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占了一整条二杨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几百人在里头奔跑。 。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局促,又陈旧。
七娘子搬到正院来,倒是得了一整个西偏院。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从正院堂屋一侧开了个小门,经过抄手游廊通进来,北边是一溜三间青瓦房,南边则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笼塞得满满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腾,她只得了北边的这三间,与东西边的两间小耳房。
只是这小小的五间屋子,对七娘子来说已是很大了,她从南偏院带来的箱笼,在卧房靠窗墙边一字排开,屋内都显得空空的。
屋里已有了一张酸枝木螺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边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却觉得单从料子来看,与大太太睡的那张床没多少不同。
“这还是初娘子睡过的。”梁妈妈眼里带了一丝怀念。“当时那么小小的抱来,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妈妈说这话,不无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虽然刻薄了些,但在钱财上,倒也真的不小气。
杨家毕竟是名门世家,这点钱,大太太倒是舍得的。
梁妈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又道,“今日来得急了些,有些家具还没搬过来,我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来,“辛苦梁妈妈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对梁妈妈行礼了。但谢意还是要表达的,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她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给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这个道理。
梁妈妈听她语气诚挚,唇边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亲昵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们杨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门,正院的小姐,做派当然不能与姨娘房里的那些个庶女一样,你也要快些立起规矩来,免得,被人笑话。”
梁妈妈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一定不会让太太丢脸的。”她轻声细语地说。
梁妈妈就笑着出去了,找王妈妈商量,给七娘子屋里添多少摆设。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柜给了她吧。”梁妈妈说。
王妈妈有些犹豫。“雕工很精致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妈妈又去问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兴。“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寻些好东西给她摆在桌上吧。白露回来与我说,九姨娘房里最值钱的,还是三娘子拿去的一个美人耸肩瓶。”
梁妈妈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对牌进了百芳园,找管库房的药妈妈嘀咕了半天。药妈妈带了钥匙与一群健壮的青年媳妇,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柜,与十数个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妈妈们了。”七娘子诚恳地道谢。
这些妈妈们笑着应了是,却没有走。
立夏有些慌乱地扫了眼七娘子。梁妈妈和药妈妈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看着七娘子的反应。
七娘子知道规矩,这样的重活,按例,姑娘们都是要给赏钱的。
但是她身边是一两银子都没有了,只有九姨娘给的几个镯子,也都是不值钱的货色。
再说,总不能一人发一个镯子吧?那成何体统。
她有些为难,咬了咬唇,就要硬着头皮送客。
白露忽然从屋外进来,笑吟吟地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零碎银子,“辛苦众位妈妈了,这里有些银子,妈妈们拿去打酒喝,妈妈们别嫌弃少。”
妈妈们的笑更真心了,纷纷说,“七娘子大方,谢过七娘子。”鱼贯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着笑吟吟的白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缎袄,只有手上戴了一对碧玉镯子,看起来很朴素,脸上的笑却让人很舒服,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梁妈妈说,“太太说,七娘子没什么好衣裳,请了纤秀坊的人来给七娘子做衣服,不过纤秀坊的人今日过不来了,请梁妈妈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几件出来,先给七娘子换上。”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产业,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大太太让纤秀坊的人给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给她体面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只得十几套纤秀坊的新衣服。
梁妈妈笑吟吟地说,“好,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药妈妈出了屋子,白露犹豫了一下,与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头们的住处。”便跟了出去。
梁妈妈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门处立着等她。
“干妈。”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纤瘦了些。”梁妈妈未语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别让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礼。”
白露就低下头细细地应了声是。
“你是大太太屋里的人,到了七娘子那里,也要像个大太太屋里的样子。”梁妈妈和气地嘱咐,“刚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爱重你,你才有脸面……七娘子现在虽苦,熬过了两年等九哥儿大了,也就越来越有脸面了。”
白露抿着嘴笑了笑。
“我不会给干妈丢脸的。”
梁妈妈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转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钥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儿似的,“也舍得。大太太这样大方的主母,满苏州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纤秀坊做一套衣裳,造价百两以上,那是常有的事,还不算师父的工钱。大太太这一次,的确是很大手笔。
大太太眯着眼,没有搭理梁妈妈的话茬,而是说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性子,小小年纪,什么不学,学会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虚做派,女红、诗词,没一样拿的出手的。我想着,要找个严厉些的妈妈带着,杀杀她的傲气。”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儿,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宝,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现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妈妈有些为五娘子难过,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儿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现下七娘子才来,就给五娘子换嬷嬷,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强道,“再看一段吧。”她低头合了合杯盖,漫不经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来,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过来。”
八娘子与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只差了半个时辰不到,现在也是六岁,被二太太教养得很好,是个乖巧知礼的大家闺秀。
梁妈妈一时不查,就要顺嘴夸一夸二太太的用心,但细一琢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临时起的意,还不到两个时辰呢……”她审慎地说。更别说五娘子闹别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几柱香之前才出的,怎么这二太太现在就知道了,还送了衣服来。
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脸?
