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料峭,吹皱离离荒草;雾霭弥漫,凝起满地清霜。
夜色下,燎州城万籁俱静,只有三两寒鸦不时在朔风中发出几声哀鸣。寒夜更幽静。
忽有蹄声如雷自远方滚滚而来,不多时已穿破浓雾,将这静夜踏得粉碎。马都是好马,当头一匹更是肩高五尺有余的名种狮子骢。马头高峻方重,目如垂铃有光,虽毛色青白相杂,却是鬃覆颈、尾曳地、背短方、颈厚强,浑身瘦而有肉,肥可见骨,奔驰间四蹄腾空交错,彷如驭风神龙。马已如此,人更不凡,只见众骑手皆相貌堂堂线条硬朗,腰缠金丝蟒纹带、脚踏黑缎云头靴,一身玄底银纹狻猊袍威风凛凛,鞍边千锻雪花雁翎刀杀气蒸腾。其中一人背插牙旗,与衣同色却镶着红边,正当中绣有血口大张好似欲择人而噬的狻猊兽首,兽首之上还有一苍劲挺拔铁画银钩的“节”字。
狻猊袍、雁翎刀、节字旗,不是那声名赫赫威震江湖的朝廷武营侦骑又是何人?
昔年太祖武皇帝定鼎建极,以“江湖人素来自恃武勇不服管教,尝借侠义之名篡国权、乱法纪”、“凡武林中人无不冒法犯禁,私蓄兵杖甲楯,或为国朝隐忧”等缘由,于内都督府下特置禁、节、制、判四营,并称“武四营”。自天下诸军卫中层层遴选勇力过人者充入其中,又选三千强手以为“武营侦骑”。明面上武四营职司是代朝廷督管天下江湖事,可“典诏狱、行廷杖、主侦缉巡查、纠弹不法”之权与那身钦赐狻猊袍足以让满朝文武闻弦歌而知雅意,只是慑于开国帝王的威势,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此后二百余载,武四营权柄极盛如日中天,天下之人无不谈虎色变。
或许是早年间树敌太多,又或是权柄过重惹了忌讳,及至十年前先帝未及立储便意外驾崩,一场“元夜之争”引得朝野震荡,待新君继位,武四营便“莫名其妙”地失了势。几位将军杀的杀贬的贬,只剩下些高不成低不就的郎将和都尉勉强守着各自衙门旗号,日子过的是如履薄冰,倒真的只能“掌管江湖事”了。饶是如此,武营侦骑在常人眼中仍是惹不起碰不得的活阎王,且不论其个个心狠手辣武功高强,只那一身位同六品的御赐袍服就足以让人敬而远之。听闻身后蹄声隆隆,回头借着城上灯光隐约瞧见那面红边牙旗,好些因误了时辰不得不在城门外等天明进城的商旅无不避让道旁垂首肃立,生怕多看一眼便有横祸临头。
风驰电掣间领着一众部下来到城门前,节字营侦骑都尉公孙飞鸿理都不理那些惊惶不安的路人,猛地收缰勒得身下龙驹希律律人立而起,一扬手示意部下分作数拨,一拨在其身后驻马列队,其余人等牵马调头散了开来,竟似要将那些等候进城的人群尽数包围。人群满心惊惶不知出了何事,也有那心思灵敏之人反应过来,心道定是有那朝廷钦犯乔装改扮潜逃至此,却被武营侦骑察觉端倪追索而来。
眼看着那些武营侦骑即将完成包围,忽有数道身影自人群中相继窜出逃往夜色深处,引起一阵混乱。意外陡生,武营侦骑们不为所动,仍自照着先前布置行动,待将人群团团围住,这才有两名游弋在包围圈外的武营侦骑探手捉刀飞身而起,如鹞鹰般在半空里几个折返便干脆利落地斩下那些几已遁入夜色深处的逃跑之人首级,旋即随手一抖长刀甩去血迹再度翻身上马,与其他袍泽一道将锐利目光齐齐投向人群。
“梁天川,滚出来!堂堂黑衣明王如此藏头露尾,就不怕惹人笑话么?”公孙飞鸿冲着人群大声喝道。只见他马镫虚踏刀横鞍前,面色冷峻目光凛然。听闻他这声大吼,人群中有那对江湖人物略知一二的立刻骇然失色。作为燎北数一数二的江湖势力九重天第三把交椅,黑衣明王梁天川乃是货真价实的江湖大豪,其名头莫说在燎北一带,便是在整个武林中都颇为响亮。
“公孙将军为梁某一人摆出这等阵仗,也不嫌小题大做么?”公孙飞鸿话音未落,人群中有人朗声大笑,随即有一道颀长挺拔身影大步走出来到城门前的空地上站定。待借着城上风灯光亮依稀看清其模样,众人无不在心中暗道一声“好个英雄人物”!
