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南郊外,近洛水处有一村落,由于紧邻渡口的缘故,这里形成了一个自由的货物交易之地。既然有生意人往来,酒楼街铺等衣食住行的场所自然应运而生,其规模已如同一座小城,只是没有城墙而已。
村口往来的人群中,走着两名提剑的汉子。一人宽袍大袖,面色和善,正是刘嘉,另一人身着劲装,却是副冷冰冰的神色,不是冷浚是谁?
眼见前方走来一名年长之人,刘嘉忙上前几步,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作揖道:“请问老丈,这里可是白马村?”
那老翁抬头瞧了刘嘉一眼,指着身后道:“侠士从外地来的罢?若是去雇马车,沿着大路往前走半里就是了,若是住店,再往前走一段路,穿过牌楼便往右拐。”
“老人家,我想请问你,这里可是白马村?”
那老翁登时来了精神:“可不是么?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若在以前,这里多产白马,是个有灵气的地方,有人还曾在雾气中见到肋生双翅的白马自西天而来……”
刘嘉没心思听对方唠叨,当下道谢一声,与冷浚往村里走去。
二人尽往繁华的街道寻找地方,转悠了一圈,停在了一家酒楼前。
冷浚道:“是这里了。”
刘嘉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门口的伙计见来了生意,忙招呼一声:“两位爷,里边请。”
刘嘉道:“可有一位姓姬的客人,订了一间客房?”
“哟,大爷你是?”
“在下姓刘。”
“哟——刘爷请随我来。”
那伙计将他二人领到楼上的一间客房前,便转身去了。
刘嘉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询问:“门外何人?”
“南阳来的人。”刘嘉答道。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缝,里面探出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汉子,作商旅打扮。
“两位请进。”他两边瞧了一下,见无外人,赶紧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
刘嘉道:“姬兄,为何在我来洛阳的必经之路上留下暗记,突然改到这里见面?瞧你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那人轻叹道:“事出突然,我已不大方便与二位在洛阳碰面。”
二人闻言一惊,冷浚失声道:“以你姬人棋在洛阳的名望,谁会与你过不去?”
“冷兄太抬举我了,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江湖人,混得久一点而已。我刚才所说,是指吕家那边,最近情况有变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嘉脸色凝重起来。
“就在刘寨主走了之后不久,吕家突然来了几名凶人,将府上闹得鸡犬不宁,具体的情况我不大清楚,这消息是从几名在吕府外盯梢的弟兄口中得知的。”
刘嘉笑道:“你和吕津不是拜把子的兄弟么,干嘛还派暗哨防着对方?”
那人一阵苦笑:“殊不知,这江湖二字都带着水,行舟水上,风浪无常,与人谋事,若不小心一点,这一觉下去都不知道能否醒得过来。唉,这便是江湖人的悲哀罢。”
刘嘉喟然点头:“对方谈了些什么,你一点都不知情吗?”
那人摇了摇头,怨声道:“吕津并不十分信任我,就像我并不信任他一样。自那几人出现以后,他对你们的态度就变了,就在前几天,那几名凶人又来造访,吕津似乎很怕对方,事后他将我叫去,言下之意是让我给你们透句话,双方所谈之事等明年再说。”
“明年?”冷浚失声道,“他吕津究竟在搞什么鬼?”
刘嘉道:“对方也看上了洛阳这个地方?”
“八成是的。也不知道那几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绝对是高手。”
“何以见得?”
“我当时赶去吕家的时候,对方一人去而复返,正好在大门口相遇,那人对我颇有敌意地瞧了几眼,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令我心神不宁。”
“以姬兄的本事,没有把握胜得对方?”
那人摇头叹道:“我自认没有这个把握,大家日后要小心一点才是。”
“姬兄今日约我们来这里碰面,是吕津的意思?”
“是的。那些人已得知曾有人与吕家谈过生意,若是对方知道了你们的身份,怕是会挑起事端。吕津也不想与青龙寨结怨,因此让我隐秘行事。”
刘嘉冷笑道:“我是看出来了,他吕津是想脚踏两只船,然后坐地起价。”
那人尴尬一笑:“据我估计,吕津一来是惧怕那些来路不明的凶人,迫于形势而不得不低头,这二来嘛,多半也有些歪歪肠子。”
冷浚不悦道:“管他们什么来头,哪能与我家寨主哥哥这样的大英雄相比?”
