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小字三千定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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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际银光闪过,夹杂着两声闷雷。

  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水洒向慌忙奔跑躲雨的路人,把他们聚拢在同一个屋檐下。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刮过树梢,吹却了萦绕四野多日的一丝暑气。

  她倚在窗边,静静望着风雨里随点点滴滴而低垂的芭蕉叶,恍若陷入了沉思。

  良久,突然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响。

  “小凌,你来了?”她虽然背着身子,可那般清朗的话音中似乎也含着笑意。

  凌天衡停下脚步,怔了一下,“你怎知是我?”

  “我就知道是你。”除了这位挚友,谁还有如此静默的脚步和气息,又有谁敢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曦风皓月阁阁主的房间?她回过头,笑了笑,“这几日各城门的守卫情况如何?”

  还未曾向她透露过几日来的行踪,凌天衡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笑着向他走近,眨了眨眼,“我就是知道。”

  原本也没想过能够瞒过这个自幼伶俐过人的女子,凌天衡坦诚回答,“看似松懈,必有重兵埋伏。”

  “那你把前来救宋老前辈的那些侠士葬在了何处?”

  凌天衡不由愣住,“这你也…”

  瞧了一眼满脸惊讶之色的凌天衡,她笑着说,“如果只是去各城门附近查探情况,你的衣服和靴子上又怎么会沾上许多泥土?除了敛葬那些侠士,雍都城里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奔波?”

  他默然半晌,“这是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你啊,真是一点都没变。”她不由分说的挽住他的手臂,拉他在桌前坐下,然后坐在他的身旁,“我本来也有事想告诉你。”

  凌天衡问,“何事?”

  “我昨夜见到了颜讵。”她笑。

  凌天衡惊奇地抬头,“昨夜二师兄也来了?”

  “不,我昨夜有事外出,想不到在街头碰见了他。”为免去一顿叱责,她笑着掩过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他好像一点都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二师兄他…”凌天衡愕然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颜讵早就知道有人要谋害宋老前辈。他为了要胁苏大哥,还亲自前来挟持了狄潇。”

  “二师兄为什么会做下此等…”凌天衡眉头一皱,脑中忽然闪过一些往事,闭上了嘴巴。

  仿佛看穿了凌天衡心头的顾虑,她朝他坦然的一笑,“过去的事早已经过去了,如今他于我不过是一个昔日的旧友。不过,我还是替他感到可惜,他原本也可以和苏大哥一样,是万人敬仰的英雄豪杰。”

  看着她的笑脸,凌天衡回忆起与她初上昊虚山的那些时日。

  记得当初所有的师兄弟一见到她,个个都对这座远离俗尘的高山上唯一的小姑娘特别喜爱与照顾,只有二师兄远远的独自避在角落,从不与阿卿说话。

  后来,他们三个师兄弟羽翼渐丰,怀揣着满腔热血与凌云壮志,背负着师父的殷切厚望,相继踏出昊虚山,闯荡江湖,游历天下,寻求自己的道。

  没有人知道,孤高冷郁的二师兄,和热情似火的少女重逢之后,他们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

  但他却亲眼目睹了故事的结局,那一夜,贤成长公主府红烛艳艳,宾客盈门,二师兄身穿新郎官的吉服,安然领受尽无数前来拜贺的达官要人极尽谀媚的奉承。

  他第一次从二师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笑容,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虚伪,又令人心生寒意的笑。

  从此以后,那种笑再也没能从二师兄的脸上褪去。

  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阿卿也是会流泪的。

  “我再也不会为这个人掉一滴眼泪。”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回头。

  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被卷入一场滔天的风波,救下萱儿和皇甫神医,躲进了碧落山,一躲就是十年。

  一直到现在,他始终都不明白,也没有机会问过她的心事。

  如今,听到阿卿如此云淡风轻的提起旧人,他才放下了心。

  她不是个娇柔做作的人,更远比许多男子还要洒脱,或许会对其他人虚以委蛇,但对这件事,对他,没有隐瞒的必要。她说心里再也没有二师兄,也就绝不会再念着他。

  他也无需开口再问——也许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近十年的时间,已然足够将最痛最深的疤痕抹平。当时那些苦涩的,遗憾的,不甘的种种挣扎,也早已随着伤口的愈合,消失得了无痕迹。

  “你想要我当心二师兄?”