只见那梁天川约莫不惑之年,内穿一件荼白缎面圆领衫,外罩一袭鸦青色半袖开襟纱袍,凤目蜂准奇骨贯顶,双颧隆厚唇蓄短頾,目光沉凝深邃,神态淡定从容,看起来雍容有度贵气逼人。
“似梁老板这等人物,我武四营来的人若是少了,岂不失礼?”公孙飞鸿面露冷笑语带讥嘲,张开握住鞍前钢刀的手掌,又一根根将手指扣回,当手掌再次紧握,那柄千锻雪花雁翎刀终于缓缓出鞘斜提身侧,一抹森冷光亮顺刀身自上而下流向刀尖,最终凝聚成一团刺眼寒芒在夜色中闪烁不停。
“承蒙将军抬举。不知将军今夜为梁某一人劳师动众,究竟所为何事?”梁天川负手长立傲然直视一众武营侦骑,好似感受不到自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蒸腾杀气。
“所为何事?梁天川,你何必明知故问?本官问你,驰州廖府血案可是你九重天所为?”公孙飞鸿沉声质问。
“廖世德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廖杰欺男霸女胡作非为,此父子二人丧尽天良,死有余辜!”梁天川哈哈一笑。
“该不该死自有朝廷论断、国法处置!你梁天川怎敢?”
“国法?”梁天川笑得越发恣意,“将军要说国法,梁某便与将军论一论国法。廖世德官居五品,年俸不过百贯,家中却有良田六千亩,奴仆四百余,只一座廖府便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其价不下十万贯!如此国朝巨蠹,朝廷熟视无睹,梁某请问将军,国法何在?”
“廖杰家世优渥,锦衣玉食犹不知足,反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见人妻女稍有姿色便使恶奴掳去府中淫乐狎玩,但敢不从,轻则命丧当场,重则家破人亡!这般禽兽之徒,官府却置若罔闻。梁某再问将军,国法何在?”
“你——”公孙飞鸿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原来这国法也是看人的么?”梁天川讥道,“我辈江湖中人尚有一腔热血正气,既然国法难行,自当行侠义!见一个、杀一个!虽不能解万民于倒悬,总胜过如将军这般终日里言必称国法,却是对下不对上、对人不对己!”
“侠义?廖家父子一死,有人借机生事,驰州民变,十数万百姓惨遭池鱼之殃!侠义?沽名钓誉!祸国殃民!”公孙飞鸿咬牙冷笑,“尔等江湖人藐视国法罔顾纲纪,以一己好恶决人生死,自恃武力草菅人命,说是行侠仗义,实则行同盗寇!你说别人该杀,于是想杀便杀,一个个话说的冠冕堂皇侠气贯云,可说到底,是非黑白全看谁的拳头更大刀剑更利!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侠义?荒唐!可笑!无耻之极!”
“这就是话不投机了。”梁天川摇头笑叹,“既如此,将军还等什么?常听人言武营侦骑个个武功高强,素有以一当百之勇,将军身为节字营侦骑都尉,一把钢刀更是使得悍猛勇烈所向披靡。今日你我有缘相遇,不若就请将军赐教,让梁某开开眼界如何?”
“结阵!”话说到这个份上,公孙飞鸿也懒得啰嗦,一声令下,十数位武营侦骑齐齐自马背上纵身跃来,将梁天川团团围住。
“将军这是要以多欺少?”梁天川岿然不惧,只淡淡一笑。
“你当这是江湖殴斗?本官率部捉拿朝廷钦犯,用不着和你梁天川讲那劳什子的江湖规矩!”公孙飞鸿寒声冷笑,随即目光一凛朝众部下沉声叱道,“此恶贼若束手就擒便罢,如若不然,杀无赦!”