刘嘉接口道:“姬兄,请恕我直言,与那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我大哥堂堂汉室正统,侠名威震南阳,说起交朋友,那都是用心去交的。”
“这我何尝不知?可是吕津那老狐狸似乎已经暗地里许诺了对方一些好处了,连我都蒙在鼓里。我是倾向于刘寨主的,引狼入室的事情,可干不得。”
“姬兄真是个明白人!你回去之后,烦请将利害关系与吕津好好陈说一番。”
“我早劝说过吕津了,可他根本听不进我的意见。”
冷浚插口道:“那么姬兄准备如何取舍?”
那人面有为难之色,苦笑道:“我还能怎么着?洛阳的水运生意都在他手里,若是与他翻了脸,我手下的弟兄就没有饭吃了。”
冷浚正待出言,刘嘉已伸手阻止,微笑道:“这个我能理解,姬兄能如实相告,已是仁义。这样罢,洛阳的事情我已知道了,待我将消息带回去,等寨中兄弟好好商量一番之后再做打算。不管如何,我刘嘉没有交错姬兄你这个朋友,总算不虚此行。”
那人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刘兄谅解。对了,你们以后来洛阳可要多一分小心呐,谁知道那些来路不明的人会不会使黑手。”
刘嘉起身道:“姬兄所言甚是。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就此别过。”
“好,二位先走。”那人将门打开,左右看看没人,便朝屋内招了招手。
刘嘉和冷浚出了酒楼,径直往津渡走去,乘船过了洛水,到了南岸。
他二人扫视了一下周围,目光先后停留在了一处墙脚下,那儿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墙脚下那人微微点头,朝这边打出几个手势,便转身去了。
他二人即刻会意,不经意地跟了过去。那人始终在前面不远处现身,几经转折,将他二人带到了一处林子里。
树上跳下几人,同声道:“两位将军好。”
刘嘉压低声音道:“东西都运回去,洛阳那边突然变卦了。”
大家都颇为吃惊,一人道:“不是说得好好的嘛,怎么说变就变了?”
“一言难尽,大家先将定金运回山寨,等回去之后再做商议。大家即刻便走,千万大意不得,冷兄,你在前面探路,我来殿后。”
冷浚道:“事情有这么严重吗?除非吕津出卖我们,否则对方哪有这么快?”
刘嘉正要搭话,林子外忽地传来一声冷笑:“比你想象中还要严重。”
“什么人!”众皆大惊,纷纷扯出兵刃。
“送你们上路的之人……”那边发出几声桀笑,对方似乎有好几人。
冷浚一声清叱:“藏头露尾的东西,滚出来受死!冷爷专杀你们这种鬼魅魍魉。”
那边一声厉喝,一道身影从树林中窜了出来,众人登觉杀气逼人。
冷浚长剑一动,人随剑走,一团寒光往半空中的那一道身影飙去。一阵鸣响过后,两道人影倏地往后飘落,各横刀剑凝视着对方。
来人是一名手执长刀的青面大汉,但闻呼呼几声,林中人影闪动,数名手持各式兵刃的凶人蓦地出现在了此人的身后。
一名身穿兽皮之人提着两个铁锤,缓缓走了几步,口中道:“虞师兄,瞧不出来对方还有点能耐,怪不得想到洛阳来趟水,咱们可别在阴沟里翻了船啊。”
青面大汉道:“这哪能啊?此人交给我,另外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留给你,在东风使到来前,看谁先将对方撂倒。”
“好,哈哈……”身穿兽皮之人回头道,“晏师弟,剩下的人交给你了。”
一名矮胖之人走了出来,此人长了一副圆脸,口上几根稀疏胡须,额下两只绿豆眼眨巴眨巴的,样貌十分滑稽,他抱怨道:“两位师兄,怎么每次都让我干这等小事?”
