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清朗,云淡天高。
金秋时节,青城山草木未凋,仍是一派蓊郁气象。丈人峰下,天师洞内外喜气洋洋。天师洞虽名为洞,实则是一座宫观,又称常道观,位于青城山正中。相传,东汉顺帝汉安二年,天师张道陵来到青城山,见此地深幽涵碧,便结茅传道,青城山遂成为道教的发祥地之一。
“弟子恭祝师父师娘福寿安康,青城武学名扬天下!”青城派一众弟子在大殿外跪倒,向掌门许丹阳、夫人陆霜凝行大礼,恭贺中秋佳节。数月前,妻子陆霜凝为许丹阳诞下一子,夫妻二人均已年过四十,膝下原有一子,十岁时得暴病而亡。中年丧子,二人伤心不已,次子降生,夫妻倍觉珍爱。
许丹阳三十五岁接任青城掌门,近年来潜心武学,青城一派在江湖中声名日盛。如今,后继有人,时值佳节,不由得心情激越、兴致高涨。
众弟子礼贺毕,师弟冯丹郁近前给师兄和夫人见礼。陆霜凝是青城掌门陆元山之女,与许、陆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妹,关系格外要好。陆元山去世后,将掌门之位传于大弟子兼女婿许丹阳。
众弟子散去后,许丹阳在内庭举行家宴,师弟和几名得意弟子入席,赏月度中秋。
宴席设在天师洞上的息心亭内,丈人峰就在眼前,圆月高悬,清辉遍地。山涧中流泉飞瀑,喷珠溅玉,清风徐来,此情此景令众人心醉。
冯丹郁先端起酒杯道:“师兄、师妹,中秋佳节,月团圆,人也团圆,我敬你们一杯。”虽然陆霜凝已是掌门夫人,但冯丹郁对她仍以“师妹”相称。
许、陆二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众弟子也跟随着喝干杯中酒。众人只见许丹阳手持空杯,怅然若有所思。
“师父,如此良辰美景,可有什么心事?”大弟子曹宏远问道。
许丹阳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慢慢地道:“是呵,月团圆,人团圆。只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只相似。可惜啊,可惜。”
陆霜凝知道丈夫的心思,不想让丈夫佳节时难过,便故意岔开话题:“许掌门诗性大发,莫不是要教弟子们读书考状元去?”
一番话说得众人呵呵笑了起来。独独许丹阳仍肃然道:“大好河山,尽落于鞑子之手。如今,圆月虽是当年的圆月,江山却不是旧时的江山了。”
“羯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男子千年志,吾生未有涯。”许丹阳放下酒杯,慢慢吟咏起来。
“师父,这是谁的诗?说得又是什么意思?俺是个粗人,实在听不懂,却又觉得这诗里说的尽是些让人难受的事情。”许丹阳的大弟子曹宏远问道。
“宏远,你师父念的是文丞相做的一首诗,说的是我大宋朝和元人在海上的最后一战。从此之后,大宋国朝便算是、便算是亡了。”冯丹郁放下筷子,心中也苦闷起来。
“师叔,快给我们讲一讲这最后一战的事情,我们偏居西南,虽然已受元人统治多年,当初大宋与元人这最后的决战,我们至今却并不知悉。”三弟子马宏建问道。
“这,内中的详情却还要问你师父,我也只是江湖上的朋友说得只言片语,并不全然了解。”冯丹郁也望向许丹阳。
“也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段往事,也须得让你们知道,不要忘记国耻。”许丹阳道。
陆霜凝见一众人等被许丹阳带动得动了回忆往事的心思,也不好再劝阻,便拿起酒壶,给许丹阳、冯丹郁斟满酒,听他们慢慢闲话。
“前年,为师为了一桩江湖中的公案到江南一带行走,听说了一些我朝亡国前后的故事。德祐元年的年末,鞑子兵兵临临安城下。太皇太后谢氏派人前往元营议和,请求奉表求封为小国,但被元人拒绝。”
“这太后忒也软弱了些,怎么不战而降?大丈夫只可站着死,怎能跪着生?”曹宏远忿忿不平地道。
“你有所不知,我朝积弱已久,武备不休,加之贾似道、陈宜中等奸臣误国,面对蒙古铁骑的强攻,早已没有还手之力。且鞑子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攻城略地中,如若遇到顽强抵抗,一旦城破,便要屠城,将一城男女老幼尽皆屠戮,鸡犬不留。以此来炫耀武力,震慑对手。”冯丹郁道。
许丹阳点点头,继续道:“丹郁所言不错,那谢太后当时也是存了这样的考虑,才派人前去元营议和。结果却被人拒斥,元人提出,要我朝宰相亲赴元营议和,结果这奸相陈宜中生怕丢了性命,抛下年幼的皇帝和年迈的太后,连夜逃走,成了名副其实的逃命宰相!”
