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夜落,万籁俱寂。
下溪村最大的屋舍之中,灯火已起。
信玄老和尚盘坐竹床上,捏着一串佛珠,闭目念经,直到一个沙弥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才睁开眼睛。
那沙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养的倒是挺好,略有些凝重的道:“师傅,都没回来,山上已燃起火把,看来她们是要连夜搜山。”
信玄和尚将佛珠放下,点了点头,道:“嗯,其中必有蹊跷。新进的明禅、明性二人颇有勇力,你去让二人趁夜上山混入那群乞丐之中,细探一番再来回报。”
“是!”
沙弥恭敬领命退出房间。
信玄老和尚却不再盘坐念经,站起身来,望向无甚星光的夜空,自言自语道:“这个下马威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吕胜男,你这是欺和尚真查不到你的根脚吗?”
……
吕家道姑行四,人称吕四娘,不过大户人家的女儿多也是有名字的,早年取名叫惠英,但后来她自己改了个胜男,然后便离家学道去了,其中内情,外人皆不知。
但作为亲侄女的吕淑蓉却知道,自己这个姑姑其实什么都好,只是太过要强,才导致如此际遇。
“姑姑前次不是说信玄大师大有来历吗?为何今日又对大师如此呢?”
苍凉夜空,月隐星稀,荒山野岭本该寂静无声,然火把星点沿着山脚连绵密布,几乎形成一个大圈,将整个伏牛山都围了起来。
山岭最高峰处,两条婀娜身影立在草木枯枝之间,置身黑暗之中,无人可见。
这山虽不高,但上山下山皆已无路,也不知这两个女子是怎么上来的。
白日里轻纱遮面的女子,早已除去斗笠,露出一张娇弱面庞,温婉可人。
此刻正一边将手中的火折子点燃最后一炷香,轻轻插在正北方向的泥土之中,一边轻轻问道。
自此,两人立身所在,东南西北各有三注清香,烟气袅袅,连黑暗似乎都随之扭曲了。
沉在夜色中的吕四娘嘴唇不停蠕动,似在念什么咒语,在四方香燃起之后,虚空连点四下,然后大袖一扫。
一股无形的气息如同波浪一般沿着山体滚滚而下,首当其冲的四方燃香陡然急速燃烧,瞬间就少了一半还多。
又四周眺望了下,见事情进展顺利,吕四娘这才冷哼了一声,回答侄女的问题。
“哼,如今圣后崇佛是不假,但这里可不是长安,他一个佛门三流宗派的和尚也敢来此立地塑佛,也太不把我们吕家看在眼里了。”
“何况永年县乃我吕氏传续之地,就算如今门庭跌落,但若有谁以为有便宜可占敢伸爪子,也得先问过我的剑再说。”
吕淑蓉有些疑惑,指了指脚下的线香,问道:“那这样做了之后,法师就不建寺了吗?”
吕四娘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冷笑连连:“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与县尊官都报了,岂能有反悔的道理,不然还有何威信。”
“不过这千数俗人,污秽俗气浓重乃一县之聚,而且还都是本地生化,今日给他来个秽土转生,让他这伏牛山十年落不得干净,就算积善寺建起来了,也就给我乖乖的在这方圆十数里除秽却污吧。”
说到兴致之处,吕四娘甚至哈哈大笑,似乎颇为快意。
吕淑蓉看着姑姑略显癫狂的模样,心情有些复杂。
“可姑姑不是说让这些人来帮忙抓芝马仙的吗?而且这个阵法岂不是还会影响到周边的村民?”
吕四娘闻言怒道:“芝马仙自然要抓,这千百号人秽气恶气围山鼓噪,芝马仙只能往这灵引之处跑,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即可。”
“至于秽气散去,影响的也不过是这山脚下溪村而已,反正都已划作寺田,自由得和尚去操心,你瞎激动个什么?”
说了两句,人又激动了起来,似乎想起来一些事情,吕四娘接着又继续教训道:“这些年姑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间险恶,收起你那些没用的妇人之仁,当年要不是你那死鬼老爹不中用,你那哥哥也养成废物,何苦还要你我姑侄二人撑着吕家局面?”
吕淑蓉早已习惯了姑姑对自己父亲的态度,也不敢反驳,只是悠悠道:“法师建个寺庙而已,弘扬佛法,宣行善念,造福一方,难道不好吗?”
吕四娘嗤笑了一声:“好啊,怎么不好!我巴不得他能普度众生。但有一条,在我吕家的地方就不行。”
“弘扬佛法说的好听,但若一县之内人人向佛,只晓得供养佛祖,哪里还有我吕家的立足之地?”
“目前这还只是建个寺,就划了下溪村数百亩上田不说,过几天水陆法会少不得还得放我吕家一回血,将来那还得了?”
