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台的太和殿前,席骧岳负手而立,正注视着练剑的梅可菁。
那边还有四人,分成了两对,正在相互拆招,却是江、水、蒙、龙四大殿卫。
场中五人剑走如龙,纵跃如飞,交织的劲气呼啸半空,可谓气势庞大。
席骧岳缓缓坐下,微微闭上了双目,心中正自思量着什么事情。剑啸声忽止,五人都轻轻走了过来,在他身前坐成一排。
席骧岳睁开双目,欣然道:“都学得不错,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们的了,你们记住修炼的法门,自己多加揣度便是,假以时日定有收获。”
梅可菁道:“师叔,你似乎有什么言外之意?”
席骧岳目视远方,淡淡道:“是时候下山一趟了。”
梅可菁道:“师叔为何突然有此想法?”
席骧岳道:“你师父的事,至今查不出什么线索,光靠你陆师伯一人,怎么行呢?是该我出马了。我已将毕生所悟都传了你们五人,心中已了无牵挂。”
大家闻言一惊,梅可菁道:“师叔,你要亲自下山查探我师父的事?听你口气好像在……在……令人好生害怕。”
席骧岳哈哈一笑:“好像在交代后事对罢?江湖险恶,祸福旦夕之间,我既然选择了下山,自然是要与敌人拼命的,缩手缩脚不是我的作风。”
“师叔……”五人齐声惊呼。
席骧岳凛然道:“好了,我心意已决,你们不要劝了。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切听老天爷的安排罢。”
梅可菁道:“若是师叔走了,宗内便少了一道主梁,我这心里也不踏实。”
席骧岳道:“放心罢,经过三年的苦练,你的武功已今非昔比,况且你身边还有四大殿卫追随,足可应对任何事情了。”
江穆枫忽然道:“也不知道刘师弟怎样了?无极宫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席骧岳叹道:“都三四年了,这也正是我一直放心不下的一个心病。这次下山,我准备去一趟无极宫,打听一下昭凌的情况。”
江穆枫道:“师叔请宽心,既然没有他的消息,那就代表没有什么坏消息。”
席骧岳点了点头,又朝梅可菁道:“听说上次来闹事的那位姑娘又到谷口了?”
梅可菁道:“正是。也不知道昭凌是如何惹上她的,这真是个难缠的主。”
席骧岳失笑道:“昭凌这孩子我知道,他本性不坏,却也刁钻古怪得很,常会干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事情,与这位姑娘啊,那是棋逢对手了。”
众人闻言皆笑。
梅可菁道:“师叔可能还不知道,她这一次啊,已在谷口搭了一座木屋,说什么如果昭凌不出现的话,便在谷口骂一个冬天。”
大家笑意更浓,席骧岳捻须道:“你怎么应对?”
梅可菁道:“还能怎么着?只要她不越过剑池,便由着她了,我要以宽容之心化解她所积的怨气。我已命宗内的弟子,不可与她为难。”
席骧岳点头道:“你做事成熟稳重了。”说罢站了起来。
梅可菁起身相送,口中道:“师叔要到哪里去?”
“这两天,我要去飞瀑下的潭水边静坐悟道,宗内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
梅可菁躬身道:“弟子理会得。”
阴家后院,邓夫人正在厅堂会见客人,她身前站了一大排富家公子。各人将自己的祖籍和姓名报上之后,正在等邓夫人的传话。
邓夫人身边立着一名中年儒士,她侧头道:“卿昊,你去考一考他们。”
那儒士姓孟,是阴家的管家,他本是北方的望族之后,由于兵乱之下家破人亡,便流落到了南阳,有幸结识了阴家的人。由于他学识极为渊博,且生性善良而敦厚,因此颇得阴丽华父亲所赏识,被委以管家之要任。
他笑问道:“他们都通过第一关了?”
邓夫人点头道:“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干脆都给一个机会罢。”
孟卿昊躬身道:“是,夫人。”
他便走了过来,向身前一人道:“沈公子为何来此?”
那人满脸兴奋之色,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幸运,竟被第一个选中:“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仰慕长小姐的天仙之貌。”
“前来阴家提亲之人每日都不在少数,沈公子自认为比别人有何优势?”
