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前,只有父子二人相对静坐。
竹筷在每个菜碟中随意拨弄了两下,胃口仿佛更是被搅得一点不剩,坐立不安的陆隽宁偷偷瞥眼看向父亲,面色如常,正沉默的喝着热汤。
看样子,哥和那混蛋一夜未归的事还没被爹发现。陆隽宁微微松了一口气,希望他们尽快赶回来,万一爹要是诘问起来,他可应付不了。
如果明湘这时候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让爹火气上头,怄得爹无瑕他顾。
可她偏偏死气白赖的要到弥竹院同人家一起吃饭。人家需要她陪么?多半还嫌她呱噪呢。
他情不自禁掏了掏耳朵,似乎还回荡着昨日听到的笛声。
白云成片成片的压在屋顶上空,仿佛触手可及,明湘坐在荼蘼花架下,吹着一支莹润通透的玉笛,画面娴静美好。
可笛声却是断断续续,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一旁的陆成和紫怜都睁大了眼睛,两人的脸色,一个红里透紫,一个紫里透青,也不知是不是在拼命按捺捂住耳朵的冲动。
“干什么,你转性了?居然扮起淑女来了…这玉笛哪来的?”
“皮痒了是吧?这是庭哥的。我告诉你,这笛子可神奇了…”
听完吕星笛凭一笛之力,把那场震惊天下的法场动乱扭转成了法场悬案的光辉事迹,他连连感叹,“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这样的宝贝庭哥为什么会给你?”
“我就拿来玩玩,他会不答应么?”
“也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说个不字啊。”
“别啰嗦,听着我吹。”吹了一会儿,陆明湘发现他的脸色奇怪,气息也感到有些不继,连忙停了下来,“你有没有什么感觉?感觉怎么样?”
“有。”他坦白的回答,“好难听。”
“怎么会这样?”陆明湘跺脚,“难道是我的内力不够?”
“那就不要再吹了,不然人家还以为是哪来的小野猫在求偶呢。”
“呸,有你说的难听么!”陆明湘不信似地转头问,“紫怜,我吹得真的很难听么?”
“不是,小姐…一点都不难听…”紫怜低着头,仿佛习惯般的躲着不知会落在哪里的巴掌,战战兢兢的回答。
“陆成,你说呢?你觉得我吹得难不难听?”
“不,不,陆成觉得小姐吹的挺好听的。”
看着陆成的傻笑,他不由笑了出来,“你问陆成?你就是放个屁他也会说好听的。”
没有留意陆成发红的脸,陆明湘搭着陆成的臂膀,攀在了陆成的背上,“别理他。陆成,带我去找皇甫姑娘。”
架上的花叶拂过颊边,微微有些痒意,陆明湘凑脸闻了闻,立刻捂着鼻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陆成忙问,“小姐,怎么了?”
“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鼻子总是很不舒服,想不到…闻到这些花的味道更难受…”
“我知道了,你这是得了鼻鼽。”
“鼻鼽?什么鼻鼽?你知道什么,别胡说八道。”
“这就是鼻鼽,我骗你干什么?爹以前患过鼻鼽,也早就说过如何才能治好,谁让你总把爹的话当耳旁风了。你不信可以去问爹。”
“你记得爹是怎么治好的?”
“我当然记得…是要采一百株鹿耳林,从每一株上挤出一滴汁液,然后放在心口一天一夜,用心口热血的温度除去它的寒性。以后只要每日用它清洗鼻子,用上一个月,就能彻底治愈鼻鼽。”
“是么?听起来就这么麻烦,谁有那个闲工夫。”陆明湘说着,目光却无意中扫向了紫怜。
紫怜后脊一凉,连忙苦着脸说,“小姐,这几日庄中上下都要准备布置庄主夫人的忌辰,谁都走不开的…”
因为再无机会相见,却倍亲切的至亲,万事横行无忌的陆家大小姐竟然罕见的妥协了,“好吧,就看在奶奶的忌辰…阿嚏…等脚好一些,我自己去。”
鹿耳林奇臭无比,在胸前放上一日一夜,必定会臭死明湘这个糊涂蛋。更不要说用来洗鼻子是什么滋味了,光是想想都觉得臭,再一连洗上一个月,以后就算在她枕头底下放只咸鱼,恐怕她也发现不了了。
想到这里,陆隽宁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听见父亲突然发问,陆隽宁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你哥呢?”
陆隽宁转开了眼睛,不敢与父亲对视,却掩饰不了脸上的惶惶不安,“不知道…”
“陆善说昨日你们两个在庄门前见了一个女人,然后你哥就跟着她出了庄。他说错没有?”
