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前明的末代皇后周后在坤宁宫自杀之后,坤宁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空的,直到本朝太宗熙安帝继位,重新翻修坤宁宫,在修复之后皇后马氏迁居此宫,生世宗天承帝、瞻亲王、安馨公主,坤宁宫又重新成为吉地。
此时坤宁宫的主人为本朝洪宣帝的继皇后冯氏,继后冯氏出身开国八大侯中的忠慎侯府,为侯府嫡次女,在元后萧氏因病身亡之后,在太后的支持下由神武门抬进来,娶为继后。
太医院的孟医正脚步轻快地被坤宁宫主管太监安不丑引领着向皇后的寝殿凤仪殿走去,在他的身后太医院的药童张然背着药箱只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四处乱看,但却没有慢下跟随的速度。
孟医正走进凤仪殿的时候,不意外的看见洪宣帝也在,施了三跪九叩之礼之后,洪宣帝心情极好的让他坐下,“我没记错的话孟医正已经年过六十了,朕看你红光满面保养的极好啊,说是四十也是有人信的。”
“陛下谬赞了。”孟医正答道,他自皇帝八岁起就一直伺候着皇帝,与皇帝关系是极熟悉的,皇帝对他也是极信任的。
“听说你前几天又抱了一个孙子?”
“多谢陛下惦记,臣的二孙媳确实在四日前为臣生了个孙子。”
“嗯,多子多孙,是个有福的。”洪宣帝点头,“好了,朕不耽误你给皇后诊脉了,快些去,朕在这里等你。”
“谢陛下。”孟医正领着药童进了皇后的卧室,转过一个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绣屏,皇后冯氏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宫装,正在等他。
见他来了免了他的礼,让宫女给他看座,“孟医正一路辛苦了。”冯皇后说话温和婉转,她对孟医正也是极信任的。
“职责所在,怎敢道辛苦。”孟医正仔细观察着皇后,皇后年方二十五岁,正是女人的成熟与美交汇的最好的时节,她未施粉黛肤色却依然洁白透亮,秀美的五官因为近日有些发福而显得圆润了些,宽松的家常宫装下,已经可以看出小腹微微隆起了。
“娘娘的脸色越发的好了。”
“还得指望孟医正。”冯皇后说着伸出了手,宫女用帕子轻轻盖在冯皇后的手腕上。
孟医正净了手之后,将手指搭在皇后腕上,半响之后终于放开了手,“皇后脉相沉稳有力,此胎甚是强健。”
“如此本宫就放心了。”皇后点点头,“彩鸾,将我前几日让你找出来的宋版伤寒论拿出来送给孟医正。”
“多谢娘娘赏赐。”孟医正跪地谢恩,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没有比医书更让他心动的了,宋刻版《伤寒论》更是珍本中的珍本,只有宫中有珍藏,他没有想到皇后竟然将此书送给了他。
“红粉赠佳人,宝剑酬烈士,将此书送给你,朕与皇后都是极乐意的。”洪宣帝从外面走了进来,冯皇后想要起身行礼,被洪宣帝一把托住,“你我此时还讲什么虚礼。”
“安不丑,送孟医正。”
孟医正走后,洪宣帝与冯皇后并坐于榻上,洪宣帝将手放在冯皇后的小腹上,“朕这个嫡子来的艰难啊。”
“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召告天下?”洪宣帝的元后有两子,皆没活过三岁便夭折,这也要了元后萧氏的命,洪宣帝深觉元后之死与后宫有子之妃们的咄咄逼人有关,不肯随了那些后妃跟后妃背后的那些人的意,从其中挑选一名扶正,而是与太后商量,在宫外续娶了冯皇后。
没想到冯皇后偏偏子嗣艰难,经孟医正多年调理这才怀上这一胎,洪宣帝心知皇子们已经长大,个个心都大了,后妃们在宫中表面上敬着皇后,却个个都有私心。
在诊出皇后有孕之后,立刻下了封口令,除了洪宣帝跟皇后的心腹加上一个孟医生之外,无人知道此事,当下已经满了五个月,坐胎稳了,洪宣帝想着是时候宣布此事了。
“就依陛下。”冯皇后笑意盈盈,虽身怀六甲却更显柔美,洪宣帝握紧了她的手。
“你且放心,朕定护你们母子周全。”
大齐朝太祖训,天地伦常嫡庶有别,有嫡立嫡,无嫡立贤,洪宣朝十数年无嫡子皇子们自然人心浮动,个个都盯着正大光明匾下的龙椅,如今中宫有孕一旦宣布怕是要一石惊起千层浪引发无数事端。
洪宣帝与冯皇后虽然是半路夫妻,然而感情却极好,无嫡子一直是洪宣帝心中的隐痛,如今有了嫡子,顿觉得前面的万难都不在话下了。
他是九五至尊岂会保不住自己的嫡妻与嫡子?望着冯皇后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的目光,他更觉豪情万丈。
他没看见的是,他离开时冯皇后立刻收敛起了笑容,眉宇间难掩轻愁。
“娘娘且放宽心,再召老太君与夫人过府商议便是。”彩鸾轻声安慰着她。
“唉……我这一胎来得太晚了,皇子们都大了……”兄长弟幼,洪宣帝虽然年富力强,可是一旦有事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无子时众皇子自然都尊敬讨好着她这个嫡母,日后不管谁继位都不敢轻谩她这个母后皇太后,可是现在她有了嫡子,前方竟只剩下扶持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这一条路,如果败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她这个中宫所出之子,也不会放过她这个中宫跟她背后的家族。
可是——为女子弱,为母则强,冯氏轻抚自己的小腹,皇儿你且安心,为娘一定保你周全。
