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结束了宴席,清淑公主回别宫的住所就寝。只是久未出门,公主兴致似乎极佳,特意留了李二小姐同宿。
寝宫之外神将陈踪萍一身金甲,在院内伫立。耳听到内里两个小丫头嘻嘻哈哈欢声笑语,嘴角不禁浮出一抹笑容。
她喜欢清淑公主,因为公主实在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可惜就是太过淘气,自打出生以来便被皇上与太子疼爱有加,行事也难免骄纵任性。整日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主意,想尽方法来逃避学文习武。这让她莫名想到自己,当初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少女吗?十四岁行走江湖,十六岁脱颖而出进入国韵学宫。也曾耀眼夺目,令同辈自惭形秽不敢接近。可之后呢?遇见柳随风,参加山河局。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待意识到时,已经年过三旬。从前所珍视的一切都如泡影般破碎无踪。
她想到此处,觉得腰间隐隐作痛,下意识的伸手按住腰眼。心中惶恐自问:“我老了吗?”
殿内清淑公主对李香海低声道:“陈姨在山河局里受过伤,腰眼是她的命门。所以我们要趁她不备偷袭她的腰眼,先把她制住。”
李香海紧张道:“就算陈将军腰上有伤,她也还是御林神将呀。光凭咱俩,陈将军就算半身不遂也能收掉我们。”
清淑公主笃定道:“我们还有小钿,是吧,小钿?”
白天随行在轿辇旁的侍女茶小钿就侍立在两人不远处。听到公主问话,不紧不慢道:“是,小钿听从殿下吩咐。”
李香海深知这个侍女的过往事迹,沉吟道:“以小钿的本事倒真有可能制住陈将军。怀渊哥哥也常跟我夸赞小钿天资卓绝,世间少有人能及,就算是他自己在小钿这个年纪也没有这番成就。”
听到自己在李怀渊口中评价如此之高,茶小钿却是泰然受之,云淡风轻道:“虚名,都是虚名,浮云而已。能让殿下满意才是真。”
李香海奇道:“你这么干就不怕陛下责罚?”
茶小钿笑吟吟道:“不怕。”
李香海盯着小钿,冷不丁问道:“这次公主答应给你多少钱?”
茶小钿比出三根手指,呵呵笑道:“事成之后,三斛明珠。那可是南海进贡的珍品,这份价码莫说让小钿跟陈将军动手,就算让我跟太子殿下动手我也在所不辞。”
一说到报酬,她就眉飞色舞起来,声音清脆如玉珠滚落,十分悦耳动听,但话里话外却满是铜臭。一名侍女竟敢跟公主谈条件,也倒令人啧啧称奇。
两位主人倒对此见怪不怪,李香海皱了皱柳眉,道:“总这般要钱不要命。亏你到现在还没被陛下赶走。”
茶小钿呵呵笑道:“有殿下护着,小钿当然高枕无忧。”
“要对付陈将军,光靠小钿也未十拿九稳。我还有杀手锏。”清淑公主又取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一个瓷瓶,说道:“这是前两天我去拜访皇兄时,悄悄从他那儿偷来的好东西。倚晴楼销魂系列之绮罗软骨香。无论你武功多高,只要闻了这个香,半个时辰之内必定手足无力,浑身瘫软。”
李香海奇怪道:“太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清淑公主不耐烦道:“管这么多干什么!这香点味道很浓,陈将军肯定是不会中招的。但只要她能稍微分神一下,咱们就可以从背后偷袭她了!”
李香海想想都有点害怕,踌躇道:“真真真的要做吗?”
清淑公主毅然点头,燃起绮罗软骨香,取了一个绿色的药丸服下,又分给李香海与茶小钿示意两人吞下,一推李香海肩头说道:“快去!”
李香海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将这迷香的解药服下,目送清淑公主跑回床上,立即高声尖叫起来:“露华姐姐!露华姐姐你怎么了!”
她一边尖叫,一边向外奔去,“陈将军!你快来!”
陈踪萍听到异动,又见李香海奔出,急忙入内道:“怎么回事?”
李香海跟在陈踪萍身后,神色紧张,嘴里还尽职尽责道:“那个...露华姐姐刚刚忽然说身上没力气,然后,嗯...然后就倒在那里了。”
陈踪萍秀眉微颦,见清淑公主果然横卧在床。便走到近前检视,发觉公主虽然双目紧闭,但呼吸脉搏正常。正疑惑时猛觉异香扑鼻,心中一转便猜到是软骨散之类的麻药。她一挥手,十步开外燃烧的绮罗软骨香顿时熄灭。
陈踪萍失笑道:“殿下,莫要玩笑...”
话未说完,忽觉后背生风,陈踪萍转身一看,只见是李香海满脸惊惶的闭着眼,举着粉拳向自己打来,顿时哭笑不得:“香海,别闹了...”
