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冯天伦死活不放史一氓离开,史一氓盛情难却,不得不在葫芦谷又住了几日。
这一日,史一氓坚决要走,冯天伦见史一氓去意已决,实在挽留不住,只好给史一氓备下了一百两银子,用布包了塞进史一氓的包袱里。
史一氓有心拒绝,但知道苗家人重情重义,慷慨豪侠,当下也没拒绝,冯天伦直送出葫芦谷,两人才洒泪而别。
在葫芦谷耽搁了数日,史一氓心急如焚,与祁心怡两人快马加鞭,一路疾行,不觉已是日落西山,前面一道山岭拦住去路,山岭足有数百尺高,官道呈蛇形通向岭顶,四周树大林密,浓荫森森,残阳从岭顶树林的空隙穿过来,象一把把血红利剑。
祁心怡心头陡生惧意,勒住马缰,扭头冲史一氓说到:“前面山高林密,恐有凶险,天色已晚,不如先找地方歇息,明日一早再过山岭,跑了一天了,马也累了。”
史一氓犹豫片刻,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没有可借宿人家,或许岭那边有人家可打尖,还是先上岭再说。”
祁心怡四下里看了看,见确实无处打尖,只好点了点头,两人双腿用力一磕马肚,两匹马飞奔上岭。
来至岭顶,史一氓勒缰向岭下观望,只见岭下数十座馒头一样的山峰杂乱无章,直排出数里之外,官道顺着山脚蜿蜒西去,从很远处穿出,四周依旧是绵绵青山,茂密森林,哪有人家。
史一氓心头焦急,勒马在岭上盘旋,一时进退两难,此时,风啸山林,夜幕低垂,一朵浓云悄然升起,将夜空遮得星月皆无,四周一片凄黑,眼见就要下大雨,两人虽相距不过数尺,却已是身影难辨。
忽听祁心怡惊叫一声,史一氓心头一惊,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急问到:“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中,祁心怡的声音充满了惊喜,“快看,那边有灯光。”
史一氓摇亮火熠,顺着祁心怡的手指望去,远远只见一处灯光,虽灯火如豆,忽明忽暗,但在暗夜中却格外分明,模糊可见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顺岭顶蜿蜒向南,直通灯火之处。
史一氓一抬丝缰,手举火熠,大声说到:“走,过去看看。”两人一先一后顺着羊肠小路直奔灯火而去。
渐行渐近,灯火也渐明渐亮,两人不由心头暗喜,此时,忽然一道闪电,紧接着“轰隆”一声巨雷爆响,山风骤紧,显是暴雨将临,两人扬鞭摧马,不一时,来到了灯火明亮之处。
只见一座不大的寺院,山门紧闭,院内除了一座大殿和几座偏殿外,再无其它建筑,大殿里点着数根手腕粗的蜡烛,照得大殿内灯火通明,两侧偏殿中只有西侧一间房内窗户上透出微弱的烛光,显是有人住在里面。
突然,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一串滚雷“轰隆隆”滚过头顶,暴雨初淋,裹着山风,如泼似扬,飘飘洒洒。
史一氓和祁心怡急忙跳下马背,紧走几步来到山门前,借着门楼避雨,史一氓猛叩门环,无奈天上雷声滚滚,门环叩击之声几不可闻,院内自然许久无人开门。
史一氓顶着雨将马拴在寺庙门口的石狮子上,拉着祁心怡一起挤在寺庙门楼下暂避风雨,祁心怡柔软的身体初时紧紧靠在史一氓的身上,片刻之后,突然羞涩地将身体移动开,与史一氓保持了一拳的距离,史一氓意识到两人过于亲密,当下脸上一红,待雷声暂歇,史一氓用力敲击门环,这时,只听院内“吱呀”一声门开,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问到:“是有人敲门吗?”
史一氓气聚丹田,扬声说到:“我们路过此地,赶逢大雨,想在贵寺借宿一夜,请师父开门可否?”
院内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很快寺庙门打开,一个白须白眉,身材瘦小的老和尚站在门前,皱眉眯眼看了看史一氓和祁心怡,身体向旁边一侧,道:“这种天气还赶路,快进来暖和暖和。”
史一氓拉着祁心怡的手走进院内,老和尚把二人领到东侧的一间客房,随手点亮了油灯,说到:“小庙条件简陋,施主就将就一宵吧。”说罢,也没再看史一氓和祁心怡,转身回了西厢房,“呯”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祁心怡吐了吐舌头,低声说到:“这老和尚不是一般人,你看他走路内八字,眼神明亮有神,走路不颤不抖,听爷爷说过,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内家子。”
史一氓问:“什么叫内家子?”