“这个……我有诚意啊,古有为佳人而一掷千金者,在下为了长小姐,绝对不会落于下风。来人,将聘礼抬上来。”
门外进来四人,抬了两大口箱子,往厅堂中一放。
那人满脸得意之色:“我沈家的经营遍布江淮,可谓日进斗金,这两千两黄金只是区区之数,略表诚意。快,打开来给大家瞧瞧。”
孟卿昊见那边邓夫人的眉毛已经皱得老高,当下挥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沈公子果然很有诚意,请到那边去坐。”
那人以为对方已被自己的财气所打动,一时喜形于色,大叫道:“既然如此,你让他们都走罢,快叫长小姐出来相见。”
四下立刻传来一阵怨恨之声。孟卿昊心道,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
他忙道:“沈公子稍安勿躁,夫人说了,要给每个人一个机会。”
那人便在靠墙的一排席位上坐下,一脸不悦之色。
孟卿昊又走到一人身前,问道:“郑公子,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也是仰慕我家小姐的容貌而来吗?”
那人略一思考,挺胸道:“长小姐的容貌远近闻名,晚辈在汝南的时候就听说过了,自然是仰慕的。不过……除此之外,我更仰慕的是长小姐的孝心和贤良,我娘说了,能娶这样的姑娘回家,那是祖上积德,家门之幸。”
邓夫人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和悦,目光朝一侧的珠帘内瞧去。
“你娘还说了些什么?”
“她让我说的,都说完了……”那人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当下满脸尴尬之色。
四下传来一阵嬉笑,之前的那位沈公子已在那边夸张地挤眉弄眼起来。
孟卿昊又道:“郑公子是武将出身,而我家小姐则素爱读书,你二人所好不同,在一起过日子怕是会语不投机啊。”
“这个……我家虽然是武学世家,其实文风也不含糊,说到作诗,我也会。啊……这便有一首……”那人满脸苦思之色,额角已急出虚汗。
厅堂中唏嘘之声四起,孟卿昊已转身而去。
“啊……有了,有了。”那人忽然面有得意之色,摇头晃脑地道:“月有嫦娥,不可求合。淯有阴女,慕而不见。清风常渡,寄我悠思……寄我悠思……怎么搞的,最后两句忘记了,啊不是,还差两句,暂时没有灵感了,日后再补上,嘿嘿。”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母鸡叫蛋之声,一只逃出笼的母鸡,在矮墙之上下了蛋。
孟卿昊微微一笑:“郑公子,不如咱们换一个景,你就以门外的鸡鸣声为题材,作一首辞赋如何?”
那人面有为难之色,抓耳挠腮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道:“鸡……鸣鸡鸣,撅起……毛腚,一声一撅兮……耳根不净,不知方才,撅了几腚?”
厅堂中发出了一阵暴笑,那人不知就里,自以为是地傻笑起来。
邓夫人失望地摇了摇头,孟卿昊道:“郑公子果然真才实学,请到那边稍坐。”
那人“哦”了一声,满脸疑问地往靠墙的席位走去。
孟卿昊又接连问了几人,邓夫人都不是很满意,她不由疲倦地揉了揉腰背。
厅中只剩下一人,不等孟卿昊问话,他主动向前一步,躬身行礼道:“若是夫人觉得累了,晚辈明日再来,能在这样的诗书之乡多盘桓两日,也是一件美事。”
邓夫人眼前一亮,此人面目清秀,言辞得体,举止文雅而不骄不躁,更难得的是还有一颗体谅他人的善心。
她当下舒颜道:“无妨,干脆我亲自问你罢,你自认为能让小女过得快乐吗?”