大太太面上还在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们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里的多些,也难怪知道得这么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体格倒也相近,有了这个,不必再拿五娘子的旧衣了。也免得这丫头又闹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虽然二太太的做法,让人心里腻歪,但也是好心,梁妈妈拆开包袱看了看,里头只有三四件袄裙,都是这个天气穿的,颜色有天青的,有淡蓝的,很得体,又照顾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显得过于素淡。
“二太太行事还是这么着,有章法里,又透着没章法。”她低着头笑了,“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的心思,谁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计较起来,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没好气,却是冲立春点了点头,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妈妈才陪着大太太坐了一会,王妈妈便进来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过苏州,给老爷下了帖子,又派了人来给您请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乃是地方豪门,与杨老爷的关系一向也不错,又是杨老爷的下属,是非见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妆,到堂屋坐下,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又赏了些物事,忽然就听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嚣。
她皱了皱眉,看了梁妈妈一眼。
梁妈妈就笑着说,“让您见笑了,西偏院养着几头调皮的猫儿,时不时,就闹出些动静来。”
“我们家太太也是极爱猫的,这次老爷上京,还特意为她寻访了几头名贵的云猫!”王家来请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着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她们前脚才走,后脚,大太太就拉下了脸。
这大宅门里,平日里谁不是安安静静,轻轻巧巧的?没日没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戏台,不是宅门。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看错了她?她还没叫人去问,立春便进了堂屋。
她身后还跟着满面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脸安详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过来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当然,受尽宠爱的样子。
大太太强忍着没有推开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面现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娘子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气。
立春没办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里,七娘子正看着小丫头们洒扫屋子,摆放桌椅。因为箱柜都还没收拾好,只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过来,交代了这里头有几件衣服,都是什么颜色,又叫七娘子见了二太太,别忘记谢谢她送来的衣服。
七娘子正听着时,五娘子来了。
五娘子是独个儿来的,把丫鬟谷雨留在了门外。
一进门,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抢下剪子的时候,五娘子已经剪坏了好几件衣裳,还剪掉了来拦阻的白露半边的发辫,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丢的丢,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说,她长得很俏丽,即使这样生气,也别有一番活泼的韵味。“娘——你说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问过我!”
大太太扶额长叹。
梁妈妈都站起身来,不敢说话了。
七娘子静静地站在立春身边,听着她无奈的叙述,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容。好像这事天天有,日日有,并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妈妈,却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门口的珠帘,二娘子走了进来。
“娘。”
“二姐。”
“二娘子。”
众人纷纷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给大太太请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转头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着做什么?坐。”
七娘子抬起头望着二娘子,轻声道,“五姐没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错了事,不敢坐,也是当然的。”二娘子摆了摆手,神色稍缓。“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强缓下了怒容,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杆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边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来。
“那包袱里,是你二婶给七娘子送来的衣裳。”她轻声说,“都是名贵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两银子。”
五娘子乍现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这才赶来救场。
眼下看来,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场罚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来求求情,母亲说不定也就心软了,说她几句,也就这么揭过这事儿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愿,开口为五娘子解围,“母亲,这样的小事,您就别动怒了。五姐只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没来得及解释。”
二娘子心中一动,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细了一分。
七娘子虽然看着平静,眼底却有压不住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