  “今后你若是再遇上他,切记要小心,现在的他,不会对任何人留情。”

  事已至此,几乎可以预料到兄弟阋墙的那一日已在所难免,凌天衡的心底还是泛起一股难言的哀意,沉重的点了一下头,“明白了。”

  见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黯然,她忽然笑了笑,“小凌,早些做好准备,三日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雍都。”

  凌天衡有些意外的问,“做什么准备?”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神情竟罕有的认真和严肃,“你让他们记住,到时一切都必要按我说的行事,不可有半分差错,否则不止他们有性命之虞,还会牵连甚深。”

  两手轻轻推开房门,陆庭芝满脸困倦的踏出了门槛,打完一个长长的呵欠,伸了伸懒腰,就瞧见凌天衡顺着木阶走了下来。

  陆庭芝刚想要上前,却发现木阶上还有别的脚步声。

  一瞥见那抹妖娆如火的红衣,他慌忙回身,不敢发出引人注意的响动,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迈腿。

  但他的左脚才踏入屋内,就听见了一声令人心悸的清喝,“站住!”。

  陆庭芝立马像木偶一般僵立在原地,踌躇了一下,他勉为其难地回过头,却发现她和凌天衡已站在他的身后,只好拼命挤出了一缕微笑。

  凌天衡瞧了陆庭芝一眼,又看了看她,蓦然记起她当年把一只终日狂吠的野犬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前,脸上也曾有过此刻这样的神色。随即又想到那只野犬最后连毛都不剩一根的可怜模样,却从此对她忠心耿耿,心知她惫懒起来谁也拦不住,默默地回了房。

  “傻子,写完了么?”她开口问。

  陆庭芝垂着眼睛,有意无意避开她的目光,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现出她的面容,和她昨夜以不容置喙的强硬口吻向他下的那道命令,“明日天黑之前写好给我。时辰一到,你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你。”

  不过是还未知道她的名字而已,他想不通这等小事怎么就得罪了她,她竟想出了如此促狭的法子来惩治他。

  从破晓时分回到曦风皓月阁开始,他疲乏不堪,空怀着满腹的无辜和抗议,却根本无从抗拒,熬得双眼发昏,总算把“傅媛卿”三个字抄满了三千遍。

  如今就连闭上了眼睛,似乎都还能看见这三个字深刻而顽固的映在眼前。

  从今而后,想要忘记这个名字,恐怕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写完了…”陆庭芝暗暗苦笑了一下,回答刚一出口,生怕她下一步就要进到房里去看,连忙转身从房内捧出了一大叠白绢。

  清楚他绝对没有敷衍她的胆量,傅媛卿满意的一笑,随手捏起几张白绢,“很好,我看看。”

  她把写满自己名字的白绢依次摊开,分别看了看,从中选了一张,笑说,“这张写得还不错。”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信,盖了上去。

  陆庭芝困惑地看着她在白绢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像是有一簇花围着一把短短的兵刃。

  她嫣然一笑,出乎意料地把那张白绢塞进了陆庭芝的前襟,“你好好收着,如果将来有事要找我,凭这个东西就可以进来。”

  陆庭芝心想着今后恐怕未必会再来雍都这个惊险之地,却不敢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一直捧着不累么,去放着吧。”

  “哦。”陆庭芝回房放下了数张绢纸,回头看见她还倚在房门外,没有离开,只好又慢吞吞地踱了过去。

  “你的伤好些没有?”

  “好些了。”

  “离开雍都之后,你们要去哪里?”

  “回云涯山庄。”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赴那头蠢蛮牛的酒约?”

  既然不愿再来雍都,哪里又还有再与楚千辞相见之日,陆庭芝摇了摇头,“不知道…”

  傅媛卿扬起眉头,笑意凝在了嘴角,“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陆庭芝讷讷地抬头,和她的眼光相触,呼吸一滞,红晕莫名其妙地爬上了脸颊。

  他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陆庭芝突然察觉到了一股异常清晰的力量,疾劲如风,从后方朝他们袭来。

  他大叫一声“小心!”,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身体护住傅媛卿,却没想到傅媛卿极快而冷静地拉住他的手臂,反手把他带到了她的身后。

