吞吐吐地说道,“娘说咱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光宗耀祖的状元官老爷,说要你……要你对我多帮衬帮衬,给我安排个一官半职什么的。”
弟弟以为自己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话,状元是不可能会拒绝的,因为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浓于水,于情于理,似乎状元都应该帮一把他的弟弟,给他的弟弟谋得一个肥差,让他的弟弟这辈子可以衣食无忧,可以纵情享乐。
可惜弟弟显然完全想错了,因为他实在是太不了解他的哥哥了,他不知道他的哥哥是一个很认死理的人。
状元连相国大人许配给他的千金都可以拒绝,怎么可能会因为他是状元的亲弟弟,就为他滥用私权?
更何况现在状元还没有上任做官,虽然高祖已经许给了他一个户部少卿的职位,但是在还没有走马上任之前,他也还只是一个熟读圣贤之书的状元,并没有任何实权。
“娘不会让你来向我说这样的事,”状元转过身来,看着他的亲弟弟,“这是你自己没有胆子来向我提这毫无道理的要求,所以就假借了娘的名义吧。”
弟弟道:“哥,你说什么!这明明就是娘的意思,况且我们是亲兄弟,你现在中了状元,眼看就要当大官,骑大马,坐大轿了,难道连这一点小忙都不肯帮我不成?”
状元沉声道:“小忙?你竟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小忙吗?我运用自己的权力,以违背大暠朝的律法为代价,来为你谋得一个官职,这难道还是一个小忙吗!”
弟弟大声吼道:“住在咱家旁边的老张头的家里,就因为老张头的儿子中了一个举人,当了一个县太爷,就把老张头家里的所有人,把他家里的养的两条大黄狗都带到县衙里去吃皇粮了。你现在中的可是一个不知道比举人要贵出多少倍的状元,却连帮一下你的亲弟弟都不肯,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冷血的人吗!”
他已经有些怒了,他没有想到他的哥哥会如此绝情,会这样的不讲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他想这样的哥哥,反正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有还不如没有。
而状元见他的弟弟居然满脑子都是些歪门邪道的想法,也已经怒了,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老张家可以这样做,但是我们家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我从乡试考到殿试,从童生考到状元,为的不是享受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你想要我为了你而违背大暠律法,那是绝无可能!”
“好一个绝无可能!好一个治国平天下!”弟弟高声冷笑,“你把你自己说得这么高尚,但是你真的可以治国平天下吗?你以为你凭你一个人,凭你脑子里的那几十几百本破书,就可以治国平天下?别做那个梦了!就凭你这个无情无义,不通人情的冷血无比的人,还想治国平天下,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给我闭嘴,在我面前你敢这么说话,你的眼里还当我是你的哥哥么!你的眼里还有孝悌纲常吗!”
状元一巴掌打在了弟弟的脸上,把弟弟的头都给打偏了,他毕生的信念在他弟弟的嘴中变得一文不值,这让他觉得怒不可遏,让他觉得他的弟弟实在是可恶。
“你敢打我!”弟弟受了状元的这一巴掌,感觉好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屈辱一般,一把揪住了他哥哥的衣领,“你居然敢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他虽然是弟弟,但是其实身材比状元还要高一些,所以他揪起了状元的衣领,状元的脚都已经离开船板了。
状元盯着弟弟的眼睛,道:“你把手给我松开,我是你的哥哥,只有我教训你的份,你还没有资格来教训我!”
“放屁!”弟弟举起手,一把将状元摔在了船板上。
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却颇有几分力气,状元被他摔了这一下,只感觉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头昏得都不能分辨清楚方向了。
“要你不自量力!”
弟弟一口唾沫吐在了状元的脸上,状元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毕竟他现在完全可谓是天之骄子,怎么会有人敢这样对待他。
但是他的亲生弟弟就这样对待他了。
“来人!来人!”
状元挣扎着坐了起来,试图喊来船上仅有的一个仆从和一个船夫,想让他们来帮他洗刷他受到的屈辱。
“你还敢叫人来对付我?”弟弟一把将状元拉到船边,同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尖刀,“你活在世上反正没有一点用处,我送你去死吧!”
他动了杀心,竟然真的把尖刀捅进了他亲生哥哥的心口,然后用力一搅,亲手杀死了他的亲生哥哥。
状元临死之前还不敢相信他的弟弟居然真的会杀了他,他瞪大了眼睛,胸口的鲜血像喷泉一般涌了出来,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是你自找的,不要怪我心狠!”
弟弟将状元的尸体给推进了河,他看着尸体沉进了河里,而后纵身跃进河中,像一条黑鱼一般游走了。
仆从和船夫这时都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尝试着打捞状元的尸体,但是结果却一无所获。
从此这条河便改名为了锦夜河,从此天下便少了一个一心想要“治国平天下”的状元。
……………………
季长醉想着这个故事,不觉间就驱使着马儿进入到了一个市镇。
云阑衫在一家背靠着锦夜河的酒楼前下了马,对季长醉道:“这里有饭食和空房,我们就在这里歇息。”
季长醉在酒楼前下了马,见这酒楼虽然不算很大,但是看起来却很干净,而且比较安静,的确是一个歇息的好地方。
张进九把马交给了前来牵马店小二,对那店小二道:“快!快给我来一壶好酒!再切二两熟牛肉!”
那店小二牵过马,道:“好嘞!客官您到里面坐下稍等,酒肉立刻就给您送过来。”
张进九便在酒楼里找了个地方坐下了,季长醉也坐了过去。
云阑衫却根本就不急着吃东西,她要了三间上房,让一个店小二先带她去楼上歇息了。进了这酒楼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季长醉说过一句话了,似乎完全不怕季长醉和张进九突然走掉一般。
季长醉见云阑衫已经上了楼,对张进九小声道:“现在鲁迁能已经死了,还有查明驷马山之战真相的办法吗?”
张进九想了一想,道:“有啊,那云阑衫不是和鲁迁能共过事吗,我看她也是驷马山上那六个人之中的一个,而在那背后策划的人,多半就是她所说的那个主子。”
季长醉道:“也就是说,我见到那个主子之后,就知道是谁一手策划了驷马山之战吗?”
“是。”店小二已经将酒菜都送上来了,张进九抓起酒壶就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夹起了几片牛肉,道,“吃菜,吃菜!不然一会儿就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