“那二房三房五房的一些饭桶,还私学佛经,回去之后,你即刻就给我请家法。”
说到气头上,吕四娘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皇室崇佛,这和尚庙只要一立。不出三年,永年县大部分人心气运都要被其夺走,哪里还有我们吕家这种末流家族的份。”
怒气冲冲,言辞激烈,说得吕淑蓉都不敢还嘴。
两人陷入沉默,吕四娘也不理她,自顾着观察四方山脚的灯火。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良久之后,吕四娘率先开口道:“你身体还未养好,暂时不要操心那么多了,等这次捉到芝马仙,为你祛除顽疾再说吧。”
“不过日后你为人处世还是要强势一点,不然那些废物点心够你这个家主受的,你哥哥要是不回来,你也不希望咱们吕家在你这里就这么散了吧。”
吕淑蓉陷入沉默。
自家事情只有自家知。
如今的吕家看似风光无限,整个永年县几乎一半以上都是吕家的,但是其实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上代家主也就是自己的父亲排行第二,继承家主之位本就有一番曲折,走的也早,哥哥又一去长安音讯全无,自己又自幼体弱多病。
然而家主之位在忽然返家的姑姑强势主导下传到了自己一个女孩儿手里,各房离心,勾心斗角,早已是一盘散沙状了。
而姑姑一心妄想的祖先荣光,是修行成道这样的难以企及的事情,但那已是数百年前的祖先荣光了,祖先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居家道士而已。
且就算是姑姑,但按她自己所说,求道多年,虽然术法略有小成,但修行却是进步寥寥,又何谈他人以及家族在此路上的未来啊。
吕淑蓉忽然有些伤心夹杂害怕:“姑姑以后难道要走吗?”
吕四娘叹道:“这次抓住芝马仙入药,一半为你祛除顽疾,奠定根基,一半则是为姑姑提升根骨资质。”
“姑姑还是要回山,获取后续修行之法。当年师尊说我根骨不足,先天气短,无法奠定道胎,劝我下山富贵余生,并未传法于我。”
“但我不会甘心!”
吕四娘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
“学道经,习做法,辩丹火,练剑诀,哪一样我不是门中翘楚?就因为我根骨资质太差?就让我再回凡尘?”
“办不到的!”
夜空中的声音略显凄厉,似愤慨,似发泄。
情绪得到宣泄的吕四娘似乎察觉到了侄女的不安,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她揽到了怀里,以手抚背,安慰道:
“我苦命的孩儿,放心,姑姑肯定会回来的。只要调理好你的身体,姑姑就能将道法传授给你,到时候你自然就明白姑姑的心意了。吕家的女儿命苦就命苦,但咱不能认命知道吗?”
“当年你爹要将我嫁给三房的姻亲子弟,姑姑就是不认命,拿着释义传承都断了的家传法书离家求道,还不是学成归来了。”
“你要相信姑姑,相信自己。”
吕淑蓉终究还是年纪小,没忍住,哭出声来,趴在姑姑怀里不停的啜泣。
吕四娘也是无可奈何,吕家长房如今可以说就剩她们两个了,她把侄女一直都当亲生的女儿看待,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弱了。
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伤了根本,从此身体弱,娇柔不堪,稍有风吹草动就是头疼脑热几天下不得地。
性子也弱,从来不曾声色厉人,虽然外人都说大小姐善良温柔好说话,但在吕四娘眼里那就是胆小怯弱,毫无一家之主的威严。
吕四娘虽然竭力教导了好几年,但她从来不是个擅长教育人的,自然也没多少改变,这些年要不是吕四娘替她撑着,家主之位早就换房了。
不过姑侄俩人相濡以沫过了这些年,倒是感情甚笃,尤甚母女。
……
山巅终究陷入寂静,而山脚下却大不相同。
吕家庄的壮丁按照吩咐,花了好几个时辰,才赶羊一般将千百号各色人等沿着山脚均匀分布开,隐约围成一个大圈将整个牛头山包了起来。
张宝和果子两人被分在了正西方向,有那骑马的庄丁过来给了两人一支火把两个三角纸包之后就走了。
“你二人守住此地,子时中会有烟火提醒,届时将此物点燃焚烧干净就算完成任务,只要明天早上我来检查你们还在此地,当场结算工钱。”
张宝和果子俩人面面相觑,估计其他被喊来搜山的人也大多如此。
张宝四处忘了忘,黑夜浓郁,星光暗沉,远处下一波守点的人有个数百丈远都不止,隐约只能看到一点火星,这还是他视力超好的缘故。
“不是说来抓什么马驹的吗?这算是哪门子的搜山?那小马畜生随便从哪里都能跑出去吧?”张宝疑惑的大声吐槽道。
黑夜之中,除了一根孤零零的火把,四周林影彤彤,让人心底生寒。
乞丐果子却没计较那么多,正借着光亮四处收拾寻摸着:“嘿,石头兄弟管呢么多做甚,只要大户人家给钱就行,我们就当野外睡一觉好了。来来,先捡点柴火,烧个火堆起来,驱下虫蚁。”
张宝顺着他的话冷笑了一声:“有钱也不是这样败法呀,我看呐,这吕家早晚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