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宛如一声平地旱雷,猛地惊醒了正沉浸在贪婪之中的盛独峰。他不禁在心底大声质问起了自己:现在的首要目标是赫连乌手中的大夏龙雀吗?不是!首要目标是李鹤仁啊!大夏龙雀固然宝贵,但若因此放跑了李鹤仁,那岂不亏大了?
说到底,大夏龙雀只是一把对自己来说可有可无的兵刃罢了;而李鹤仁的性命,却关系到整个东煌宫的安危和未来!
更何况,赫连乌虽然落了下风,但盛独峰想要杀他,也不是一招一式之内就能解决的,少不得要费些功夫。为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蠢事,盛独峰是绝不会去做的。想到这儿,他立刻从大夏龙雀上收回了目光。
“赫连乌,我敬你是条汉子,所以今天暂且饶你一命!看在你还算坦荡的份上,我好言奉劝你一句:别再助纣为虐了!跟着李鹤仁,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话音落下,盛独峰便不再去理睬他,转身就向李鹤仁消失的方向奔去。只留下了呆滞在原地、明显还没缓过神来的赫连乌。
“盛宫主!”就在盛独峰准备施展轻功去追李鹤仁等人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仆骨里斯的呼声。盛独峰循声望去,只见同样像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仆骨里斯正牵着两匹战马大步向他跑来,边跑边喊道,“盛宫主!快!李鹤仁那老匹夫往东边跑了!速速上马,我已经临时召集了一些精锐骑兵,等他们一来,咱们就去追他!”
“李鹤仁不是一军之主吗?怎么能把自己的军队扔下,自己跑路?”盛独峰一边娴熟的翻身上马,一边大声问向仆骨里斯。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堂堂党项大将军,就算再怎么不堪,也不该抛弃自己的手下、自己逃命吧?那算个什么将军?!
“李鹤仁心里清楚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他。现在党项军既然败局已定,那他要考虑的就绝不是呈匹夫之勇了,而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仆骨里斯同样大声回答道,“盛宫主,他能混到今天的地位,靠的可不是武功!而是脑子!您没发现,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亲自上阵厮杀过吗?对他那种人来说,自己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活着,他才有机会报仇!”
盛独峰听了恍然大悟。同时,他也有些理解李鹤仁了。确实,只有保住了命,他才有继续斗下去的本钱。
两人的交谈声并没有刻意压低,当然了,在经过一场血战之后,两人也没法压着嗓子讲话。所以这些话才一字不差的全部落入了赫连乌耳中。听到李鹤仁已经逃了的时候,赫连乌那一直呆滞的眼神才微微缓和了一些;可当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回鹘骑兵在盛独峰和仆骨里斯身边集合、即将启程去追击李鹤仁时,他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念头下意识的划过了他的脑海。
必须要拦住他们,给大将军争取撤离的时间!
赫连乌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拄着大夏龙雀一瘸一拐的向盛独峰所在的方向走去。最终,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只身拦在了向东的道路。
“赫连乌,你想干什么?”盛独峰眉头微皱,有些不悦的问道。
“我是大将军的部将,就算拼上这条性命,我也必须要……保护他!”赫连乌慢慢挺直了腰板,谬足了力气,仰天大吼一声:“(党项语)所有斩荣军听令!集合!”
此时此刻,不论是回鹘兵还是党项兵,都已经没有多少能站着的了。所以赫连乌这一嗓子,直接将剩下的斩荣军全给喊了过来。他们听到命令后,没有一个人犹豫的,立刻舍弃了眼前的敌人,迅速来到赫连乌身边集合、结阵。不一会儿,仅剩的几十名斩荣军就已将向东的道路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断了腿,有的脸都被削去了一小块,还有的甚至要靠倚着别人才能勉强站立。可就是这几十个残缺不齐的士兵,居然仅凭气势,就深深的震慑到了回鹘军、令他们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即将失去自己生命的恐惧;有的,只是悍然赴死的悲壮!
“唉,赫连乌,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啊!”盛独峰和仆骨里斯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撼。盛独峰喉咙动了动,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锲而不舍”了。
或者说,除了这个评价,盛独峰也想不出来什么词能更适合的形容现在的赫连乌了。
“忠心事主,百死无悔!”赫连乌横起大夏龙雀,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盛宫主,刚刚多谢您饶某家一命。按理说,我不应该这么不识好歹。但事关大将军的安危,请盛宫主……原谅!”
“今天,你们要是想追上大将军,就只有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行了!别他妈瞎磨叽了,你不就是想死吗?老子成全你!”盛独峰心中五味杂陈,但仆骨里斯却已是不耐烦了。眼瞅着李鹤仁就要逃得没踪影了,现在半路又突然蹦出来了个赫连乌。他怎能不气?当下也顾不上三七二十一了,手中长枪向前一指,其身后早已待命的回鹘骑兵立刻策马朝斩荣军撞了过去!
