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饭,便来了西偏院,清秀的面容上还有几分疲惫。 。
“还没吃晚饭吧?”立春笑吟吟地问,“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虽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寻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显然要更精致一些。
“八姨娘现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气喘,“再过半个时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说说话,就得回七里香去侍候她洗漱。”
“这都五个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么还这么不安生?大夫怎么说来的?”
“大夫说是八姨娘心里有事。”大寒就有些胆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时在大太太身边,俨然是左右手的样子,说起来,倒要比平时的八姨娘还有脸面,积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现在有了个护身符,大寒依旧对立春有几分惧意。
立春就收了脸上的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不说话。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没有人气了。大老爷平时从来也不在堂屋过夜,不是住在浣纱坞,就干脆在外书房过夜,立春和王妈妈当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见大寒。
西偏院正厅就被借来做了王妈妈、立春办事说话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来借住的一样。
七娘子坐在书桌前,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
大寒像是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暗示,喃喃地辩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这阵子她深居简出,和谁都没有来往,怕的就是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对不住太太的关心……”
也就是说,八姨娘是忽然闹了肚子疼,并非是四姨娘派人传话,让她装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边最有脸面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传话,一定瞒不过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头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来的人……这阵子,多辛苦受累,保着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脸面了!”
大寒面容一展,高兴地应了一声是,立春又从手上拔下了一个品相还不错的天青石镯子,给大寒套上了,“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时候,太太的赏赐可从没有断过!”
大寒当时在主屋只是三等丫鬟,虽然太太赏赐的次数多,但轮到她的时机很少,现在得了这个精致的镯子,就很有几分高兴。立春又笑着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嘱咐,“虽说现在是四姨娘管着姨娘那边的事,但八姨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到正院来说一声的好。”
“这我们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嘱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们多走动走动呢。”
能在杨家做姨娘的人,都不会很笨的。
八姨娘虽然是四姨娘屋里出来的,但未必会无条件地站在四姨娘这边。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亲切地送走了大寒,就进了西里间,和九哥说了一会话,这才出了西里间。
东里间还隐隐亮着灯。
立春心中一动,悄悄地撩开帘子,七娘子果然还没有上床,正在灯下支着下巴看书。
见到立春来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着对立夏说,“把前几日太太赏过来的明前毛峰泡来。”自从进了正院,平时这些小东小西,大太太是没有短过她的。
立春谦让了一会,还是在七娘子身边斜签着身子半坐了下来。七娘子再三劝告,她才略微放松了些。
“姐姐平时在大太太屋里,也有个坐的地儿,如何到我屋里反而拘束起来。”七娘子说话很好听,在大太太屋里都能坐,到了少爷小姐们屋里,还客气什么?
立春就放松了下来,欣赏地看着七娘子。
虽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说多好看,但这对双生姐弟,却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怜爱。
九哥就好像是一块璞玉,光华内敛,粗看之下只觉得眉清目秀,相处得久了,才觉得他有一股风流的气度。
原本还以为是在大太太屋里养出来的富贵,谁知道七娘子却也不逊色,清秀中透着娇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行事又稳重,又亲切……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爱,和她交好,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七娘子把书合上,慰问起了立春,“这一大家子,千头万绪的,就压在姐姐和王妈妈肩膀上。”
“姨娘那头的事不用我们管,其实事儿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们面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这个小祖宗,每日里都要生事,还要请七娘子多管教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里有数了:七娘子精着呢,太太的忌讳,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亲亲的双生姐弟,现在又都在正院里住着,彼此不多亲近,还有谁能依靠?二娘子马上就要出嫁了,没几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难道要到了那时候,七娘子才能崭露头角?