窗外狂风大作乌云密集,山雨欲来,风已满。
早朝之上洪宣帝把中宫有孕且已经五月的消息一说,整个朝堂之上一片贺喜之声,原本准备好要弹赅人的立刻把奏折收了,原本要说某地受灾的也立刻把折子收了,除了歌功颂德之声再无其他声音。
有资格临朝听政的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跪地贺喜,恭喜洪宣帝与他们的“母后”,只是这三位皇子心中存着怎样的心思,贺喜中有多少真心成份,谁也不知道。
吴老太爷虽然已经乞休,但还是担着太子少保这样的一品虚衔,今日是大朝会,他自然位列朝班,几名朝中元老听见皇帝公布喜讯,欣喜于中宫终于有了嫡子之余,互相对视时,眼中都有了沉重。
这中宫之子,来得有些晚啊……虽然在他们这些自许是圣人弟子的文官眼里,嫡子来得再晚也是嫡子,只是兄长弟幼,实在不是什么吉事,这朝中与天下都要不太平了。
吴老太爷回到家中之后,立刻到书房写了一封信,斟酌了一下却没有直接递出,而是派人将信送进了二门里,交给了刘氏。
刘氏展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立刻打发人到安亲王府送信,叫丫环为自己理妆,去了安亲王府。
安亲王此时正在乐着呢,他与皇帝之间的症结之一就是皇帝无嫡子,而他有四个嫡子,而萧皇后早逝,冯皇后多年无孕,早有酸儒奏请皇帝过继嫡亲弟弟的嫡子为子,至于庶出皇子,在某方面来说无嫡子就等于无后。
虽然安亲王亲自申斥了那人,又在朝堂上痛哭流涕表示绝无此意,洪宣帝也表示出了对安亲王的信任,然而兄弟之间的裂痕已在,如今中宫终于有子,洪宣帝的心想必是真的会放下了。
安王妃与刘氏姐妹在王府后宅迅速对中宫有孕之事交换了意见,皇帝八岁登基现年三十八岁,虽然可称年富力强,但是最大的皇长子已经二十有一了,朝中早有人说要立皇长子为太子,朝臣中也因为无嫡立贤这一条太祖训而各有站队,中宫有孕生下来若是皇子,必然会带来一轮震荡。
姐妹俩商量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确定了吴家与安亲王保持一致,支持皇帝,支持皇后,维护正统。
他们赌了,他们赌皇后能生出嫡子,皇帝能活到嫡子平安长大继位。
刘氏回家之后,与吴老太爷与吴老太太进行了一番面谈,又将自己附在吴老太爷信后的书信交给吴老太爷亲阅,吴老太爷点头称善,“大儿媳深明大义,有此长媳实在是我吴家之福。”
这一封信连带着刘氏表示关心亲手缝制的一件夏衫与两双布鞋一同被送往了扬州。
吴柔身在后宅,并不知道这件与他们这些权贵之家命运息息相关的大事,她在忙自己的大事。
吴家后宅有一座望春亭,在后花园的假山之山,登高远望整个吴家后花园一览无余。
天气炎热宋氏不喜欢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中呆着,听着远处传来的婴儿的啼哭吵闹声,她喜欢在这里支起绣架,绣她那幅已经绣了很久的花开富贵图。
吴府中的人知道她的习惯,平日并没有人来打扰,今日望春亭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给二婶请安。”吴柔福了一福。
“是七丫头啊,也来花园中闲逛?”宋氏对吴柔没有什么恶感,也没有什么喜感,她看得清楚,自己那位“仁义”“贤惠”的大嫂,把吴柔这个庶女从扬州带回京中老宅,就是为了在老太爷、老太太跟众位亲朋中显摆自己的贤德,她自然也没必要对吴柔太冷淡,倒显得她量小竟然连大伯子的庶女都看不顺眼。
“我是来寻二婶的。”
“哦?”宋氏挑了挑眉,吴柔有嫡母在,又有何事要寻她这个二婶。
“我前日绣了个荷包,想送给二婶,只是听丫头们说二婶的绣工在京城中是有名的,侄女送荷包给二婶岂不是班门弄斧?可是不送的话……”吴柔揉弄着衣角,把小女孩的别扭与为难表现的淋漓尽致。
“原来是这样,你二婶我生来命苦,只送过无数亲手绣的荷包,小辈亲手绣了送于我的倒没有,快拿来我看。”宋氏笑了,她乐得在姿态摆得极低的大房庶女面前表现出高姿态。
吴柔把包在帕子里的荷包送给了宋氏,宋氏拿在手中欣赏半天,忽然看见了那几个用黑色丝线绣的梅花香自苦寒来……
“你这孩子,年纪小小知道什么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我只是在书里看了,觉得喜欢。”
“是啊,你年纪小小自然只是知道喜欢了。”宋氏眼中隐隐的带着落寞,她低头看着荷包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却没想到吴柔外表年纪小,却有着成熟的灵魂,宋氏的表情变化自然没有瞒过她。
“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苦寒二字。”
宋氏眼睛一亮,大房捧在手心的庶女,在她面前说的却是苦寒,这个孩子竟然没有被大嫂的柔情攻势收买,“你啊,真知道了就晚了,你也是命苦之人,二婶也是命苦之人,以后多来二婶这里就是了。”
“是,我正想要求二婶指点针线呢,原本在扬州教我针线的绣娘自是不错的,侄女只愁在京中无人指点……”
“扬州的绣娘自是好的,难得你有这个上进心,你若不嫌弃二婶针法粗鄙变常来这望春亭。”宋氏本身就是女工高手,自然是一搭眼就看见了吴柔绣错的那几针,心想着反正她现下寂寞,多一个人打发无聊也好,而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嫉恨大嫂,与大嫂身边养不熟的庶女交好,自然是有百益而无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