那人微微一笑:“长小姐贤淑聪慧,知书画而懂音韵,才华堪比文君,晚辈虽不及相如先生,但自幼熟读五经,却也略懂风雅,愿以心相交,常伴长小姐左右。”
邓夫人大悦,招手道:“你这后生挺讨人喜欢,过来我身边,我有一件礼物送你。”
那边传来一阵唏嘘之声,之前各人显然对邓夫人的厚此薄彼很不满意。
那后生满脸惊喜之色,恭敬地走到邓夫人身前。
邓夫人从身后拿出一个密封的竹筒,递到他手中:“这是小女写的一幅字,还请李公子指点一二才是。”她说话间,目光却往身侧的珠帘内瞧去。
那人大喜过望,忙道谢一声,眼神贼溜溜地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一瞥,但见珠帘内的帷幔之后,隐约坐着一道人影,始终一动不动。
邓夫人忽道:“我突然身子有些不适,先失陪一下。”说着匆匆往珠帘内走去。
那人有些失望,眼珠斜睨间,帷幔后的那道人影,已跟着邓夫人往内屋去了。他只见到了一个背影,但已觉惊艳,竟痴痴的呆站在原地。
先前各人见了他这副模样,纷纷走了过来。
“看见了什么?”“是不是长小姐在里面?”“你小子,好不老实,没叫你看却偷偷地看……”“就是啊,孟先生,应该取消他的资格。”
四下吵成了一片,一人突然夺过那竹筒:“诶,让我瞧瞧。”
“嘿……快打开……让大伙瞧瞧。”
那人大急,忙去追那手拿竹筒之人,刚要追到,竹筒却被抛给了另一人。
他气急败坏的一阵狂追,但大家早有默契,诚心要戏弄他一番,遂将竹筒不断地传来传去,厅堂中登时成了一个戏耍之地。
孟卿昊想要阻止,可任他喊破喉咙,也无人肯听。
混乱中,一人贼笑一声,翘腿坐于一张高大的木几之上,手中拿着一卷帛书。
那人见自己得到的竹筒竟已被他人拆封,十分恼怒,大叫着扑了过去。木几上那人急忙跳开,奔走间将手一抖,帛书已展了开来,旋即发出一阵大笑。
其他人不明就里,纷纷抢夺,想要争先观看。
一时间,帛书传至好几人手中,各人观看之后,无不捧腹大笑。
那人已累得跑不动了,正靠在墙上喘气:“你……你们这些强盗……”
“哈哈……你自己看罢。”最后一人看完帛书之后,将它扔到了那人身前。
那人捡起帛书,展开一看,登时傻眼,原来上面竟写着“尔乃莽夫”四个大字。他恨恨地将帛书拿给孟卿昊看,后者一瞧,见字体娟秀,果真像是小姐的笔迹。
孟卿昊忍住不笑,憋红着脸道:“嘿,这可不是小姐的笔迹,不知道是被谁调了包,待我好好查问。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先去用膳罢。”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那人摇头一叹,失望而去。其他各人兀自满脸嬉闹之色,吵吵闹闹的散去了。
邓夫人端坐于卧房之内,她身前低头站着一人,正是阴丽华。
邓夫人气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非要气死为娘吗?那位李公子,多优秀的人啊,家世也不错,你怎么就无动于衷哩!”
“娘,我说了,我不想嫁人,我只要陪在娘的身边。”
“你……你这傻孩子,你能陪娘一辈子吗?你也不小了,再这样下去就耽误了。”
“娘,反正我就是不嫁……”
“真是气死我了。你之前说,附近的人都不够优秀,没法选,我就把范围扩大,去其它县找,你还是说不行,我就继续往外面找,这会……连外郡那些有名望的年轻公子都给你找来了,你还是说不行,你到底是闹哪门嘛……”
“娘,女儿都不急,你又何必着急?”
“你孩子家不懂事,娘也跟着你糊涂吗?要是由着你这么下去,再过几年啊,就没人上门提亲了,看把娘愁得啊……”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邓夫人道:“是谁?”
“夫人,是我。”
邓夫人朝阴丽华道:“是你孟叔叔,快去开门。”
阴丽华将门打开,与孟卿昊走了过来。
孟卿昊朝邓夫人躬身道:“夫人,那些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了。接下来……”
邓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孟卿昊正要转身离去,邓夫人突然道:“慢,你回来。”她又朝阴丽华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和你孟叔叔说。”
阴丽华正不知如何脱身,闻言大喜,拜别道:“女儿告退。”
等她出了屋,邓夫人低声道:“卿昊,你说丽华是不是有些古怪?她好像很讨厌上门提亲的人,她出门在外的时候,都是你陪着,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夫人是指……她可能在外面有中意的人?”