祁心怡道:“就是内功好的人,咱们可得加小心了。”
史一氓道:“我倒没看出有什么不妥。”
祁心怡笑道:“眼前就有一不妥之处,你我孤男寡女,就同处一室?”
史一氓顿时为自己的粗心感到羞愧和自责,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脖根,满怀歉意地说到:“对不住啦,我真是又蠢又笨,你在这屋睡,我去和老和尚聊聊,如果行的话,我在他那借宿,你可把门窗锁好了。”不等祁心怡说话,史一氓已经走出了东厢房,向西厢房走去。
祁心怡懊恼地一跺脚,后悔自己多嘴,见史一氓走出屋门,有心喊回史一氓,却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一脸懊丧地站在屋地,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很希望与史一氓同处一室,却又磨不开面子。
史一氓却没有那么多心机,他径直来到老和尚的门前,史一氓想举手敲门,却几次犹豫不决,只听屋内老和尚说到:“我等施主久矣,施主想进就进来,不必敲门。”
史一氓急忙说到:“那就打扰啦。”说罢推门进屋,只见屋内极其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一盏油灯和几卷经书外,别无他物。
老和尚正盘膝坐在床上默念经书,见史一氓进来,放下经书说到:“施主是想到我这来借宿?”
史一氓急忙双手合什,俯首说到:“大师高鉴,孤男寡女,实是不妥,如若方便,请大师收留一夜。”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女色财气早已视若无物,恕老朽昏愦,没有想到这一层意思,不过,小庙实在只有一间客房,如若不嫌弃,那就在此将就一夜吧。”
史一氓见老和尚说话慢条斯理,颇有城府,心下也不怀疑,又见老和尚似乎很是健谈,索性和老和尚闲聊起来。
“大师,敢问您的法号?”
“老朽法号玄空,少林玄字辈弟子。”
“少林高僧德高望重,敢问大师今年高寿了?”
“八十七岁啦,老矣,身体不行了。”
“您的身体硬朗着呢,怎么这里就您一个人呢?”
“小庙偏僻,香火不旺,都转往别处啦。”
“大师怎么不去往别处呢?”
“老朽十几岁出家,原在福建少林室作扫地僧,后转到此处作方丈,想来有四十多年了,敢问施主去往哪里?”
“往云南探亲,没想到路遇暴雨,只好打扰大师清修。”史一氓不想明说,只好编个理由,但面对年寿高僧,史一氓的神色颇显不自然。
玄空大师微微一笑,显然听出史一氓说的话不真,但也没有点破,道:“施主不必客气,招待不周,请多见谅,此去昆明仅有两天路程,不知施主愿不愿意在小庙多盘桓几日?”
史一氓见玄空似乎有事相托,侠义之心顿起,道:“如大师有何吩咐,晚辈自当效劳。”
玄空“嘿嘿”一笑,道:“也没有什么事,只是老朽自感时日无多,有些事情难以放下,想麻烦施主。”
史一氓道:“请大师明示,必尽力所为。”
玄空看了一眼史一氓,略作思索后说到:“近十几年来,施主是第一个踏进小庙的人,十年前我曾经立过誓,十年内第一个走进小庙的人,就是我所托之人,今日与施主有缘,却只怕有缘无份。”
史一氓道:“大师尽管明言,晚辈必赴汤蹈火。”
玄空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如果我请施主在小庙停留一个月,不知道愿意否?”
史一氓顿时颇为踌躇,在葫芦谷已经耽搁数日,再在此地耽搁一个月,只怕吴三桂已不在昆明,但拒绝玄空大师的美意却又难张其口,一时左右为难。
玄空微微一笑,看着史一氓又道:“其实,施主去昆明实非探亲,而是图一个人,时间紧迫,老朽自然明白,如施主十分为难,也用不上一个月,凭施主的资质,十天时间足够了,不知道可允否?”
史一氓少年侠义,见玄空话语恳切,再不好意思拒绝,当即点头说到:“我答应您,只是不知道是何差遣?”