“(党项语)顶住!”
虽然斩荣军抱着众志成城的心态面对即将撞上自己的回鹘骑兵,但心态和实力完全是两码事。先前的一番血战,斩荣军的实力早已大打折扣,带伤者多达八成。这种状态,如何与回鹘骑兵相抗?很快,在回鹘骑兵凶猛的集团冲锋下,斩荣军的防线纷纷告破,军士瞬间倒下了一大半。但饶是如此,斩荣军也依旧没有放弃,而是且战且退,用自己的生命缠着回鹘军、死活不让他们通过。
“宫主莫急!我们来支援了!”
就在战事胶着不下之时,斩荣军身后突然杀出一彪人马,原来是贺九燮和泷川祈鹤等人带着东煌宫的增援赶到了,当下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局,狠狠地朝斩荣军屁股上踹了一脚。
本就被回鹘骑兵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斩荣军腹背突然受敌,顿时军心大乱。不多时,就被两路兵马给合力全歼了。仅剩下了一个还在不断挥舞着大夏龙雀的赫连乌。
“大将军啊……末将尽力了……”赫连乌望着周围层层包围的敌人,忍不住苦笑一声。随即缓缓抬起大夏龙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竟是要引颈自戮!
盛独峰见状,心中突然有些不好受。赫连乌虽然嘴巴有点臭,但对李鹤仁忠心耿耿,却实在是难得。如此之人,真要放任他去见阎王爷吗?想到这儿,盛独峰猛地抬手,一颗冰珠便如疾风般的从他手中飞了出去,硬生生的将大夏龙雀的刀锋给弹开了。
“盛宫主……为什么?”赫连乌感受到了刀上的外力,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开了双眼,“我死了,对你们来说不是更好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手拦下你。也许是……替你感到可惜吧,”盛独峰莫名的叹了口气,随即向赫连乌伸出了左手,满脸真挚的说道,“赫连将军,李鹤仁不值得你如此效忠。他这次能毫不犹豫的抛下你们,就肯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们全部死光。你以忠诚待他,他却视你为可有可无的弃子。这样的主子,根本不配你!”
“来我东煌宫吧。你可以回头看看那些拼着命来救我的人,他们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下属,但却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至亲至爱的人。为了他们,我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赫连将军,我可能没有李鹤仁那么大的势力,也可能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我可以保证,再有战火来袭,我绝不会站在最后面、让兄弟们替我拼命!”
“我会站在最前线,我会和你并肩作战,我会用我的剑、我的身躯,替我的手足兄弟杀开一条血路!”盛独峰缓缓张开双臂,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赫连乌,“怎么样赫连将军?好好考虑一下吧?”
赫连乌脸色有些动容了,其实从盛独峰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他就知道盛独峰是打算招揽他。可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没有及时反驳或打断,而是十分认真的听完了盛独峰这一大篇慷慨激昂的话。
见鬼,自己……怎么会有点心动了呢?
不行,大将军千金之躯,他先撤离是天经地义的,自己怎么能因为敌人的几句话就动摇对大将军的忠心呢?想到这儿,赫连乌迷茫的眼神逐渐坚定了下来:“抱歉盛宫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们宋人不是有句话叫‘忠臣不事二主’吗?我赫连乌没什么别的本事,但这点底线还是有的!您不用再多费口舌了,直接给我个痛快吧!”
“盛宫主,这种人您还是放弃吧。李鹤仁已经快变成他亲爹了,他怎么会轻易背叛?”仆骨里斯突然插嘴道,“说起来,因为这些个王八蛋,咱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追击时辰,今天只能先这么算了。至于这个赫连乌嘛……盛宫主,反正他也不愿意归顺你,不如就让末将把他带回去呈给元昊殿下吧?怎么说他也是李鹤仁身边的一条好狗,殿下肯定有办法将他废物利用的。”
“元昊殿下?好啊,果然是李元昊!”听到仆骨里斯嘴中吐出“元昊殿下”这四个字,赫连乌的火气噌的就冒上来了,“我说你们回鹘人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有种了,敢在这种敏感时候伏杀我党项大将军,感情是李元昊在背后搞的鬼!盛宫主,这么说来,你也……”
“呵呵,你还不知道吧?这位盛宫主,和我家元昊殿下可是生死兄弟,正经拜过把子的!”仆骨里斯冷笑一声,抬手一挥,身旁的回鹘士兵立刻上前用铁链将赫连乌给锁结实了,“更何况,你就算知道是元昊殿下主使的又如何?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再见到李鹤仁吗?到了元昊殿下手中,你还是自求多福吧!给我押走!”