话音一落,数道刀光自武营侦骑手中骤然暴起直逼梁天川。梁天川仍是一脸风轻云淡,抬起右手不紧不慢地点向那层层叠叠的刀光,每点出一指都在指尖周围激荡起无形波动,仿佛某处水面倒影,有人轻轻一点便泛起层层“涟漪”。“涟漪”看似轻柔,却蕴含澎湃巨力,只见那气势汹汹凌冽刺骨的刀光一被“涟漪”触及便如雪遇骄阳般尽皆消融,率先出刀的几名武营侦骑纷纷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放肆——”公孙飞鸿见状厉声暴喝,左手在马鞍上猛地一按,随即双脚脱镫飞身跃起,那雄健神骏的名种狮子骢被按得沉肩曲膝匍匐在地。远处路人顾不上心疼那匹宝马,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孙飞鸿在半空中一个干脆利落的翻腾,又高举钢刀头下脚上如流星飞坠般气势惊人的直扑梁天川,不等靠近已先后劈出两刀。第一刀令半空中风雷大作,第二刀令四下里飞沙走石,两刀先后劈出却同时迫近梁天川,竟使其周身两丈方圆内雷光闪动电走龙蛇。
公孙飞鸿既已亲自出手,梁天川遂收起轻松之色。武四营中素来强者为尊,失势之前能令满朝文武谈虎色变,又压得武林各家两百余年抬不起头,绝不仅仅只是因为那代表皇权的御赐狻猊袍。这公孙飞鸿虽非武营侦骑里最拔尖的那一拨人,也是在武四营中三年一比凭真本事比出来的人物,绝不容任何人小觑。只这先声夺人的两刀,就足见其修为早已登堂入室。
凌厉刀罡转瞬即至,梁天川双脚一分灌入真气使出千斤坠的本事,硬生生将城门前的铺地青石踏出两个寸许深的坑来,右掌高举迎着刀罡推出雄浑掌风,随即屈膝沉肩左手握拳,闪电般击出一道无坚不摧的螺旋劲气,后发先至绕过掌风带着尖锐呼啸将刀罡搅了个粉碎,又如灵蛇般扭头去势不减地卷向公孙飞鸿。刀罡眨眼被破,公孙飞鸿面色不改,大名鼎鼎的“九重天”第三把交椅若是连自己用作试探的招式都不能轻易破去,岂非笑掉天下人的大牙?眼见对方那螺旋劲气与雄浑掌风已迫在眉睫,公孙飞鸿不挡不避,手中钢刀发力横扫劈散螺旋劲气,又顺势划出个半圆反手斩碎掌风。
两次激烈碰撞爆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直震得以巨大条石垒砌的城墙和重有千钧的城门都扑簌簌落下好些碎屑灰尘。远处路人无不胸口堵闷耳蜗生疼,有那胆小体弱者更是两眼一黑昏了过去,就连近前那十数武营侦骑也架起负伤同伴迅速后退以免遭受劲气波及。
试探已过,两位高手终于短兵相接。
只见城门前那十数丈方圆之内刀光璀璨劲气激荡,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即便是那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商人镖师们见此情形也是一个个瞠目结舌,若非亲眼所见,谁又敢相信这世间真有那能以肉体凡胎展现天地之威的人?节字营侦骑都尉公孙飞鸿与那位惩奸除恶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尚且如此,那传说中屹立于武道巅峰睥睨苍生的绝顶高手们岂不如说书先生口中的神仙也似,有着能翻天覆地的万般神通?
佛门正宗五法高僧、天下道首广成七子、破军城的谈秀才、东海阁的仇老生,还有各自号令半个武林的“天命玄鸟”秦云霁与“龙旗十乘”宗元明……与这些名震天下的武道宗师相比,公孙飞鸿梁天川之流恐怕也上不得台面。可这些人依旧不能算是真正的“绝顶”,因为在他们之上还有武道四极——
燎北九曜辟万骑,江南小筑可清心。万鹤鸣处千云起,剑藏天下尽白衣!