众人听到此处,一个个攥紧了拳头,愤恨不已。
“危局勉强撑持到第二年的正月,谢太后向元人请降。二月,元军进入临安城,在城内举行了受降仪式,恭帝被逼退位。谢太后为了保住赵宋王朝的血脉,在元军进入临安前,册封恭帝的兄长赵昰为益王,判福州、福建安抚大使;赵昺为广王,判泉州兼判南外宗正,由一干大内高手和贴身侍卫护送着逃出了临安。三月,恭帝和谢太后等皇族近千人被押解往大都,益王和广王则南下逃亡,不想我大宋一朝,国君被俘,千万臣民人人成了丧家之犬。”许丹阳边讲边摇头,众人听了也不禁长吁短叹,感慨不已。
“师父,那这广王和益王南逃之后,是个什么结局呢?”二弟子丁宏雷问道。
“陆秀夫、张世杰等大臣护送着益王赵昰一行人走海路到了温州,先前落荒而逃的陈宜中也躲藏在此。在温州的江心寺,当初高宗皇帝逃难时曾到过那里,御座尚存,众人触景生情,抱头痛哭。于是,众人在这江心寺中拥戴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广王为副元帅。各地英雄豪杰纷纷赶来投奔,重又举起反元的大旗!
由于这温州离临安城太近,为了躲避元军追杀,众人乘船前往福建。随后,赵昰在福州即位,是为端宗,改元景炎。这陈宜中竟又被任命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
“怎么又任用此人?这种临阵脱逃的小人来都督军马,岂不是饮鸩止渴?大宋朝真是无人可用了吗?”冯丹郁怒道。
许丹阳道:“不错,现在看来,这端宗一朝,确是亡在了这一般奸佞手中。这临时组建的朝廷,任用的臣工大多是些无能鼠辈,端宗年幼,只能由其母杨太后听政,实际上大权却被杨太后的弟弟杨亮节掌握。此人嫉贤妒能,专擅朝政,党同伐异,害死了皇室宗亲赵与檡。
在元军的围追堵截下,在福州还未站稳脚跟的端宗又开始流亡。景炎三年,众人逃到冈州,陈宜中借口联络城池,再次溜之大吉。可怜端宗赵昰年仅十岁,在海上逃亡中惊惧成疾,最后一命呜呼,死在了冈州。”
许丹阳讲至此处,不禁潸然泪下,众人也唏嘘不已。众人不约而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原本是中秋团圆酒,却变成了借酒浇愁追思故国伤心宴。
“这端宗殁了,也就只剩下当初的广王?”冯丹郁问道。
许丹阳接道:“是呵,端宗死后,签书枢密院事陆秀夫率领众臣在雷州拥立年仅七岁的赵昺为帝,仍由杨太后垂帘听政,改元祥兴。新的朝廷组建,却引起元帝忽必烈的愤恨,他命手下大将张弘范火速前往雷州围剿,务要斩草除根。”
冯丹郁道:“提起这张弘范,我倒略知一二,此人原始汉人,却随其父投在了元贼麾下。带领百万大军为先锋,屠戮中原。此人曾写有一首诗,耀武扬威之至:磨剑剑石石鼎裂,饮马长江江水竭。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
“这张弘范却也不是浪得虚名,他率领大军三面合围,很快便攻下了雷州。张世杰等人带着幼帝迁往崖山,并发文召集各地军队,前来勤王,也就是要在这崖山,与元人决一死战。
此时我朝还有二十万兵马,且元人南下,不习水站,张弘范虽带了十万余水军强攻崖山,却丝毫讨不到便宜。然而,我军大将张世杰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下令将几千艘宋军战船连城一线,将幼帝的御船置于众战船中央,以此来表明背水一战的决心,孰料却犯下了致命的错误。”许丹阳说道此处,顿了一顿。
“弟子也曾听说三国时火烧赤壁,曹操也是用铁索将战船连成一片,结果被东吴火攻,结果大败亏输的故事。宋军最后也是遭了元人火攻吗?”丁宏雷问道。
“这张世杰却也熟读兵书,他用海泥涂在战船上预防敌人火攻,加之元人不熟海战之法,也想用火攻,结果却被宋军挡了回去,反倒烧了不少自己的战船。
张弘范为了逼张世杰投降,把他的族人抓来相要挟,结果张将军不为所动,阖族人尽皆被杀。张弘范只好以重兵围困宋军。宋军多日在海上被围,给养不够,又缺淡水,许多士兵口渴难耐,以海水止渴,却反而引发了严重的呕吐。
就在此时,张弘范发起强攻,当时海上大雾弥漫,宋军战船被铁索锁住,行动不便,元军在涨潮时大举进攻,很快便冲破了宋军的船阵。宋军大乱,在大雾中死伤无数。张世杰无奈,下令砍断铁索,率众突围。但幼帝的御船却因为太过庞大,被众战船挤在中央动弹不得。张世杰无奈,带船到御船附近,想要把幼帝接下船来逃走。无奈、无奈……海上雾气太重,陆秀夫在御船上寸步不离幼帝左右,他道是敌军使的诡计,断然不肯把幼帝交给船下的众人。”许丹阳讲到此处,声音再度哽咽。
“哎,这幼帝怕是没有了最后逃走的机会。”冯丹郁听得出神,幽幽地道。
“是呀,很快,元军的战船便将幼帝的御船包围,陆秀夫无计可施,眼见败局已定,怕妻儿老小落入敌人之手受辱,他拔剑逼着一家老小投海自尽。随后,随后他用一条白练把小皇帝绑在后背,二人一同投海自尽。”
许丹阳讲至此处,已经涕泗横流、泣不成声。众人围坐桌前,也纷纷落下泪来。大宋三百多年基业,最终却在茫茫大海上烟消云散,汉人也沦为元人治下的亡国奴,怎不叫人心痛?
