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梧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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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燎州虽是北地边州,寒则寒矣,苦却未必。因境内产煤铁,还有大河利于漕运,作为州府所在的燎州城即便比不了虓朝腹地那些百业兴盛人口众多的通都大邑,倒也是车船往来商旅如织。宽有八丈的十字正街以大块石板铺就,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外高悬着各色招牌旗幡,店家伙计们唱着诙谐歌谣招揽客人,挑担货郎们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发出清脆吆喝……虽然已在城里住了旬日,可看着眼前闹市景象,田知棠仍不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慨。他也曾家世显赫年少多金,也曾鲜衣怒马招摇过市。大把的银子撒出去,无数的朋友围上来。纸醉金迷风花雪月,纵情声色走马章台,日子过得好不潇洒快意。待后来风云骤变一夕破家,穷困潦倒之际,旧日好友尽皆翻脸不认,往昔红颜无不避如瘟神,世态炎凉不外如是。等在山野间栖身十年,重回俗世时,即便大大方方道出自己真实名姓,竟也没什么人还记得他是谁了。

  想来也不奇怪。世人本就善忘,江湖里又是常有新人换旧人。一旦销声匿迹,莫说十年,便只是过个三五年,又还有几人记得你?

  其实这是好事。

  至少对于田知棠而言是如此。可惜还是有那么一些人记得他。

  看看腰间系着的血珊瑚珠金丝绦子,又抬头看看前方的大宅,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随即理了理衣衫迈步进门。

  一进大门,迎面是座悬山顶的借山照壁。两边出檐的顶上铺着琉璃筒瓦,垫板、柁头、箍头枋子以及左右立柱上都写着诸如“华堂聚和”、“竹苞松茂”之类的吉祥词句。正当中盒子里是一副巧匠所绘的山水图。自照壁左面的屏门来到外院,又穿过二门进了中庭,只见偌大一个庭院以大块芝麻白的花岗岩石板铺就,又以五彩卵石在边角处作为点缀。庭院东南角有株四时常绿的古树,枝繁叶茂好似伞盖一般,看起来至少也有两三百年的年纪。沿着两旁种满了花草的抄手游廊离开中庭,这才来到一道两边墙壁磨砖对缝、以莲柱为饰、题有“和气致祥、富贵满堂”的麻叶梁头垂花门前。穿过这道垂花门,就是主人家日常起居的内院。

  田知棠在垂花门前停下脚步,并未径直入内。此处虽非燎侯府,只是燎侯严荣专门为外孙女夏继瑶单独置办名为梧桐院的宅子,可规矩一点儿也不比侯府里头少。就算是宅子里的大管家,想要进入内院也得在此等候夏继瑶的贴身丫鬟前去通秉,何况是初来乍到只担任一区区小管事的田知棠?

  香风袭来,一位姿容妍丽体态轻盈的绿衣丫鬟俏生生地站在垂花门里冲田知棠甜甜一笑,尽管对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比他小了快十岁,他还是连忙抱拳颔首道了声“在下给绿琴姐姐见礼了”。

  “都说过好些回了,叫什么姐姐呀?人家可比你小哩!”绿琴佯作不快白了他一眼抱怨道,转眼又以袖遮口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半天才抿起小嘴收住笑声,对田知棠招招手说,“跟我来吧,小姐已经起来了,正在品茶。小姐说了,昨夜的事情办得不错。”

  “分内之事,不敢当小姐谬赞。还请绿琴姐姐前头引路。”田知棠再次抱拳颔首,跟在对方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内院,穿过正开得绚烂的满院梅树,来到一幢雕梁画栋的二层小楼前。

  “小姐,田知棠来了。”绿琴站在小楼门边轻轻唤了声,待听到里头有人说了声“进来吧”,这才招手让田知棠随自己走进楼里。

  小楼的主人虽是女子,却不似寻常大户家的女子绣楼般里里外外都透着股秀气柔美,除了门后那面八扇白玉屏风和正面墙壁上悬挂的大幅山水中堂,就只有一张摆放着几件瓷器的条案和一套桌椅小几,看起来既素雅又大气。

  见绿琴去了门上挂着珠帘的里间,田知棠站在白玉屏风旁又等候了一小会儿工夫,这才听到夏继瑶在里间唤道,“上前说话吧。”那声音绵软、慵懒、细腻,又带着几分令人怜惜的幽怨,好似春雨一般醉人。

  “是”田知棠应了一声,随即迈步走到珠帘前站定,“禀报小姐,小姐昨日傍晚交代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了。不知小姐还有别的吩咐么?”