  她的眼睛定定望着前方,猛然将他一把推开,另一只手已悄无声息的从广袖中转出暗光浮动的薄刃。

  转眼之间,一道闪烁的金光乍然越过窗扉,直奔她的面庞而来。

  她扬手的一刹那,满目映入格外刺眼的清光,陆庭芝立马别过了脸,兵刃相击的声音同时钻入耳中。

  两道耀目如虹的光影倒映在眼前的门框,石壁以及屋梁之上,飞速又激烈的变幻,乍分乍合。

  陆庭芝回过头,一个身量高大,看不清容貌的青衣男人,正一声不吭,毫不费力地挥舞着看上去极其沉重的十字形长戟,像是捻着筷子一般举重若轻,却每一戟都挥得呼呼作响,大开大阖,显然可见他的气力之足,恐怕只要些微沾上一下,就再难爬起来。

  青衣男人的一招一式不仅有板有眼,路数都极为巧妙,横戟划出一道道圆圈,接着意料之外的向下一劈,忽而又是猝不及防的上挑。

  然而,她的面容并无半点波澜,身影翩然若飞,忽起忽落,如同跃着优雅又大气的舞步,应付自如地翻动着手腕,握在手中的利刃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

  轻巧玲珑的剑刃一次次击开厚重的戟尖,每一次剑戟相击都绽出一道精光,刹那间光华盈室。

  尽管在狭窄的楼道上颇多阻碍,青衣男人和傅媛卿却斗得难分难解,二人四周骤然旋起一阵狂风,烈似刀俎,越来越看不清他们激斗的身影,更看不出眼下到底是谁占据了上风。

  但凭傅媛卿的本事也无法轻易降伏的人,必定是非常难缠的强劲敌手。陆庭芝来不及多想,也忘了呼唤凌天衡这样的强援,双手抱起走廊架上的花瓶,就径直冲向二人。

  离青衣男人只剩几步的距离,陆庭芝却感觉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立即顺势向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在了地上。

  剑光与戟锋仍是缠斗在一起,接连迸出数十道厉芒,直到剑尖骤然震开了戟身,剑戟的主人也跟着停手,相视而笑。

  握戟的青衣男人迅速地把长戟收在了背后,爽朗的大笑两声,“傅阁主,好些时日不曾领教,没想到凝影剑还是如此坚利,半点不输其主的威芒。”

  她也朗声一笑,缓缓收起凝影,“凝影再坚利,也还不敢在十字飞黄戟面前放肆。”

  “刚才那几招是我近日才创出来的新招,早就想和你试试,好不容易碰上今天这个机会,一时之间兴奋过了头,只想着要给你一个惊喜。”青衣男人的年纪约在三十上下,气度威武不凡,却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向她走近,“现在才觉得此等行事也太过莽撞,万一不小心伤了你,我可真是百死难赎了。媛卿,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我怎会不知道你招招都手下留情,处处都让着我。”明白对方分明还是把她当作过去那个时常缠着他试剑的稚嫩少女,傅媛卿撩开腮旁的一缕发丝,微微一笑,然后看向依然呆坐在地上的陆庭芝,“苍驹大哥放心,我好得很,倒只怕这个呆子有事。”

  先前苍驹并未留意过陆庭芝,哪怕是陆庭芝不知死活地冲上去想用花瓶袭击他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到这时候,苍驹才有些意外地打量了陆庭芝一番,“这位公子是什么人?”

  她瞧了陆庭芝一眼,促狭的一笑,“这是我新请的夫子。”

  苍驹有些惊讶的哦了一声,“还有什么是媛卿你不会的?这位先生教什么啊?”

  “他啊,正在教我书法。“她笑了笑,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于她亦师亦友的男人,“苍驹大哥这样的大忙人,几年都不出一趟府门,怎么今日忽然有空来试我的雕虫小技?”

  “少主一接到你传去的消息便欢喜万分,立刻就要派人速速召你前去。我在府中闷了太久,又好久没来看过你,就趁机向少主请来了这个差事。”

  听完苍驹的话,她顿时露出欣然的笑容,“好,那我们赶紧入府,别让少主久等。”

  她回头看了陆庭芝一眼,笑着留下一句“傻子,还要坐在那里呆多久?”,就和苍驹闪身跃出了窗外。

  陆庭芝愣愣地望着眨眼间空荡荡的楼道和窗扉,心底突然感到一股古怪的滋味,恨不得立刻离开雍都,远离这个霸道,恣肆,不讲道理,和任何男人都可以如此无所顾忌的调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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