“仆骨将军,大哥有没有交代你什么预备方案?”盛独峰神色复杂的目送着赫连乌被押下去,随后才低声问道,“就是万一李鹤仁跑了的话。”
“没有,”仆骨里斯重重的叹了口气,“按照原定计划,我们的人和盛宫主你的人加起来,李鹤仁是必败无疑的!就算他见时机不对临时跑了,我们也能追上他、将他斩于马下!但……我们和元昊殿下都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斩荣军的忠诚。
“没有他们拼死相抗,我们现在早就抓住李鹤仁了!唉,眼下,末将只能先将赫连乌带回去向元昊殿下复命了。请盛宫主放心,元昊殿下身边智囊众多,肯定会想出弥补的办法的!”
“也只能如此了,”盛独峰点点头,拱手向仆骨里斯致谢道,“说起来,这次多亏有仆骨将军带来的生力军,我们才能击败李鹤仁。要是仅凭我们东煌宫一己之力,只怕早就成斩荣军的刀下亡魂了!独峰代东煌宫,谢过仆骨将军了!”
“盛宫主太客气了,您和元昊殿下可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啊!以后盛宫主要是留在殿下身边做事,末将还需多多仰仗您啊!”说到这儿,仆骨里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补充道,“对了盛宫主,听说您打算将东煌宫迁入宋土是吗?末将斗胆建议您再等一段时间,现在李鹤仁未死,元昊殿下那边可能还会有需要和您合作的时候。不过请您放心,李鹤仁经过这次的惨败后,绝不敢再轻易来找您的麻烦了。就算他敢,元昊殿下那边也会帮衬着您的!”
“另外,这不仅仅是末将个人建议,殿下他也是这个意思。”
“……好吧,既然大哥都发话了,我自然是听大哥的。劳烦仆骨将军回去转告一声大哥,如果李鹤仁有什么新的动静,或者大哥有什么新的计划,还请立刻转告我。”盛独峰只想了一下,便点头应了下来。一来东煌宫现在已经和李鹤仁撕破脸皮了,除非其中一方彻底从这个世间消失,否则谁也别想安稳。
二来,东煌宫现在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和靠山。俗话说的好,上头有人好办事。想要和李鹤仁这种级别的敌人斗,那他们也就必须要有一个同样重量级的盟友。李元昊,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两人又简单的聊了几句后,仆骨里斯便带着部队押着赫连乌离开了。望着满地的狼藉,盛独峰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随即翻身下马,缓步来到不远处的贺九燮等人身边。
“恭迎宫主!”等盛独峰走近后,东煌宫所有人齐齐单膝点地,毕恭毕敬的向盛独峰拜道。
先前盛独峰在招揽赫连乌时所说的那番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当众人听到那句“他们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下属,但却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至亲至爱的人”时,瞬间全都感动的一塌糊涂。要不是当时盛独峰正在处理事情,只怕他们早就围上去了。
“嗯,大家幸苦了,都起来吧!”盛独峰欣慰的连连点头,望着那一张张激动、热泪盈眶的面庞,他知道,自己赢得了这些人的心。
盛独峰相信,从今以后,就算哪天他一无所有了,他们也不会为金钱、为地位、或是为私欲而离开他的身边。因为他找到了一个虽然无形、但却无比珍贵的东西,来留住手下们的忠心。
这个东西,叫做“义”。
就在盛独峰准备说点什么激励士气的话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了躲在人群中、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的泷川祈鹤。盛独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当下快步走入人群中,将泷川祈鹤给拽到了一旁的树后,面带愠怒的低声质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少主,我实在是太担心你的安危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我……我有保护好自己的。”泷川祈鹤在敌人面前,冰冷的宛如地狱走出的女罗刹。但现在在盛独峰面前,却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媳妇似的。一边小声的求着饶,一边拿手指勾着盛独峰的衣角不住晃着,脸上写满了“请求原谅”四个字。
“你知不知道这儿有多危险?”盛独峰眼皮抖了抖,在泷川祈鹤如此强力的“攻势”下,最终满腔的愠怒也只能化为了一声长叹,“唉,祈鹤,我知道你与寻常女子不同,所以我从未限制过你的自由。但这可是生死相搏啊,你不是瞎胡闹吗?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少主放心,我心里有数的,”泷川祈鹤被盛独峰这一脸认真的模样给逗乐了,“不过,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紧张啊。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废话!你是我的女人,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盛独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抬手在泷川祈鹤额头上轻轻敲了下,“下不为例,知道了吗?”
“是!谨遵少……不,谨遵宫主之令!”泷川祈鹤装模作样的冲盛独峰拱了拱手,顿时把盛独峰脸上的黑云给击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