“重阳九曜”岳知峰一手九曜刀狂猛无俦霸道绝伦,有开天辟地之威,凿山裂海之势,摧锋正锐之烈,撼澜极危之勇。曾只一人一刀伫立燎北大王关下,竟令数千玄方游骑莫敢近前,乃是真正的“万骑辟易”。
江南清心小筑明烛居士陆清轩玄功通神,内力深厚绵长好似汪洋大海无穷无尽,又自创九转乾坤指暗合天道玄妙至极。世人皆言其十指攻守兼备妙至毫颠,可谓“守则必不可破、攻则必不可防”。
千云山万鹤楼主江听鹤虽不以兵器拳脚见长,轻功之高却是世所仅见。有人曾亲眼见到江听鹤于千云山中云霭深处飞腾纵跃,与千百白鹤翩然共舞,凌空虚度踏风而行仿若仙人临凡。
断剑主人段白衣未及弱冠便以一柄尺半断剑令武林诸剑派尽皆俯首,而立之年更是由剑入道以剑称圣,被世人将其与昔日天下第一剑客“六非剑神”方神剑相提并论,称“古今之剑,唯方一、段半”。因其名讳白衣,自段白衣藏锋绝壁归隐山林,武林中无数剑客都自发服白一年以示尊崇敬仰,故而才有那“剑藏天下尽白衣”之说。
对于天下所有武人,这四位绝顶高手才是那巍峨耸峙贯云冲霄的凌天奇峰,只望上一眼便足教人高山仰止满心敬畏,又有谁敢自命不凡地与之相较?
远处众人正自感慨万千,城门前的大战已近尾声。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风雷尽散砂石落地,交手双方相隔数丈之遥默默伫立,周围地面与后方城墙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
“承让”梁天川面色如常,好似先前现身时那般负手长立,看起来仍旧风轻云淡气定神闲,全然不似刚与人激烈交手过的样子。反观公孙飞鸿,虽同是一副平静淡然的神态,身上也未见有伤,可若是细细看去,就能见到那柄被主人提在身侧的钢刀正微微抖动。
“技不如人,本官认栽!”输归输,公孙飞鸿倒也磊落,不顾远处众目睽睽开口说道,“梁天川,你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是武林同道抬举罢了,区区薄名,不足挂齿。”梁天川颔首微笑,旋即朝公孙飞鸿一抱拳,“公孙将军,告辞!”说完,梁天川哈哈一笑纵身而起,眼看着便要登上城头消失不见,城门上方的谯楼飞檐后突然闪出道玄青色的人影,如鬼魅似幽灵,诡秘阴森飘忽不定,速度明明不快,却偏偏于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七八丈的距离,打斜刺里绕至半空中的梁天川面前。两道身影一合即分,也不知那玄青人影使了个什么手段,梁天川整个人竟猛地弓了起来,转瞬间又如流星般倒飞而下后背着地狠狠撞在城门前的地面上。直到此时,众人才听见嘭嘭两声闷响一前一后地传到自己耳朵里。
众人正自惊异,那玄青人影已如落叶般飘飘扬扬地落到公孙飞鸿面前不远处站定,原来是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男子。此人穿一身玄青色细麻短褐,歪着脑袋垮着肩膀,右手揣在衣襟里,左手勾在腰带上,乍一看懒洋洋的没有精神,可若是细细看去,又见他眼睑微翕唇角轻抿,明澈目光隐约透着些与其年纪不相符的东西——有遍览世事的沧桑,久历浮沉的从容,睥睨苍生的傲气以及无惧生死的执着。见到此人时的感觉,就仿佛偶然步入怪石嶙峋荒草丛生的山中,正自心中不悦想要折返,又忽见林深处有一嘉木,既无参天之势,也无芳华满树,任明月圆缺四季变迁,也只是自展枝叶傲然静立,那满山的怪石荒草不过是怕有人扰了清静。
除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此人还有一样东西十分惹眼——他夹在左腋下的剑——如果那也能算是口剑的话。
枯竹为鞘麻布缠柄、既无镗也无镡,怎么看都只是根破铜烂铁,若是扔去大街上,只怕连乞丐都不会太在意。
若此人衣着寒酸也就罢了,偏偏此人穿的虽是寻常人家才穿的短褐,衣料却是至少三十二支的上好细麻布,染的也是价值不菲的玄青色,想来不缺银子。这样一个武功胜过黑衣明王,身上似乎也不差钱的人,为何会以这么口破剑为兵刃?
只怕还真应了那句市井调侃——奇人多怪癖!