  “办的不错。”夏继瑶在里头说,“堂堂黑衣明王都被你一招擒下,你果然很有本事。”

  “区区山野鄙陋之人,小姐谬赞了。梁天川与公孙飞鸿刚刚交过手,属下又是趁其不备出手偷袭,侥幸而已”

  “鄙陋?呵——”夏继瑶轻轻一笑,“你若鄙陋,这世间怕是就没几个人能看了。书儿、琴儿,我说的对是不对?”

  “嗐——小姐,这都十来天了,您还不知道他么?他这人哪儿都好,武功好,人又聪明,模样也不错,就是这脾气跟个老夫子似的,无趣得很!”绿琴笑嘻嘻地说。

  “人家这叫谦逊知礼,你懂什么?”另一个丫鬟说。

  “谦逊?要我说啊,他这才不是谦逊呢!他这是傲,打骨子里出来的傲,都说物极必反么,这傲到极致的人往往看起来都很谦逊。”绿琴不服气地反驳道。

  “好啦好啦,你们俩怎么逮住机会就要拌嘴?”夏继瑶笑着阻止两个丫鬟抬杠,忽然话锋一转又问田知棠,“梁天川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回小姐的话,属下不知。”田知棠早已料到夏继瑶会有此问。

  “哦,你们这些江湖人呐,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呀,忘了忘了,你现在可不是江湖人了,而是我梧桐院的管事。”

  “承蒙小姐抬举,属下铭感五内,日后自当尽心尽力为小姐办事。”

  “感激就不必了,之前就已把话说的明白,各取所需而已。”

  田知棠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肃立。

  “这几日没什么事,你先好好歇息,待会儿走的时候到账房那边领两百贯,该花就花该用就用,去八方居吃吃喝喝也好,到小柳巷寻欢作乐也罢,随你,不用想着替我节省,也不必担心我会有什么看法。男人么,权钱名利酒色财气,一样都不爱的还叫什么男人?不如出家得了。”

  “谢小姐厚赏。”田知棠连忙道谢。两百贯不是一个小数,足以在城里买下座小宅院。

  “对了,小姐——”田知棠想了想又说,“近日听得坊间传闻,似乎有几位江湖里的大人物来了城中,需要属下前去打探一二么?”

  “你担心他们的来意?”夏继瑶的语气严肃起来。

  “回小姐的话,若传闻不虚,这几位的来意很难不令人担忧。”田知棠回答说,“毕竟——”他顿了顿又道,“毕竟近来岐山院那边的动静又大了许多。”

  和夏继瑶所住的这座梧桐院一样,岐山院也是燎侯府的产业,只不过那边的主人是严荣嫡孙、人称“小侯爷”的严不锐。严荣膝下原有三子一女,长子次子早年间阵亡沙场,幼子因病早夭,女儿也因丈夫冤死诏狱而削发出家,所以严荣的外孙女夏继瑶和嫡孙严不锐一直倍受世人关注,所有人都想知道将来能继承严家偌大家业的究竟是谁。夏继瑶是女子不假,可女子为官袭爵在国朝虽然少见,也并非没有先例。前武四营之禁字营主官郎将、之后又官拜内都督府大都督、获封平侯的骆灵溪就是女子,即便后来嫁与加封镇北将军号的兵部右侍郎杨元正为妻,朝廷也准其保留爵位。何况因为孙子严不锐心性残毒又志大才疏,俨然是个无能纨绔,而外孙女夏继瑶自幼聪慧,虽是女子却胸藏锦绣杀伐果决,不论手腕魄力都远胜须眉。两相对比之下,燎侯严荣对外孙女的态度自然变得十分微妙。在严荣看来,如果严不锐实在无力挑起大梁,与其看着严家的累世富贵在自己百年后轰然倒塌,不如交给夏继瑶来的令人放心,反正招婿这种事对严家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唯一的问题在于朝廷那边必然会利用这件事情挑唆严家两个小辈内斗好让严家祸起萧墙。无论如何,女子承袭家族爵位总没有男子那么名正言顺,再说夏继瑶是外姓,严家又是国朝绝无仅有的传命侯。正因如此,严不锐对表姐夏继瑶一直抱有强烈敌意。自从严荣为夏继瑶置办了梧桐院,严不锐就立刻为自己弄了个岐山院。“凤栖梧桐”、“凤鸣岐山”,摆明了就是针锋相对。也就是怕引起忌讳,否则以严不锐的张扬狂妄,弄个什么“化龙池”之类的名字也未可知。