“我是这么想的,正问你呢,到底有没有啊?”
“这个……我倒是没大留意,嗯……应该没有啊……”
“那就奇怪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你说,丽华她会不会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啊……夫人你……”
“我也是怀疑,你好好想想,她平时有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呢?”
“小姐在家的时候,只有夫人离得最近,在外面嘛,我倒是没有发现异状。”
“哦,那就好。我问你的这件事,不要跟他人说起,以后留意着点就是了。”
“是。”孟卿昊擦了擦额角的汗,心道这老夫人真是急坏了。
邓夫人想起一事,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丽华带回来了一把琴?我看她每天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爱拿着那把破琴把玩,这会不会有什么古怪?”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把琴是那年去庙会的时候捡回来的。”
“对,就是那把琴。”
“诶,经夫人这么一提,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邓夫人眼中一亮:“说来听听。”
孟卿昊思索着道:“就在那次庙会,出了一件很大的事情,我怕夫人担心,所以一直隐瞒着,还望夫人恕罪。”
“好了,好了。我不怪你,有话快说。”
“庙会中,突然出现了两拨江湖人马,奋力厮杀了起来,伤了很多无辜的人。由于事起突然,根本无从应对,混乱中,我和小姐失散了,是一位年青公子将她从刀光剑影中救出来的,那把琴正是那位年青公子所有。你看……小姐会不会是……”
“这应该不会罢?她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根本不懂感情之事。”
“这可不好说,感情这个东西,奇妙得很哩……谁也说不准。”
邓夫人心中略宽,展颜道:“若是果真如此,倒也未必是件坏事,这说明小姐的喜好还是正常的嘛。对了,那位公子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对方将小姐交给我之后就匆匆走了,连个姓名也没有留下。”
“唉,这就不好办了……”
孟卿昊笑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事情未必如此。”
“好罢,你先回去,我要静心思量一下。”
“是,夫人也不要将小姐逼得太急,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邓夫人点了点头,闭目沉思起来。
强华在榻上一躺就是三天,这日终于可以下榻走动了。
邓禹高兴地道:“太好了,悟悠哥哥这病情一好转,大家都有口福了。”
强华没精打采地道:“这大病一场之后啊,啥胃口都没有。”
邓禹朝刘秀使了使眼色:“快拿出来,我都等了好几天了。”
强华一脸茫然,询问的目光往刘秀投去。
刘秀神秘一笑,走到了放衣裳的木架后,他一转身,手中已多了一个精致的木盒。
强华咧嘴笑道:“好小子,藏了什么好东西在里面?”
刘秀将木盒打开,一股蜜甜中带着谷香的味道登时散发而出,强华猛吸了一口气,抓起一块便往嘴里塞去,鼻中尽是赞叹之声。
瞧着他一脸陶醉的的模样,邓禹哂道:“不是说没胃口吗?”
“这么好的东西,从哪弄来的?快老实交代。”说着他又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邓禹大叫一声:“你慢点,给我们留几块。”他赶忙拿起一块,大嚼起来。
刘秀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慢慢品味着道:“这东西真的很好吃,酥酥脆脆的,甜而不腻,小小一块满口皆香,这富贵人家可真会享受。”
“太好吃了,这糕点都赶得上宫里的味道了。”强华边吃边道。
邓禹没好气地道:“好像自己吃过宫里的糕点似的。”
“你还别不信,童年的时候,我祖父曾是朝中的谏议大夫,有一次得到陛下赏识,赐了一盒糕点,我当时就尝过。”
“和这个味道差不多?”
“是差不多嘛。诶,等会……这一块好像有点肉味……”
邓禹和刘秀心中好笑,前者道:“这下露馅了罢?宫里的糕点难道还有肉味?”