但她看着七娘子唇边的微笑,又打消了劝解的念头:这孩子虽然小,但该知道的,不会比她少。
有时候东风不到,的确是应该深深地蛰伏起来。
“白露这丫头,倒还听话吧。”她就说起了别的事。
今晚不该白露上夜,她吃过晚饭就去休息了,现在不在屋里。
七娘子才想夸白露几句,心中忽然一动。
像立春这样的人,口中是没有什么闲话的。
如果是必须应酬的场合,可能还是出于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动来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几天在轻红阁自己为她解围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夸奖着,“人很灵透,我看那,是个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里,很担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弯弯,“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里说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顿了顿,啜了一口茶,“这丫头原本大太太也是想当一等丫头来□的,偏生,心气高了些,这几年渐渐大了,知道羞耻……就不愿在大老爷跟前走动了。”
大老爷名士风流,这些年来大太太屋里的丫鬟开了脸做通房的就有十多个,多数都没了结果,白露又的确是个漂亮的丫头,不想走这条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倾听的神色。
“梁妈妈又是她的干妈,帮着在大太太面前说了几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来,便让她到您身边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虽然很聪明,但却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别有深意地叹了口气。“多咱我也有这个福分,认个好干妈就好了。”
这话粗听起来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说她的不是,也就不会铺垫这么多句,又点出了白露的后台。
深宅大院里,要用一个人,也是有讲究的,立春刚才说的,大部分应该都是真话,毕竟在这种事上,说假话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转头问个别人,立刻就能对出来。
白露不想做通房,这才到了她房里,图的也就是服侍几年,放出去配人了。难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没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当作心腹来培养,只要不侵犯到梁妈妈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只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让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
立春羡慕白露,又是为什么呢。她当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会拿她和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较。
七娘子笑着按了按立春的手,给了她一个会意的眼神。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说。
大老爷今年都四十五了,虽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但在古代,已经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个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杨府的通房折损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虽然过了年才七岁,但说话行事,都像个小大人,和她说话,竟是如与成人对话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说白了的。
立春就更殷勤了些,正好小厨房送夜宵来,她抢着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里间,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炖银耳送到了东里间。
“小厨房这些日子还经心吧?”她笑容可掬地问,“曹嫂子人是妥当的,对食材看得很紧,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说了几次,仗着宠爱,也都不改。”
为大太太料理饮食的,当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点,没能力,但绝对是无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随便说几句好话应付过去,但想到立春话里话外隐隐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时候要拉近人与人的距离,求她办一件事,是最好的办法。要体现出听进了立春的话,最好的途径莫过于找一件让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瞒姐姐。”她看了进来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面上有些发苦,“我手头一向没什么银子,偏生在正院住着,开销又不小。”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曹嫂子那里,因为九哥搬进来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赏多少钱才合适呢。”
立春心领神会,“这又不是您去叫的,难不成叫您看着九哥吃,自己咽口水?”她掩口笑了起来,“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给我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立春才到九哥屋里,安顿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里间熄了灯,也就洗漱了吹灯睡下。
在黑暗里,她察觉到立夏一直翻来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这丫头心实,却是个很能藏得住事的,虽然听不懂她和立春的对话,竟也能忍住没问。
“立春姐是个聪明人,”她轻声说。
在现下的这几个丫头里,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还在南偏院的时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这个人,很可以信任,虽然笨了点,但点拨点拨,也是可以成长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开口了。
七娘子点拨她说,“九哥今年多大?”
“七岁。”
“大太太春秋几何?”
立夏不说话了。
大太太已经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长大娶妻生子,少说还要十年。
古代不比现代,过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岁,已经算进了老年。
杨家这么大的家庭,里里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来管,现在还好,过上几年,难免力不从心。
到时候自然是抬举个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这两个姨娘,虽然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但当时大太太还年轻,选的都是老实人,管家上就差了点。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边已经七年了,对杨府家事极为熟悉,虽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妇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举成姨娘来得名正言顺。
大老爷在大秦来说,又算老了,能让八姨娘怀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没有自己的儿子,就只能一心一意地巴结大太太。
难怪立春不愿意,大太太的算盘打得是很响,可惜,也总是打得太绝了些。一个人如果算计得太精了,就算是对你忠心的,也迟早要渐渐和你离心。
七娘子轻声说,“立夏,你要记住,在正院,咱们没有什么根基,人脉要一点一点培养,像立春姐这样的人会对我们示好,就要抓住机会建立起关系……”
“立春姐又为什么求到您头上了?”立夏还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说的,咱们在正院可是一点根基都没有……”
“除了我,她还能求谁。”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干妈做后台,她也不必求到我头上了。二姐和五姐哪里会管她的事,她们是嫡女,求不到立春头上。只有我们,说来身份也是小姐,但却处处都有仰仗她的余地,她才敢开这个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么帮她?”立夏最不懂的是这个,“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面前,恐怕都没有立春有体面!
“大太太倒是赏罚分明。”七娘子的声音有些发沉。“这五个月里,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闹出什么动静。却被我挡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来,我自然就有说话的机会了。”立春其实也就是看好她这支潜力股,毕竟二娘子即将远嫁,五娘子又是那个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为大太太智囊,借机上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杨家虽然富贵显赫,居住在杨府的人,却大都不怎么快乐。
就连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么就这么难!”她感叹。
七娘子也苦笑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得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