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德心头一震,回忆起军中之事。子书青只感觉上德抓着自己的手骤然一紧,看过去时,只见上德眼中闪动着一丝不一样的光芒,仿佛是悔恨,又仿佛是恐惧,不过更多的是思念。
子书青不懂,只是骤然想起了师父。
“原来师父的名字叫作关未尘啊,这名字真好听,根本不像那个絮絮叨叨的师父的名字。”子书青心中想道。
杜白见上德和子书青都仿佛入定一般,摇了摇头,说道:“云将军正在蓟州城外,听赵大哥说,泰山神主和悲欢居士也在。前辈应当过去。”
上德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笑道:“老了,腿也废了,不中用了。”
林勇半天未曾说话,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怒道:“当年你便那样一去不复返,你可曾想过与你一同战斗的那些人么?莫说是只是双腿残了,便算是你一动也不能动,那又如何?云将军会看不起你,还是赵大哥会看不起你?”
上德垂了头,杜白不知林勇为何发火,连忙拽住林勇。林勇叹了口气,说道:“我姓林名勇,乃是漳州林家之人。”
上德听到“漳州林家”四个字,蓦然抬起头来,脸上不知是悲是喜:“如此说来,泽笃……”
林勇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在下堂兄。”
上德十余年后突然听到旧友消息,感慨万千,良久,问道:“泽笃近来可好?”
林勇摇摇头:“不太好。堂兄从北面回来后,性子变得孤僻易躁,而且嗜酒如命,我与堂兄关系极好,和他一同饮酒,次次他都大醉而归。堂兄醉后,最喜欢念叨的就是三件事。”
上德沉默不语,轻抚子书青的头,子书青安静靠在上德身上。林勇继续说道:“第一件事,乃是自己伤得太早,没能在历城抗击荒奴,导致诸多同袍蒙难,奋威军近乎全军覆没。”
“第二件事,乃是蓟州城中刺杀敌方主帅失败,若自己的剑再快上三分,也不再有荒奴南征之事。”
“第三件事……”林勇瞪着上德,咬牙切齿说道,“便是诸多生死之交身死,连尸体也没找回来。前辈和关前辈的名字,我听了五年,万万没想到还能见到前辈本尊。”
上德苦笑道:“我也思念得很,只是此身既废,于大军无用,我若见了他们,也是徒增伤感……”
杜白叹道:“前辈自己之事,本不该我们小辈置喙。只是前辈此说大错特错,晚辈斗胆,略言一二。赵前辈说什么身子无用,可曾想过,不管是云将军抑或是赵大哥或是林大哥,难道与前辈交,是为了前辈的一身本事么?前辈认为,若前辈活着回去,他们是会怪前辈无用拖了他们的后腿,还是会惊喜交加与前辈把酒言欢?”
上德不知如何作答。良久,杜白叹息一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前辈若依然不想见到昔日战友,也是前辈选择,晚辈不插手了。只是还望前辈想想,若前辈此时骤然听到赵大哥还活着,会是何种模样?青儿,你好好跟着你德师伯,咱们后会有期。”
子书青眼圈泛红,点点头,说道:“大哥哥记得帮我找找师父。”
杜白点了点头,招呼众人,便要离去。
上德叹了口气,叫住众人:“且慢。”
杜白等人回头看向上德,上德苦笑一声,缓缓说道:“若此时仲远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是死了,也值得了。你们说得对,是我太过自私了。”
杜白笑道:“我们护送前辈过大沽河,过了大沽河,便是征北军的地方了,不管什么五神五鬼,都不敢放肆了。”
上德笑了笑,问道:“你们接下来如何打算?”