“这位将军,案犯业已成擒,诸位好走,恕不远送。”那人并不理会旁人目光议论,只是微微一笑朝公孙飞鸿抱了抱拳。
公孙飞鸿脸色晦暗不明,目光闪烁难定。眼前这人只一招就击败梁天川,便有偷袭之嫌,也足见其武功之高修为之强。放眼天下,敢出手偷袭身为堂堂九重天第三把交椅的黑衣明王梁天川,并且还能一击得手的人又有多少?反正公孙飞鸿自认做不到。况且他认得对方腰间系着的那条血珊瑚珠金丝绦子,只是想不明白,城中燎侯府那位“孙小姐”夏继瑶手下何时多了这么位武功骇人的高手?何况此人还很年轻,正是当打之年,又非大名鼎鼎的燎侯府金刀侍卫,显然是夏继瑶自己招揽的人物。武四营固然已不复往昔之盛,江湖里也是奇人辈出,可自己身为堂堂节字营侦骑都尉,此前竟完全不知此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转念一想,这燎州毕竟是燎侯府的燎州,不是朝廷的燎州。自打当年严家祖上因为救驾从龙两道泼天的功劳,及至虓朝开国大封功臣,太祖爷在严家的爵位诰封前御笔钦题了“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八个金灿灿的大字,从此以后,严家便成为国朝绝无仅有的传命侯。只要大虓朝社稷不倒国祚不绝,燎侯一爵就永远是他老严家的,旁的人伸手斩手伸腿砍腿,便是偷偷动些歪心思,剖心挖肝也绝不二话。两百年下来,燎侯府严家早已长成一株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参天巨树,好些龙子龙孙闲散王爷见了历代严家之主都得主动见礼,然后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侯爷”。严家虽不曾权倾朝野,可明眼人都清楚,这只是严家历代当家人都没那份心思,如若不然,就凭严家的实力底蕴,大虓这三万里江山指不定会跟谁姓。也正因如此,皇帝对严家才一直是想动又不敢动,尤其眼下几位藩王正联手奸党想要谋朝篡位,皇帝更不敢在此时得罪严家。藩王奸党势大不假,但政事堂里那三位对皇帝忠心耿耿的老相爷拼着一口残气倒也不是不能周旋,一旦将严家推去那边,哪怕皇帝再努力、老相们再拼命,那张龙椅的主人说换也就换了。何况如今的严家之主严荣年轻时又是国朝第一虎将,被世人取“阎罗王”之谐音称其为“严罗王”,于沙场之上战必胜、攻必取,挥兵所至无往不利,纵横万里所向披靡!莫说擒王杀将拓土开疆,便是灭国之功都堆了一屋子,仅被其麾下十万虎贲阵斩之敌累计就不下三百万!因严家人一向看不惯武营侦骑的做派,即使是当年声威鼎盛如日中天之时,武四营也从不轻易踏足燎州城,免得惹严家人不痛快。如今梁天川既已成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节字营不必在此久作逗留。至于眼前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日后再暗中遣人入城打探便是。
“来人!”公孙飞鸿招招手,立即有武营侦骑上前从地上架起伤重呕血的梁天川,自腰间取下卷糅了铁线的牛筋细绳抖开来,将犯人四肢捆了个严严实实。另一个则从怀里摸出只巴掌宽窄的木匣,打里头捏出十几根金针钉入犯人周身要穴锁闭经脉。待确认犯人再无反抗之能,两人收拾东西把马牵来,将犯人朝鞍上一搭再次用绳索绑定,随即朝公孙飞鸿躬身抱拳。
那一身玄青的男子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武营侦骑做事,眼见对方已将犯人处置妥当,这才笑眯眯地看向公孙飞鸿。
“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公孙飞鸿抱了抱拳,刚才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心里也有了计较。武营侦骑身份特殊,半是朝廷鹰犬半是江湖中人,为官多年,公孙飞鸿当然明白“多栽花少种刺”的为人处世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天地虽大也未必没有再见之日,既然此人态度还算和善,不似以前那些替严家做事之人一般对武营侦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今夜若是能结下一份善缘,他日指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不敢当”那人微笑摆手连道不敢,“草民田知棠,不过梧桐院中小小管事,岂敢在将军面前妄自称尊?”
两人这边正自客套,那边横趴在马鞍上的梁天川却突然放声狂笑,“天时已至,天时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