玄空大师道:“施主答应了是吗?君子一言。”
史一氓侠义之心更盛,爽快说到:“不论大师所托何事,晚辈无不应承。”
玄空面露喜色,道:“其实,老朽是见过少侠的,在葫芦谷,你解了苗家人的一场内斗,挽救了无数的苗家人的性命,这是行大善事,足见少侠厚道,必有厚报,我一直在盼着少侠能来到我这小庙盘桓,也是佛祖显灵,让施主与老朽有此一会。”
史一氓诧异地问到:“大师那天也在葫芦谷?”
玄空点头道:“老朽不才,偶然得知吴三桂挑拨苗家人内斗,他欲借机吞并苗疆,老朽在此出家,奉苗家香火,自然不忍眼睁睁看着苗家人自相残杀,那天本是想前去化解纷争的,没想到少侠英雄侠义,令老朽折服,无日无夜不盼着少侠来此相会。”
史一氓道:“大师悲天悯人,但有吩咐,晚辈无有不遵。”
玄空双手一拍,叫了一声“好”,眉开眼笑说到:“少侠爽快,宅心仁厚,与我同道,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请随我来。”说罢,玄空大师将地桌移开,地面上立现一个地道,玄空手执油灯率先走进地道,史一氓紧跟其后。
地道内潮湿发霉,怪味刺鼻,好在地道并不长,走不多时,一道台阶渐行渐高,不一会儿,两人已经走出地道,进入一间石室,石室处在半山腰的岩石当中,被山林遮蔽,玄空点亮壁灯,石室中摆放着石床和石桌石椅,再无他物,石床上汗渍斑斑,显是长期有人躺在上面,史一氓微感诧异。
玄空在里墙石壁上一个凸起石块上用力一旋,一道石门“吱呀呀”弹开,原来石室的里面是一间密室,玄空大师领着史一氓走进密室,点亮了壁灯,密室很小,地面摆放着一个蒲团,靠墙一个石柜,石柜中摆放着几本线装古书。
玄空大师笑着问史一氓:“是不是很奇怪呀?老朽把少侠领到这里来干什么。”
史一氓点了点头,玄空大师道:“老朽原本是蒲田少林扫地僧,平时习练玄空拳,无意之中窥得少林武功秘笈九阳神功,幸好老朽没有学练,于是,被贬到这里当了一名烧火僧,后小庙无人,老朽便长期留了下来,数十年来,老朽钻研玄空拳,凭记忆中的九阳神功的零散招术和内功玄学,对玄空拳加以改进,独创一门空空拳术,这几本秘笈就是老朽凭记忆抄录的九阳神功心法、玄空拳拳谱和空空拳拳谱,老朽的大限已到,却不想苦苦钻研的这套拳法失传,因此,老朽苦苦支撑,也是佛祖怜恤,得遇少侠,这三本秘笈老朽全送给少侠,这十天当中,老朽每天传少侠九阳神功心法和空空拳招术,算是老朽代苗家人报答少侠的侠义之举。”
史一氓颇感意外,当即摇手道:“大师,这万万不可,大师的馈赠太厚重了,实不敢接受,大师相托之事我答应便是,无论再苦再难,必赴汤蹈火。”
玄空无可奈何地说道:“老朽所托之事唯此而已,别无他求,如少侠不接受,老朽只有付之一炬,免得落入强人之手,为祸武林和百姓,只可惜老朽数十年的心血也就付之东流了。”
史一氓还是不敢接受,道:“大师身体康健,能活百岁,自然还有可遇之人秉承衣钵,我是拜过师父之人,恕晚辈不能答应。”
玄空“嘿嘿”一笑,道:“老朽不需要少侠拜老朽为师,佛讲缘份,老朽和少侠有缘,况少侠乃仁杰之士,身怀绝技是大智,孤身除奸是大勇,为民除害是大义,化干戈为玉帛是大仁,仁义智勇之人,得老朽拳法方不会为害武林和百姓,也算是老朽终得善果,少侠还是不愿收受吗?”
史一氓尚自犹豫,玄空大师道:“少侠可是应承了的,这么快就反悔啦?”