众人一时间尽皆沉默不语,只有低低的啜泣声。良久,许丹阳才道:“这些业已成了往事,我们也不必太过伤悲。只须记住,我们生是大宋子民,死是大宋之鬼,断不能为元人所用。须知幼帝虽亡,我大宋国脉却并未就此断绝!只待有朝一日,反元大旗再举,我青城子弟,也要冲锋陷阵,尽忠报国!”
“师兄说得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们青城弟子自当以天下为己任,练好武功,将来驱除鞑子,还我河山!”冯丹郁被许丹阳一番话勾起了心事,斟满一杯酒,自顾自昂首饮下。
陆霜凝也给丈夫斟满酒,众弟子各自把酒杯倒满,不约而同地酒杯碰在一处,众人一样地一饮而尽。
“你们可知这丈人峰的来历?”酒过三巡,许丹阳又来了兴致,考问起弟子们来。
三弟子马宏建反应敏捷,抢先答道:“弟子听二师叔说过,相传黄帝因与蚩尤作战时难以取胜,便到青城山向仙人宁封讨教。宁封教黄帝以龙趼飞行之术,黄帝受教后战胜蚩尤,统一了天下。黄帝封宁封为五岳丈人,以示谢意,宁封所居青城山亦被称作‘丈人山’。”
许丹阳微微颔首,感慨道:“我在青城山生活了四十多年,资质鲁钝,与仙人缘悭一面。若有仙人教我御龙之术,何愁山河不复?”
冯丹郁劝慰师兄道:“师兄,虽然我们未曾见过仙人,但我青城派轻功独步江湖,天下人尽皆知。想当年,师父在武林大会上凭着我青城派独门轻功‘步尘烟’,傲视群雄,着实让我青城派在江湖中大大地露脸。”
陆霜凝见夫君又发起了书呆子气,心下不禁好笑,又怕他牢骚满腹,坏了众人过节的兴致,便想法子要把许丹阳的思绪拉转回来。陆霜凝问众弟子道:“那你们可知道这建福宫的来历?”
二弟子丁宏雷答道:“想当年,张道陵祖师在青城山显道,并在此羽化升仙。我青城派自此成为天师道祖山,我朝曾在青城山为先皇祈福,先皇手书‘瑞庆建福宫’以示嘉许。”
“不错,我们虽是习武之人,但不能忘本。青城派受大宋国恩,世代不能相忘。”许丹阳正色道。
夜凉如水。一缕青云拢来,半个月亮被挡在了云里。
陆霜凝起身回内室照看孩子,许丹阳和师弟以及一众弟子继续在凉亭内饮酒赏月。
“不好了,丹阳!”半柱香的功夫不到,只听到陆霜凝语带惊慌地奔了回来。
许丹阳谈兴正浓,忽听得夫人呼唤,又听她语气不对,忙放下酒杯,回身问道:“怎么了,师妹?”
“孩子、孩子不见了!”陆霜凝急切说道。陆霜凝与许丹阳均已过不惑之年,青城派在武林中声望甚高,她贵为掌门夫人,也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平素言谈举止极为在意,若非遇到大事,断不会失态。此时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不见了,她心下自是焦急,故而讲话有些乱了方寸。
“别着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许丹阳终究行走江湖多年,为人老练持重,加之此时身在青城派内,他料想不会出什么大事。
听了丈夫的话,陆霜凝尽力稳住心神道:“吃饭时震儿一直是由两名女弟子照看着,我刚刚回房去看震儿,却只见两名弟子被人杀了,震儿已不见了踪影。”
许丹阳闻听此言,眉头一皱,心下暗忖,他和妻子的卧房离众人赏月的凉亭并不远,有人潜入内室,杀死女弟子,抢走孩子自己竟浑然不觉,对方武功想必不低。他转念又想,青城派门禁森严,虽然今日是中秋佳节,仍有不少弟子把守山门。对方若要进入观内,绝非易事。如此看来,极有可能是派内的人下的手。但青城派内与自己武功伯仲之间的,除了师弟和妻子外,并无旁人,这又是万万不能的了。
许丹阳心念电转,虽只一瞬,心内却已转过许多念头,问道:“前后可都找过?”
陆霜凝摇摇头,没有说话。许丹阳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妻子对震儿的爱护远甚于自己,孩子不见了,她自会自习查探。
“师兄,我们快去内室看看!”冯丹郁已站起身来,带着弟子们向许、陆二人的卧房奔去。许丹阳随后也紧紧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