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正在与人下棋。
对弈的是位花甲老者，两人中间的棋盘是空棋盘。棋子都放在棋盒里面，黑白分明，只是两人都没有捻子出手的想法。
“天元，大方天，承让。”
原随云淡淡开口，结束了这盘棋局。
“少庄主如此下棋，形势步步紧逼，实在不让老朽有活路。虽然历经百余回合，但都是守势，完全不尽兴……不知世间，还有哪位人物能和少庄主难舍难分，不比伯仲。”
老者手捧花须，两人赫然下的是盲棋。
“……这世间，没与我下棋的人，都有可能难舍难分。我也是一直这样期待着，才活到了如今岁数。”
“少庄主妙论。”
老者抿着眉思绪着先前的局势，迟迟无法明悟，为何是这样？明明没有出错，却被逼到了“大方天”落败的地步？……是两者间的棋力差距，还是风格的差异？
“老先生。此局与棋无关，与人生有关。”
兴许是感受到了老者的慌乱，原随云开口，解答出老者的疑惑。
“……人，生？”
老者本想反驳，以花甲年岁还能输给二十出头的小娃娃人生的？但是一抬头看见原随云那张平静冷淡的脸，老者顿时明白了，的确，是自己输掉了。
“达者为师，老朽受教。”
顿时念头豁达。
老者躬身行了教师礼过后，便洋洋洒洒迈着痛快利落的步伐，本是花甲的年龄却好似二八青春，含着春风笑意，笑吟吟离开了无争山庄。
原随云等了等，不为眼前的棋局，而是等点香阁的消息。
原随云不如云且歌，同为世家弟子但是原随云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江湖出身的名门正派，本应该比商贾富豪出生的云且歌更加放浪形骸的……但是，原随云是独子，而云且歌不是。
所以原老爷子是绝对不允许原随云四处胡作非为，败坏无争山庄300年来累积的赫赫威名的。
因此，往往是原随云去点香阁一次，而云且歌怕是都在点香阁住下小半个月了。
故而原随云不在点香阁，但是原随云的耳目在。每到入夜时分，点香阁风舞姑娘到底出不出秀，都有人汇报给原随云……只是，从来都是不出。
风舞姑娘，从来没有幕中客。怕是今日也不例……可是不知为何，今夜原随云仰望天空，却心血来潮感到一丝丝的心慌。仿佛今日会有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但会是什么？
“公子，公子！”
家仆在外面被守卫拦住了，喧闹纷纷。庄里的管家打着哈欠着人将家仆叉出去，但是福伯心善，并未暴躁处理。
故而，家仆虽被叉走，但是声音却被传了进来。
“公子，风舞小姐今日出秀了！是云家的云且歌！”
……星星忽然黯淡了。
“父亲，我必须去点香阁见小舞。”
原随云抬头望着天空，怔怔发音。
然后，其手捞起放在桌上的古琴，举在胸前，原随云走出内府下棋的庭院。一路摸着黑走过回院长廊到了外府，不用瞧，便嗅到了那些叉人家仆身上的汗水味道，和为自己报信的心腹身上的血腥味道……
于是，原随云狂怒之下，素手抬琴猛然拉动琴弦！
“叮咚！”
琴音声势如潮！
刹那间，无数人、树、砖、瓦，被琴音的浪潮，全部推出了府门外面，摧枯拉朽！吆喝声，一片！
“呤……”
外府的影墙下面，当原随云的手离开琴弦的时候，只剩下那为自己报信的家仆。
此时此刻，两眼热泪盈眶看着自家的公子。
这位稀世温柔的少爷，这位绝世无双的少爷。能为如此公子卖命，得到款待，才是做奴才的最向往的命运。
“公子，咳咳咳，咳咳……对了，公子此去鼓楼街，定要小心天黑路滑。”
家仆虽咳血，眼眸中满是担忧。
“无妨，我这双眼睛，从来不在意是不是天黑。阿金，你持我的口谕，去内府找药师拿些药材，都记在我的账上。”
天色昏暗。
可是，自从三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原随云的眼睛就瞎了。这么多年下来，无论天黑不黑，也习惯了。
鼓楼街，点香阁。
原随云背着古琴，不时在琴身上轻轻敲打一次，耳朵辨别敲打声的回音，来到了点香阁的外面。
“……小舞。”
虚无的眼睛看着点香阁的牌坊，耳朵比常人灵敏，也更多能听见黑暗中的喘息与藏污纳垢。
原随云此时此刻什么也不想管。无争山庄的宿命是什么，少庄主的身份意味什么，这都是别人的看法。到底“原随云”这个人想要什么，只有原随云知道。
“我来了，就不许别人带走你。”
……大殿，金晃晃的灯光。
原随云看不见，但是仍然感受的到光的力量。刺进眼睛里面，带不来物体的实形，但是带来了物体的颜色。
光说，此时在舞池中的那个人，是红色的。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这是云且歌的歌声。
虽从来没有人听见过云家少爷的歌声，但是原随云的耳力何其出色？只一听，便知道了这是云且歌。
这是曲《凤求凰》，云且歌扬名在外，也不愧此名声。
这曲歌中，抑扬顿挫，该低沉处则气喘九幽，该高扬处则如云九霄，将司马相如写歌时的求而不得、求之若狂，无限心理、淋漓尽致表现出来。
……倘若如此已是绝佳，但仍然称不上莫大先生“不输任何人”这样的美誉。
原随云抿着眉，看着那道红色的光，听见了歌声里的云且歌的心事。在场的满堂彩喝声中，也只有原随云听见了云且歌的心声。
“原来如此……吗？”
原随云取下古琴，素手弹奏。
琴音如高山流水叮咚，如彗星撞月浪漫；如刹那芳华美丽，也如沧海桑田悲凉……总之一起一落，与歌声相合。琴音绵绵，情义幽幽，此中深情不输凤求凰之切切。
顿时大殿左右高楼看台上的各位花间公子、半露妙女，惊艳之下，立时自觉止住了吆喝与喧闹。毕竟此时此刻，金陵三绝，尽皆出现……原随云的琴，云且歌的歌，还有风舞的舞。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偏房里，云且歌悠扬而唱；
舞池上，风舞身着火红色的衣裳，手持桃花盈盈扇，跳着从来不被人质疑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舞蹈。
或扶风弱柳，为腰肢；或彗星摘月，为玉手；或曼妙龙蛇，为舞步；或兴高采烈，为青丝。或情意绵绵，是那眉眼中的风情；或恨意幽幽，是那指尖缝隙留不住的决绝。
舞步红莲，桃扇香风。
或怅然若失，或强颜欢笑，或心事悠悠，或坦然自若。无数的心绪随着舞步的翩跹，一步一步，少女的烂漫此时此刻毫无遮拦呈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那遗世而独立的身影，沐浴在神光一般的火焰当中。
或看得懂，或看不懂，总之此时，金陵三绝，凤舞九天。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