谈笑间,他双袖忽地一抖,手底下飞出两道寒光,利刃破空之声响彻耳际,马车旁两名反应较慢的汉子只觉喉头一凉,便软到在地。
“哈哈……瞧见没有,谁让你砍瓜切菜的动作最利索呢?”那身穿兽皮之人斜斜往前滑出,蓦地腾空而起,大锤朝着刘嘉当头砸下。
青面大汉和冷浚一直将杀气锁着对方,蓦地寒光闪动,二人又动起手来。
那姓晏的矮汉使的是一双飞镰,别瞧他模样滑稽,始终保持着一副笑脸,手底下却毒辣得很,只片刻间,已将两辆马车上的几人砍翻在地。
与这三人同来的数人,个个武功不弱,正与姓晏的一起围攻马车。
刘嘉的重剑与敌人的铁锤硬碰了几招,未占丝毫上风,他当下剑意一变,内劲蓄而不发,以守为主,专挑对方的要害予以雷霆一击。
几招下来,那人竟也有些顾忌,不敢过于放肆地攻击了。
刘嘉突然挺身而前,一掌拨开铁锤,重剑搭在了锤柄之上,左手疾探而出,在剑身上用力一按,将对方挤出几步。
既已抢得先手,刘嘉猛攻几剑,朝对方一阵劈砍,大有血拼沙场,去不复返之势。
身穿兽皮之人一声惊呼:“好家伙,墨子剑法,八成是墨桑的人。”
“管他是什么人,一会统统都是死人。”说话的是那青面大汉,他与冷浚斗了一阵,双方又分了开来。
刘嘉仗剑而立,眼角余光朝周围一瞥,不由心中一凉。
冷浚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表情,持剑的右手正淌出血迹,他已受伤了。
那边突然一声怪笑,却是那姓晏的矮汉一脚将马车踢翻,钱币洒了一地。看守马车的十来人已全部丧命,他伸手接住从冷浚身后飞回的双镰,舔了舔上面的鲜血。
刘嘉已明白,眼前都是些视人命如草荐的恶魔,敌我实力悬殊,已不可恋战,唯有走为上策,他猛一咬牙,沉声道:“冷兄,来日方长,我们撤。”
随着重剑一旋,他凌空暴喝往那青面大汉劈去。冷浚瞧准时机,疾掠而出,斜刺里扫出一团寒光,笼向对方腰腿。
那青面大汉大吃一惊,情急之下长刀一撩,攻往刘嘉下盘。
刘嘉冷笑一声,招式丝毫不改,一副任你长刀洞穿我腹也要将你劈成两半的架势。青面大汉所料不及,吓得连退数步,待得两名师弟过来援手,刘嘉已拉着冷浚从他头顶飞掠而过,冰冷的剑锋贴着他脸颊而过,斩断了一绺鬓发。
他二人双剑齐出,砍翻了一名挡路的敌人之后,往西急奔。
那三人自然追了出去,但奔行数里之后,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心中十分郁闷。
那姓晏的矮汉道:“他娘的,这个东风使怎么搞的,到现在还不来?”
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喝骂:“晏臣二,你长能耐了啊,竟敢背地里数落我?你们不等我到便擅自动手,少主那边,看你们怎么交代!”
衣袂破空之声响起,一名身披血红色斗篷之人落在了三人身前。
那身穿兽皮之人连忙赔笑一声:“东风使息怒,我晏师弟知道你老人家已在附近了,故意跟你开个玩笑哩,若不如此,恐怕你老人家还不肯现身。”
那人冷哼一声:“你们三个,竟让对方溜掉了两人?”
身穿兽皮之人道:“对方有两个硬茬,是我们大意了。”
“哼,若是等我到了再动手,便不会有这等事情发生。”
“嘿嘿,马车已经到手,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你懂个屁,少主的意思是不留活口,如此一来,这事可以全部推在吕津的头上。现在可好,走了两人,对方若是聪明的话,可能会猜出些许端倪。”
那青面大汉忽然面色一沉,手按刀柄:“东风使,只要你不说,自然无人知道,此恩此德我师兄弟三人定会铭记在心。少主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此事若传到了他的耳中,我三人凶多吉少。正所谓合则两利,斗则两败,你说是不是呢?”
那人身躯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林中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身穿兽皮之人跟着往前逼近一步,呵呵笑道:“就是啊,咱们彼此合作,以后也多个照应,我们六大弟子常得教主传唤,以后逮着机会,也会替东风使美言几句。”
那人厉声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身穿兽皮之人道:“当然是想与东风使亲近亲近,套套近乎啦。”
“混账,威胁我?”
“这话就难听了,我虞师兄也是替东风使你着想啊。咱们彼此彼此,何必弄到互揭长短的地步?谁能保证一件错事都没干过,东风使你说是罢?”
“哼,我行得端走得正,可不怕你们无穴来风地嚼舌根。”
说话间,那青面大汉与那身穿兽皮之人互成犄角,又往前逼近了几步,姓晏的矮汉则双手拢在袖子里,乐呵呵的朝着那人傻笑:“东风使,上月你去乌桓人那里收账,是不是私下买了一名女子回去啊?哎呀呀,那娇滴滴的模样,可迷死人了。”
“好小子,你跟踪我?”
“诶,东风使误会了,我哪有那闲功夫啊?恰巧在那里借宿而已,嘿嘿……可没有你那么出手阔绰,只找了个临时暖被窝的。”
“这是我的私事,关你什么事了?”