武林中人讲究言出必践,一诺千金,出尔反尔非侠道所为,玄空大师的这句话分量十足,颇有要挟味道,史一氓初入江湖,岂能作苟且之辈,当即躬身施礼道:“感谢大师的慷慨相赠,我必不负大师重托。”
玄空大师大喊一声道:“好,这才是真侠士所为,老朽心愿已了,老朽谢谢少侠成全,老朽只教你十日,这十天,少侠每天都跟老朽到这里来,外面的石床是练九阳神功心法用,这密室是练空空拳所用,十天以后,少侠自行上路,这三本秘笈少侠也一并带走,老朽只可教少侠十日,能教多少算多少,其余的少侠自己悟吧。”
史一氓深鞠一躬,道:“我定不负大师所托,让大师的造诣发扬光大。”
玄空微微一笑,释然说道:“以后的事老朽也管不了那么多,至少老朽把这套拳法传给少侠,不会传错,老朽有一事不明,请问少侠与关外怪客可有渊源?”
史一氓不好隐瞒,俯身一揖,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玄空大师颇感意外,道:“那老怪只收了三个徒弟,却没听说有关门弟子,他收了少侠作徒弟,也算他眼光独到,那三个徒弟可是有点不着调,不过也没辱没老怪的名声。”
史一氓顿觉好奇,抬头问道:“大师和家师熟悉?”
玄空“哈哈”一笑,眼望石屋顶棚,象是在看一个过去的场景,语气幽幽,道:“年轻时打过几次架,互有输赢,自从他去了关东再没见过,但老怪的名头可着实厉害呀,不知道老怪还活着吗?”
史一氓道:“家师已过世多年,我实没学到他老人家的十之二三,枉为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玄空道:“这都是因缘所定,少侠还年轻,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但一定要修道,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这一生一运一养即为君子之大道,少侠切莫偏离正道。”
史一氓垂首应道:“谢大师提醒,晚辈当勉力而为。”
玄空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开始练吧,少侠还要说服女朋友吧?”
史一氓脸色微微一红道:“我们只是朋友,她听我的。”
玄空大师“呵呵”一笑道:“有缘才会相识相知相守,世间万事万物万象皆因缘合和而生而发展变化,因缘聚则事、物、象在;因缘散则事、物、象灭。善缘结善果,恶缘结恶果,俗缘坠人间,佛缘赴极乐,此理不可不察,不可不明,珍惜善缘,少结恶缘,终有善果。不过,孔子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少侠还是要好自为之呀。”
史一氓抱拳一揖道:“大师所言极是,晚辈谨记在心。”
玄空手拈胡须,微微一笑,道:“缘由人造,缘由道灭。缘起缘灭,存乎一念。结缘了缘,全靠悟性。少侠会处理好的。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歇息吧。”
史一氓没再说话,侧身让过玄空,相跟着离开石屋回到西厢房。
第二天,史一氓将玄空大师所请一事和祁心怡说了,祁心怡问到:“你想怎么做呢?”
史一氓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言必信,行必果,我既然答应了玄空大师,我就要留下来。”
祁心怡道:“准备留下来多久?”
史一氓道:“十天。”
祁心怡道:“好,我就陪你在这里住上十天,你不走,我不走。”
祁心怡虽然急着去昆明游玩,但只要史一氓想做的任何事情她都会全力支持和配合,在她心里,爱一个人就要为其付出所有,就要时时处处设身处地为其着想,就要全身心地去理解和爱对方,否则,不如不爱。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史一氓白天黑夜跟着玄空大师在石室中研习武功,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第十天,晚上,玄空大师吃过晚饭,让史一氓一个人去石室练功,他则换上一身崭新的大红袈裟,盘膝坐在大殿的蒲团上,默诵起地藏经和佛经。
夜半时分,史一氓从石室中出来,见玄空大师依旧没有回到卧房,直去大殿,见玄空大师依旧坐在蒲团之上,如一团火,史一氓轻轻走到玄空大师的身后,躬身说到:“大师,很晚了,该休息了。”
玄空大师无有回应,史一氓急伸手触碰玄空大师的肩头,见大师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已经圆寂多时。
这一惊非同小可,史一氓急忙把祁心怡喊来,两人都是少不经事,不知道出家之人过世之后将如何超度,但都知道死者讲究入土为安的道理,祁心怡道:“还是把大师埋在寺院里吧,他一辈子没离开过这里。”
史一氓说:“好。”
两人连夜在殿后挖了一个坑,将玄空大师的尸身抬进坑中,填上土,圈起一座圆坟,坟前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是祁心怡用剑刻的几个字:玄空方丈真身之墓,并将玄空方丈的遗物在坟前焚烧,然后两人在坟前磕了头。
这时,天已放亮,两人收拾好东西,熄灭了寺内灯火,锁好寺庙门,这才恋恋不舍翻鞍上马,直向昆明方向驰去,一路上依旧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