  虽然对孙子和外孙女的明争暗斗洞若观火,可严荣并未加以干涉。想来也是,只要双方不闹的太过分,这种较量其实是好事。普通人家讲究“家和万事兴”,对于严家这等富贵已极的勋贵世家而言,“家和”从来都只是一个奢望,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让小辈们在相互较量中不断成长。古往今来,大家族的衰败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后继无人,而不是什么所谓的“耗尽气运”。温室里只能栽种娇花,风雨中才能长出参天巨树。

  听到田知棠的话,里间的夏继瑶沉吟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这件事就不必由你去做了,我自有安排。”

  “是,不知小姐可有其他吩咐?”

  “今日是冬月初几?”

  “回小姐的话,冬月初九。”

  “已经初九了啊。”夏继瑶沉吟道。

  “小姐真已确定要动手了么?”田知棠心中一动。

  “这几年我忍严不锐已经忍得够久,若非看在外祖份上,他严不锐早就墓木已拱!”夏继瑶咬牙切齿道,“如今外万事俱备,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一番话出口,虽然声音依旧慵懒绵软而又细腻,隐隐透出的却不再是引人遐思的幽怨,而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寒意,就好像有一阵冷风突然刮过,于顷刻间驱散了小楼里的全部暖意。

  退出内宅后,田知棠迈步前往位于东市的涤烦居茶楼。对于夏继瑶打算在十天后做什么,田知棠这几日在梧桐院里早已有所耳闻。虽然院子里头规矩大,可有些事情大家早就心知肚明,何况夏继瑶已经做好决定,就如箭已在弦,用不着再刻意隐瞒什么。田知棠对此事自然是乐见其成。他投靠夏继瑶本就有所图谋,倒不是为了名利富贵,而是想要借一借严家的势。只要夏继瑶打定主意要和严不锐斗个你死我活,田知棠十分愿意竭尽全力助这位燎侯的外孙女儿取胜。否则的话,他自己的那些事情恐怕就没办法做成了。

  和夏继瑶一样,田知棠清楚燎侯严荣内心其实充满矛盾。那位已年过古稀的老侯爷对外孙女夏继瑶更多的是欣赏,对嫡孙严不锐才是真疼爱,否则后来也不会因为恨铁不成钢而给孙子重新改了名字。《道德经》有云:“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不锐不锐,就是希望孙子能一改过去张扬跋扈的个性,学会藏锋藏拙。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凡严不锐能稍稍体会祖父的良苦用心,夏继瑶这么个外姓女子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劲敌。与其说严荣是“不介意夏继瑶是女子”,倒不如说是理智考量后的无奈之举。在这样一种矛盾心态下,严荣可以默许夏继瑶与严不锐展开较量,哪怕最终胜出也没关系,只要夏继瑶凭的是真本事。但严荣绝不会允许夏继瑶在较量中对严不锐伤害太过,无论如何,严家香火的传承必须指望嫡孙严不锐。这使得夏继瑶一直处于有力难使的尴尬处境。如今静心雅叙那位有着“燎北第一绝色”之称的清倌人方青鸾即将梳笼,而严不锐又对其美色垂涎已久,如果夏继瑶对此事加以利用,很容易就能让严不锐狠狠吃上一记闷亏。

  正思忖间,田知棠已经来到东市。

  燎州城分十六坊两市。与主要买卖粮食杂货等居民日常所需的西市不同,东市全是珠宝字画文玩胭脂等商家,简而言之,就是来的都是有钱人。能在东市最好的地段经营茶楼,涤烦居当然有不同凡响之处。但这家茶楼之所以能远近闻名日进斗金,不是因为茶叶、茶器或者烹茶的水好,也不是因为燎州人爱品茶,而是因为这里有着全燎州最好的说书先生。据说那位说书先生能把最枯燥乏味的历朝正史都讲得妙趣横生引人入胜,而且引经据典无不恰如其分,比好些饱读之士还要渊博,是真正的满腹经纶舌灿莲花。听他的书不光有趣,还能学到不少学问,连州府大员都是涤烦居的常客。因此这位说书先生一场书说下来,光是客人打赏都够到城外买好几亩上等的水浇田。只要他一张口,整个东市都能听到涤烦居客人们的欢笑声。

  由于那位说书先生每五日才登一次台,今日的涤烦居显得很清静。在找模样清秀穿着整洁的茶楼伙计问过路后,田知棠径直便上了二楼,又一路走到走廊尽头的那个雅间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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