强华尴尬一笑,道:“那个……确实没有。哎呀,说起这个肉味,口水就直流啊,我已经几个月没吃过肉了……”
邓禹哂道:“你大病初愈,不应该沾荤腥的,过得几日,再让文叔哥给你弄点。”
强华一脸疑问地道:“他有钱买肉吃的话,还用得着出去卖苦力?”
邓禹道:“这你就别管了,不吃就算了。”
“诶,子曰,有肉不吃,傻子也!算我一个……”
刘、邓二人失声大笑,强华也嘿嘿谑笑起来。
“混账,我有教过你这句吗?”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三人皆惊,纷纷起身朝门口迎去。
一名清瘦的宽袍长者走了进来,他胡子一翘,甩袖便问:“刚才是哪个不肖弟子在这里侮辱圣贤啊?”
强华干笑一声,从木盒中拿起一块糕点,塞进那人口中:“最后一块了,老师来得真是时候,再晚就没有了。”
那人口被塞住,本想发怒,但很快便被满口的香甜所俘获,口齿不清地道:“嗯,好熟悉的味道,好久没有吃到这个味道了。”
他蓦地一惊,双目圆瞪,指着那木盒道:“这东西哪来的?”
邓禹忙道:“禀告老师,强华病了几日,有好心的同窗前来看望,便送了这个。”
“哦?能送这样的糕点,对方一定身份显赫,我门下可没有这等弟子。”
“禀告老师,送糕点的,是其他经学博士门下的……”
“该不会是田博士门下的弟子罢?”
强华抢口道:“嘿嘿,这个……人家没说,只是好心送来就匆匆走了。”
“哼哼,以后若是有这等好事,不妨把为师也叫上。”那人显然不信。
这个谎话太苍白了一些,不过情急之下,也是难免,强华唯有装傻到底:“那是,那是,早知老师也喜欢这个味道,就去老师的经堂一起吃了。”
好在那人也不再追究了,忽地捻须沉思起来。
刘秀试探着问道:“什么风突然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哎呀,你一说话我就想起来了,正是有人找你,都找到经堂里来了。”
刘秀吓了一跳,该不会是她吧?
邓禹眼中放光,笑问道:“什么人?是男是女?”
啪的一声,邓禹肩上挨了一教尺,那人道:“你小子人小鬼大的,在想什么呢?对方是运货商那里的伙计,说有重要事情告知文叔。”
刘秀心下稍宽,想道:“运货商的伙计找我作甚?且还找到这里来了,难不成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这不可能啊,明日才是约定的运货时间。”
他正思量间,忽觉臂膀被人撞了一下,邓禹挤眉道:“老师叫你哩。”
“文叔,我瞧你有些精神恍惚啊,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说出来让为师帮你参详参详。想不通的事情,就找其他人问问,如果这个想法行不通,那就换一个思路,我们读书人要学会变通,所谓学以致用,正是这个道理。经学中有万千智慧,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句才是至理,不要为某一篇章的言论所局限而束缚了自己的思维。”
三人愕然相顾,无不面带惊奇之色,邓禹叹道:“老师,你随随便便一句话,都这么富有哲理,不愧是一代名师,称冠府内。我邓禹能听闻你的教诲,幸甚,幸甚。”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阿谀奉承了,难道其他经学博士就不好么?”
“好是好,就是没有许老师你这一身的先贤风范。”
“打住,不要恭维我了。我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诉文叔他们。”
邓禹道:“是不是关于秋选的事?老师你这就不对了,你应该把我也算上,我也跟你学过《尚书》啊,我决定了,今年要以你的门下弟子参加秋选。”
“你最擅长的不是《春秋》么?舍长取短,非智者所为,况且你已经被选为《尚书》经学的临时考核官了,不能以《尚书》经堂的博士弟子身份参赛。”
邓禹长叹一声:“没想到老天爷连一个让我与大家共进退的机会都不给。”
“你们三个,各有所长,都是我所看好的弟子。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罢,这段大好时光很快便将去不复返了。”
强华笑道:“老师认为,我们三个都有什么特长?”