杜白叹道:“我们继续回来,五神盟不灭,不能告慰赵大哥在天之灵。只是五神盟势大,不可力敌,今日杀了五神盟两条狗,下一步如何打算,我们还没有头绪。”
上德叹了口气,说道:“听闻仲远隐居,没想到最终还是……山石、佑今既在前线,若云老弟战事吃紧,不一定走得开。老关的仇在荒奴人那里,便让云老弟他们受累了。仲远的仇,得有个说法了。”
杜白一愣,看着上德。上德一笑,对子书青说道:“青儿,你莫再等了,我说你师父肯定还活着,只是在骗你。你师父与你师徒情深,若还活着,必定会回来找你,此时依然不归,怕是凶多吉少了。”
子书青眼角滚落两滴泪水,抿着嘴唇,低头不语。杜白心中不忍,说道:“前辈,青儿还小……”
子书青猛地一吸鼻子,大声说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再需要你们保护了。师父死了,我知道的,哭也无用,我自会替师父报仇,杀尽荒奴人。”
上德笑道:“这才是好青儿。”
杜白叹了口气,沉默片刻,说道:“其实荒奴人也不全是该杀的。只怪大宋和荒奴积怨太深,不然还是可以友好相处的。”
子书青摇了摇头,说道:“我从未见过好的荒奴人。我师父这么多年和无数荒奴人打交道,不是奸细探子,便是奸淫掳掠之徒。这次荒奴人跑过来,避开大宋军队,专门杀害平民百姓,哪里有一个好人了?”
杜白默然不语。林勇胸口闷得慌,不过无言反驳,只是说道:“还是有好人的。”
子书青拧着眉头不说话。上德笑道:“荒奴有没有好人,留给云老弟判断吧。我信得过云老弟,他从不滥杀无辜。”说着话,上德指了指衣柜,对子书青说道,“青儿,你去那里,最下层翻到最里面,有一个布包,你拿出来。”
杜白看上德与子书青仿佛有机密之事,想要退出避嫌,上德摆摆手道:“无妨,列位都是志诚君子,不必避嫌。”杜白笑了笑,此时若执意退去未免不美,便留了下来。
子书青答应着,走了过去,从里面翻出一个剑匣来。子书青捧了出来,呈给上德。上德长叹一声,打开剑匣,抽出一柄剑来。众人眼前寒光一闪,不由都在心里赞道“好剑”。
只听上德说道:“此剑名为丈八,乃是老张生前所用,云老弟他们都认得的。”
子书青接过剑,不知上德要做什么,说道:“德师伯,我不用剑的。”
上德叹道:“好孩子,不是要你用的。”接着,上德又将自己的飞镖递了一支给子书青,接着说道,“这是我的镔铁飞镖,没有名字,不过容貌奇特,不同其他,云老弟他们应该也能认出来。”
子书青接过飞镖,笑道:“德师伯这是要我开兵器铺子么?”
上德微微一笑,不答子书青,对杜白等人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如何识得仲远的?”
杜白笑着说道:“前辈已然将底子交出了,此时再问,不嫌晚么?”
上德大笑三声,说道:“不嫌晚,不嫌晚。我不是信不过你们,只是确认一下,看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做一件事罢了。”
杜白一愣,而后看向子书青,说道:“青儿与我们性子相合、意气相投,前辈即便不说,我等也会照拂。至于今后教习,我等都是江湖上野惯了的,恐怕不能胜任。待青儿到了蓟州,即便云将军军务繁忙不能相教,泰山神主、悲欢居士哪个不比我等好?”
上德笑道:“自然不是此事。若是托付青儿给你们,不必多好的关系,便靠着我们此时意气相投便已足矣。”
杜白笑着摇了摇头,将林勇等人一一指过,挨个介绍道:“我等乃是河北游侠儿。晚辈名叫杜白,幼年之时被赵大哥救了性命。他们是林勇、胡烨、卫伦、王庐东,与我意气相投,几日前见了赵大哥,相谈甚欢,便互认了兄弟朋友。”杜白拿出赵仲远信物,笑道,“这是赵大哥留给我们的,让我们去蓟州城中见云将军。”
上德细细看时,果然是赵仲远信物,心中百感交集,叹道:“上次见到此物,还是十余年前了。”
杜白想起与赵仲远会面,恍如昨日,自己心中下定决心,等为小贝复仇之后,杀一些荒奴人,便去蓟州报恩。谁知分别数日,与赵仲远已然天人永隔,杜白心中一痛,叹道:“世事难料,有些事不能等,或许一等便……唉。”
胡烨、卫伦、林勇和王庐东都是心中感慨,情绪不高。
孔素素听得屋内打斗声息,之后众人说话,听不甚清,便对李小贝柔声说道:“咱们进去找大哥哥好不好?可能有些人躺在地上,小贝不要害怕。”
李小贝点了点头,说道:“人分好坏,像大姐姐、大哥哥还有卫大哥他们都是好人,还有大哥哥的大哥哥,也是好人。那些杀了大哥哥的大哥哥的人都是坏人,坏人如果不打败,那么就会有很多很多好人会受伤。”李小贝神情黯然,低声说道,“就像爷爷、爹爹、阿娘还有哥哥一样。”
孔素素紧紧抱着李小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乖,小贝,有大哥哥和大姐姐在,一定不会让坏人过得很好。”
李小贝用力点头。孔素素抱着李小贝走进屋中,只见众人都是一脸黯然,问道:“白哥哥,怎么了?”