陆隽宁吃了一惊,怯怯的看了一眼父亲,“不是孩儿有意隐瞒,是哥特意嘱咐我不能告诉爹的。我也答应了哥,所以不能说…”
“你倒是很讲兄弟情义,很忠诚嘛!”陆泓笑得有些冷然,“白槿,去拿法鞭来。”
“二爷…”一旁的侍女愣了一下。
陆隽宁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脸色发白,“爹,这是干什么?”
“你放心,我先打你,再打那个留恋风月女子的混账,谁都跑不了!”陆泓怒火中烧的拍了一掌饭桌,侧头朝白槿高喝,“还不去拿!”
白槿把鞭子递给陆泓时,无奈的望了全身冒汗的陆隽宁一眼,陆泓立即起身,用力绷直了粗实的金鞭,连前日压在心头的怒火也一并爆发了出来,高声喝道,“跪下!是我没把你们管教好,才让你们几个如此不成器,只知道忤逆任性,只知道给我丢人现眼!好好想想,你们这副德行离了云涯山庄,离了爷爷,离了爹,算得上什么东西…羽翼还没硬呢,现在再管教你们也还来得及!”
“爹、爹!这…您误会了!哥不是去…”鞭子已高举过头顶,看父亲愤怒已极的切齿神情,想来是狠下了心肠,这一鞭下来必定是皮开肉绽,陆隽宁咬了咬牙,想到为陆隽康那样的混蛋挨顿打一点也不值得,再也顾不得会被兄长责骂,慌忙说破了秘密,“哥是为了隽康那家伙才跟那女人去的!”
陆隽宁复述了一遍昨日从雨檀口中听来的话,陆泓立马连声斥骂,“胡闹,胡闹!这两兄弟简直是胡闹…”
但凡习武之人谁不对云涯山庄敬如高岳,就连庙堂之上的天潢贵胄也都要给三分薄面,从未有人胆敢如此放肆的侮辱与挑衅!
然而,那些人却似乎根本没把云涯山庄放在眼里…
在厅里来来回回踱了几遍,陆泓的脸色越来越焦急。
“那个混账还没有回来?”陆泓望着渐暗的日色,心也直往下沉,一脚跨出了门槛,“不行,我要亲自去找他们。”
陆隽宁望着父亲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自从庭哥他们来了以后,爹的火气真是大了好多…”
听见身后细碎的话声,陆泓猛地回头,“你在嘀咕些什么?”
陆隽宁苦着脸笑了一下,“我说哥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了,爹您放心,爹您消消气…”
陆泓哼了一声,匆匆往庄门走去。看着父亲走远,陆隽宁也赶紧不声不响的跟在了陆泓的身后。
按理说,隽怡向来心思活络,巧于应变,不是冲动易怒的性子,既然已照对方所说送去了赎金,决不会再挑起争端,为什么直到现在也不见二人回来?
陆泓步伐飞快,脑中仍在不断琢磨,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穿过回廊,陆泓正自沉吟着,突然望见手上拿着什么东西,迎面而来的陆成,顿住脚步,叫了一声,“陆成!”
陆成一脸惊异的抬头,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衣襟里,“二爷,有何吩咐?”
看着陆成乌黑的眼圈,满脸疲乏之色,陆泓疑问,“你病了?”
陆成连忙摇头,“不,不,没有…只是昨夜没睡好…”
深知陆成自来老实,陆泓没有多想,又因子侄所遇之事满心烦恼,只是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快去把我的剑取来。”
走到敞开的庄门前,陆泓突然回过头,板着一张脸,叱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以为我看不见?”
藏在一株大树背后探头探脑张望的陆隽宁吓了一跳,泄气般的走了出来,低头喃喃,“我想和爹一起去,我也担心哥…”
同样在这个年纪,他已经可以独自穿过虎狼盘踞的馥山,亲手猎回三只直立起来比人还高上半头的大野熊。而眼前这个幼子,也是云涯山庄年纪最小的孩子,一直在父兄的庇荫宠之下,顽皮憨直,懵懂未省,总是依赖着身边的人,像个小姑娘家似的,也不知几时才可以成熟一些。
陆泓暗暗叹了口气,“不要再给我惹事了,我很快就回来。”
“二爷想去哪里?”庄门外倏然有人声飘来,话音洪亮,“若是寻人的话,不必劳烦二爷大驾,我们已将二爷的子侄送了回来。”
父子二人惊讶的望向说话的人。
疾步走近庄门的男人满脸堆笑,朝陆泓拱了拱手。
那男人生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孔,高鹳鹰鼻,虽然衣着并不是极为华丽,油亮的黑袍上绣画的却是今年雍都最时兴的花饰,颇为讲究。
身后跟着几个戴着虎头面具的人,其中两个分别负着一包看似颇为沉重的麻袋,又有两个押着一个面皮青紫相杂,肿得看不清模样的男人。
瞧着这些人脸上栩栩如生的虎皮面具,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扮小鬼,陆隽宁忍不住想要发笑。
陆泓却认得这些虎皮面具,认得这些人隶属山南十二道雄虎帮,而说话的那个男人是雄虎帮帮主胡永的儿子,少帮主胡易。
山南十二道是越山以南各州郡十二个势力最大的帮派组成的联盟,在每个帮派初创或势微之时,帮派的主人不是赖于父亲一力扶植,就是曾败于父亲剑下,或是得父亲的援手铲灭了当地流毒深远的山贼和黑道。早在四十年前,如当年所有的江湖人士,那十二个帮派全都把父亲奉为了剑道中独一无二的霸主,人人拜服父亲登峰造极的剑技,更对父亲马首是瞻。
但自从父亲隐逸于静岳堂中,淡出江湖这些年来,七星庸离的威赫早已不如从前,甚至有些人以为它的主人已经故去。
如果不是他按着父亲的脚印,又孤身前赴十二帮派,以性命为注,再一次战胜了各个帮派之主之后,却留下对方的性命,并尽心笼络,软硬兼施,十二个帮派尽皆交出了掌门信物以示效忠,立誓遵从云涯山庄的号令,真正将山南十二道置于云涯山庄的统领之下,今日的云涯山庄怎能还有这样的盛名?