“哈哈,这可能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便说给你们听听,日后可取长补短。悟悠,你还用我说吗?天生一副好唇舌,石头都会被你说动,能往天上飞啊。”
“老师,有这么夸张吗?我向来胸无大志,学成之后,就留在京城教教书算了。”
“嗯,这样也不错。京城里的儒林,正是天下言论的一个风标,若能将那些读书人的思想好好疏导,引向大义,其功不小。”
强华躬身一拜:“谢老师指点。”
那人忽然仰天一笑,饶有兴致地道:“仲华精于谋略,善于观人,有将相之才。文叔则做事沉稳,谋定而动,有举贤使能之才,将来的成就可大可小。”
强华哂道:“仲华,没想到许老师最看重你这个半路弟子,你将来封侯拜相之时,可别忘了我这个难兄难弟啊。”
那人捻须微笑,又道:“若是际遇得当,你们都可成为名留青史的人物。文叔啊,你这个人,性格几乎找不到任何毛病,唯独有一点,为师还要提醒你一下。”
刘秀躬身一礼:“老师请讲。”
“遇事要学会一个忍字。尽抢风头,不是智者所为,韬光养晦,方显上兵之谋。试想若是我不能忍,早已像很多人一样被贬回乡了,哪有机会收到你们这样的杰出弟子?我多教出几个深明大义的好弟子,他王家便早一日败亡,天下早一日安定。”
三人闻言震惊,没想到老师竟是如此憎恨王莽。即便如此,他老人家却也能在王家的眼皮底下为官这么多年,这份忍的功夫自然是到家了。
“好了,我要走了,今天就到这罢。”那人缓缓转身,朝门口走去。
刘秀忽道:“老师,秋选的事,请指一条明路。”
那人回头一笑:“文叔,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还会有别的结果吗?”
强华黯然道:“老师,弟子惭愧,是弟子害了你。”
“这未必是件坏事,为师老了,终于可以回家乡安度余生了。”
邓禹道:“不行,我这便回去,向那些被选拔出来的临时考核官晓以大义,让他们站到公平、正义的这一边。”
“事已至此,不管输赢,王家的人都会让我走,何必再大费周折?”
强华道:“那我们就这样乖乖认输了吗?真是气人。”
“不,比还是要比,且还要放开手脚地比。至于谁输谁赢,又何必太过在乎?日后自有公论。做事情,最重要的是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不要留下什么遗憾就好。”
刘秀奇道:“老师,你刚才还教我做事要忍,这会准备与王家明着干了么?”
“我还有下半句忘了教你。当事情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便无需再忍。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我再无顾忌了,定要杀一杀王家的气焰,给世人一个警示。”
三人闻言精神一震,齐声叫好。
“这次秋选之后,你们作为我的得意弟子,定不会为朝廷所用了。但是,能留则留,这太学府确是个成就人才的好地方,把自己变得再强大一些,静待时机的到来。”
他说罢迈步而去,三人急忙出门相送。
“我倒是真的希望,你们三个都不要在京城做官,因为这里真的没有前途可言,现在所看到的都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而已。”他蓦然回首。
大家都明白老师的意思,如今的朝廷容不下忠良之士,文武百官都得看王家人的眼色行事。天下离心已久,四海皆有怨声,如此下去,这京师岂是长久之地?
这似乎已是他老人家临别前最后的教诲,远处那沧桑的背影越发显得凄凉。
送走老师之后,刘秀刚想回屋,那边便有一人叫唤起来。他仔细一瞧,正是运货商那里的伙计,看来是跟着许老师到了此处,一直候在附近。
刘秀独自走了过去,低声问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上次的货主跟我们东家说,你这人做事仔细,她的货指定要你来运。这不,从南方新来了一批瓷器,你赶紧去罢,东西也不重,你一个人去就行了。”
“可是……明天才是咱们约定的运货日期啊。”
“货主催得急,你就去罢。以后啊,没有固定日期了,我随时会来叫你。”
刘秀愕然道:“好罢,我知道了。”
等那伙计走后,他站在原地思索了半晌,心中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是不是她急着想见我?
不知怎的,他想到这里,心中竟也有一丝暖意。
难道我对她……
他吓了一跳,神色慌张地瞧了瞧周围。
好在强华和邓禹都忧心忡忡,没有看到他这副奇怪的表情,他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