上德看了过来,杜白收拾表情,长出一口气,对上德说道:“这是孔素素,是……”说到此处一愣,看向孔素素。
孔素素疑惑地望着杜白,问道:“怎么了?”
杜白摇了摇头,卫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老白,介绍我们都只是一概而过,到了素素这里,就非要加一个词汇修饰么?你便说素素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不就好了?”
孔素素大羞,瞪着卫伦,正要说话,杜白笑着牵住孔素素的手,对上德说道:“不错,素素正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而后又介绍上德道,“素素,这是上德前辈,十余年前奋威军中元老,江湖绰号小赵云,现今在此处隐居,不知那五神盟如何得到消息,要逼上德前辈加入五神盟。”
孔素素低了头,叫了声“上德前辈”。卫伦笑道:“怎么见一见前辈,仿佛见双亲定下婚事一般?”
孔素素大急,带着哭腔冲卫伦吼道:“卫大哥你……不理你了!”而后向上德道声抱歉,便抱着李小贝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杜白剜了卫伦一眼,也向上德歉意一笑,跟着出去了。
胡烨叹了口气,说道:“老卫,你迟早被素素半夜拿根绳子勒死了事。”
卫伦身子一颤,摸了摸脖子,讪讪一笑道:“素素怎的越来越害羞了?我原来如此说过,也没什么事啊。”
胡烨叹道:“老卫啊,你说话不看场合的吗?”
王庐东点点头,笃定说道:“而且如今不同往日,杜大哥和素素姐的感情很微妙,谈婚论嫁之时,将定终身之刻,最是敏感。素素姐此时已经不是素素姐了,只是一个待嫁的小女子而已,当然脸皮薄了。”
卫伦等人目瞪口呆,良久,卫伦挠了挠头,说道:“别看小王年纪小,说起这女子心思,倒是头头是道。只不过前些日子,我忘记是谁,被河间府中花魁迷得神魂颠倒,一日三餐恨不得泡在酒楼里?”
王庐东大是窘迫,说话都说不利索了:“香香姑娘不一样的,她是……她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
子书青饶有兴致看着这群人,眼睛里满是艳羡之情。上德笑了笑,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相比起原来的时候,过了十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子书青好奇道:“云石远马年轻的时候也这样?”
上德叹道:“何止如此,一个比一个不正经。唉,师伯年轻之时,又好到哪里去了?真是怀念……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众人闹了一会,与上德说些旧事,个个听得津津有味。过了片刻,杜白牵着孔素素回来,李小贝已经在杜白怀中,用手指堵着耳朵。卫伦“咦”了一声,想要从杜白怀中接过李小贝,同时问道:“小贝这是怎么了?”
杜白低头看去,笑着将李小贝的手放下,说道:“小贝你这是做什么?”
李小贝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哥,你以后要和大姐姐说悄悄话时,把我放下来吧,我会走路的。”
卫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忽然感觉脖子一凉,连忙接了李小贝便走。上德不禁莞尔。杜白不再理会卫伦,躬身问道:“前辈方才说有事要晚辈帮忙,不知是何事?”
上德笑了笑,说道:“我想劳烦诸位,将我送到常山府,我要去寻一个人。”看着杜白不解的眼神,上德继续笑着说道,“云老弟他们见了我,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只是他们军务繁忙,我双腿虽不好了,不过也是想着能帮上云老弟一些忙的。”
上德将子书青推了一把,推到了杜白身前,而后叹道:“武林之中,代代皆有英才,我一把年纪了,虽然诸事都看得开了,不过有些事关生死的事,还是想着不能看开,要血债血偿的。”
杜白扶住子书青,看向上德。上德把玩着飞镖,说道:“劳烦诸位,将我送进常山赵家大门,而后再随着青儿北上寻云将军吧。五神盟这群河北的败类,还是让我们河北豪杰来解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