“确实不关我的事,我就随便说说,不过我好像记得,少主发现那一次收上来的账比以往少了。这两件事情合在一起,是不是有些关联呢?看来得找少主聊一聊才知道。”
那人终于色变,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说来说去,你们三个是想拉我下水,让我和你们一起背了这黑锅。”
姓晏的矮汉摆手道:“哪有什么黑锅?发现对方踪迹之后,大家在东风使的率领下,发起了迅雷般的袭击,在我们强大的攻势面前,对方一败涂地。就在我们快要得手之际,对方突然来了两名接应之人,甫一交锋,东风使伤了对方一人,那二人见势不妙吓得落荒而逃。事出突然,而我们又是初到此地不敢追远,便让对方走脱了。”
那人阴恻恻笑了起来:“看不出来,你这肥肠里还真藏了不少歪水。”
姓晏的矮汉不以为意地道:“承蒙东风使瞧得起,我这里还有一条计策。”
那人鹰眼一眨,微笑道:“说来听听。”
“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其中的一车钱给分了。”
那人吓了一跳:“这……若是让少主知道了,可不得了。”
“诶,我的东风使啊,你的武功那么高,怎么胆子就这么小哩!你想啊,如果大家把钱分了,弟兄们的口风自然就紧,这事还有谁知道?再说了,你买来的女人,每月得给些私房钱罢?该捞钱的时候不要手软,可别寒酸得苦了家里的女人,薄了自己的面子。”
那人干咳一声,讶然道:“那这钱该怎么分?”目光却往那青面大汉瞧去。
青面大汉两眼一翻,朗声道:“那还用说,东风使是咱们的长辈,独拿两成,我师兄弟三人各拿一成,剩下的五成嘛,均分给众弟兄。”
那人缓缓露出笑容:“三位一片盛情,我若推辞,就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
林中传来一阵邪恶的大笑,惊起了一片飞鸟。
刘嘉和冷浚从洛水中的一蓬枯草下钻了出来,狼狈地爬到岸上。
刚才二人棋行险着,眼看无处可遁,便顶着一团枯草跳入了水中,还好事先准备了在水里呼吸用的细竹管子,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对方追踪之人万万没有想到,那一览无余的水面下竟然有人藏在一团枯草之下。
不过到了这个季节,河里的水十分冰凉,常人绝难忍受,以他二人的功力,上岸之后也不禁一阵哆嗦。
刘嘉道:“冷兄,这会真的应了你这个姓了,好冷啊。”
冷浚失笑道:“你向来是个沉稳踏实的人,刚才为何使出那么惊险的一招?”
“因为我明白,若不如此,你我绝难脱身。”
冷浚想了想,点头道:“嗯,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当真是一伙强人。”
“事情有些复杂,咱得从长计议了,一切等禀明寨主和蔡少公再说,青龙寨迟早要跟他们算清这笔账的。对了,你的伤势不碍事罢?刚才真是惊险得很。”
“一点皮外伤而已,不足为虑。”
“说来惭愧,我自问没有把握胜得那使铁锤的人,冷兄你呢?”
“那三人都是高手,若是换在以前,我还真敌不过对方,不过自从得了那位刘公子的指点之后,我的剑法已非同日而论。哼,若不是那死肥猪在后面偷袭,我岂会让对手的刀气伤了臂腕?在那之前,我的剑气已伤了他胸前一处经脉。”
“看来,洛阳这边的水很深呐,若不将此事查清,我们随时都会面临噩梦,经营洛水的想法将是一个笑话。你这便回青龙寨去,将这里的消息带回去,越快越好。”
“怎么,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两车钱财是我弄丢的,我得给咱山寨一个交代,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那怎么行?对方都是高手,你莫要独自涉险。再说了,这事哪能怪你?咱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并没有做错什么。一起回去罢,你刚才还说的,来日方长嘛……”
“你以为我傻得去找对方拼命啊?我只是去摸一摸洛阳那边的底细。”
“这个……”冷浚还是有些犹豫。
“放心罢,我不会有事的。深入敌后刺探情报,这正是我所擅长的。”
“那好罢,刘兄珍重。”冷浚终于点了点头。
“赶紧出发,活动一下筋骨罢,再站在这里可就要冻成冰人了。你往西南走,一路不要停下来,找个安全的地方再生火取暖,我则一路向西,然后北渡洛水。”
二人两手一握,相互鼓励一下,旋即拔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