若非如此,云涯山庄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又要靠什么养活?
可父亲却始终不知道他为云涯山庄所作的一切努力,对此也毫无关心与过问。
更从未有过半句褒奖。
作为父亲唯一在世的儿子,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亲口肯定他将来会是云涯山庄和七星庸离的下一个主人。
况且,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心知若不能做出成绩,一生再难有大的作为,自小养成的沉稳性子也不免变得日渐焦躁——没有人能明白他有多么迫切的想让父亲看到,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越山以北的势力还在勾磨之中,若非远在千里,凭他的剑术与手段,以及云涯山庄的威信,驯服越北各大帮派并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两个儿子中有一个懂点事,能够帮忙料理些杂务,让他省点心,那么相信不出五年,整个大昭的江湖势力都会尽归云涯山庄。
念及爱子,心中更是思潮起伏,陆泓向胡易微微颔首,“他们怎会与你在一起?”
胡易施施然的走向庄门,向陆泓行了一个礼,“这都全靠了丁世兄。”
那个脸肿得不像样的男人被押着他的虎面人向前推搡了几步,惨不忍睹的脸孔,下颚都已歪在了一边,却正努力的张嘴,发出唔唔咽咽的声音,根本听不出来在说些什么。
仔细将那人打量了一番,陆泓眼神一变,皱了皱眉,“…他是丁桓?”
“不错,二爷,只可惜他现在已说不出话了…”胡易看向丁桓,脸上现出几分同情,“丁世兄,既然你无法亲口向二爷说清事情原委,那么就由我来替你转达了。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
“丁世兄,你是不是与隽康公子动了手,挨了他的打?”
丁桓犹豫了半晌,有些沉重,又不情不愿的微点了一下头。
“你是不是找了门中好手来报复?”
愣了一下,丁桓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睛。
胡易笑了笑,“丁世兄,你一直对云涯山庄与二爷素有怨言,如此拙劣的手段,难道就是你制定的反叛计划中的第一步?”
丁桓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话声,拼命的摇头。
“丁世兄为何要抵赖?莫非忘记在半年前,还有上个月初,我们一同饮酒时,你不止一次说过,你身为断刀门的少门主,绝不会像父辈那样懦弱无能,受制于人,把创下的基业白白交托出去,只等老门主的病再重一些,就要送他回老家,夺回原本属于丁家的东西,还约我一同谋策对付云涯山庄。亲口说过的话,难道丁世兄也忘了么?”
丁桓叫得愈加激动,整张脸唯一完好的那双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火花。
胡易不再理会狂怒的丁桓,向陆泓一鞠,“在下已替二爷揭露了这个暗藏祸心的叛逆,请二爷处置。”
“很好,你做的很好。”陆泓点点头,“隽怡他们在哪里?”
胡易挥了一下手,背着麻袋的两个虎面人走出,把麻袋摊放在陆泓的跟前。
望着脚边的麻袋,陆泓心中骤然涌起一阵不安,将其中一个麻袋的封口扯开,立时露出一张满脸泛着黑气的面容,紧闭唇目,气若游丝,似乎没有了半分知觉。
来不及思忖陆隽康所中的到底是什么毒,陆泓惊怒交加,连忙扯开另一个布袋,陆隽怡此时的模样,也与陆隽康毫无差别。
“隽怡、隽怡…”陆泓向昏迷不醒的儿子探出手,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间有难掩的忧急,“你怎么…”
陆隽怡乍然睁眼,用极其微弱的话音喊了一声,“爹,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