这时她眼角余光忽瞥见角落里人影闪动,倏然一道青影飞掠而来。陈踪萍一惊,五指一拂挡住来人攻势,厉斥道:“小钿!你做什么!”
茶小钿身形一晃,进退如电,素手轻扬化作一片掌影,再度攻向陈踪萍,不给她片刻喘息。口中咯咯笑道:“师姐,小钿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陈踪萍到底功力深湛,将茶小钿攻势一一挡下,惊疑道:“奉什么命?”
正此时猛觉后腰一麻,便感浑身乏力,诧异道:“殿下...”她屈指一弹,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气劲如水波般荡开,以清淑公主的寝宫为中心快速扩散,气劲所过之处,驻守在别宫的神将纷纷有所感应。
陈踪萍软软倒下。露出身后的清淑公主坐在床上坏笑。
清淑公主见陈踪萍倒地后没有失去意识,还在瞪着自己,目光中似带询问,嘻嘻笑道:“对的,没错,就是我做的。迷香、香海、小钿都是让你分心的伎俩。为的就是你最后会把空门暴露在本公主的面前。”
她陈踪萍抱上床,先用丝娟把她捆好,再把绮罗软骨香放置在她身边点燃。见陈踪萍目光之中带着苛责之意,笑道:“陈姨,露华跟您赔不是啦。您就好好睡一觉吧。等我回来后一定向您道歉。”
说完拉着李香海与茶小钿开始化妆换衣。
陈踪萍躺在床上,默默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想,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待清淑公主扮成男装之后,又把自己原本的衣服套在身上,这才把早先准备好的包袱连同没用完的绮罗软骨香一并背在身后,又包了一包递给李香海。李香海问道:“露华姐姐,现在我们怎么办?外面还有谢将军守着呢!”
清淑公主道:“当然是翻墙出去!我先走,小钿,你带香海出去。记住,你向西跑,我向东跑。在安源城西面那座最高的楼处会合,知道了吗?”
李香海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答应。
......
宫墙外有侍卫巡视,忽见一条人影从墙内翻出,惊喝道:“什么人!”
清淑公主二话不说,扭头便跑。几名侍卫刚想拦截,忽然墙里又有一道人影如大鸟般跃下,甫一落地,举掌便将几人打晕,正是茶小钿扛着李香海自宫墙内跃出。
清淑公主头也不回,高声喊道:“记住,向西跑!在最高的那个楼处会合!”
茶小钿点点头,扛着李香海便走。此时声响已惊动其它侍卫,众侍卫见到茶小钿肩头扛了一人,只当她是意图不轨的歹人,呼喝着拔刀便砍。茶小钿冷眼在侍卫之中游走,偶尔使出一拳一腿皆是凌厉非常,所过之处御林侍卫竟无人是她一合之敌,转眼便都被打翻在地。
寝宫外另一名神将谢为霜正率十来人朝清淑公主寝宫处赶来,迎面有侍卫来报:“将军,方才公主殿下寝宫内有人影翻出,打晕了我们好些同僚!”
谢为霜沉吟道:“又跑了?这次是几个?”
侍卫答道:“三个!黑夜难辨容貌,就看到一个穿公主服饰的人向东走了,茶小钿带着另一个人向西走了。属下已经派人去追。大人下一步怎么办?”
谢为霜心中一宽,她先前感应道陈踪萍的示警,还当是有贺兰高手入宫行刺,这才火急火燎赶来。没想到又是清淑公主倒出来的乱,笑骂道:“踪萍居然会被殿下和二小姐放倒,这还真是稀奇。所有人,跟我向西追!”
侍卫不解道:“大人,那东边的呢?”
谢为霜不耐烦道:“你们看守殿下这么久,殿下是什么水平你们还不清楚?大半夜的殿下会穿着自己的衣服到处乱跑?茶小钿那个臭丫头会撇开殿下?那八成是李家二小姐给她打的掩护。所有人现在都给我向西追!顺便差几个人往东把李二小姐请回来!”
侍卫大声领命,暗赞谢将军不愧御林神将,果然深谙殿下秉性,点了几个人往东追去。谢为霜带领人马急往西行。
安源别宫正殿,启庆帝正欲休息,掌灯的执事也把烛灯吹熄了几盏,昏暗光线下启庆帝刚毅的面容变得柔和,唯有鬓上的斑白无比显眼。忽有人传报昭明太子请见,启庆帝略作迟疑便宣他入内。
昭明太子步入殿内,随着执事重新点起烛光,殿内变得亮堂起来。太子年有三十,容貌刚毅俊朗,与启庆帝周正泽模样颇有相似之处。父子二人见面,一番行礼后启庆帝笑道:“通明,入夜前来,是出了何事?”
昭明太子苦笑道:“儿臣感应道陈将军出手示警,恐父皇有失,特来护驾。走到半路,有侍卫禀报说是露华带着香海和茶小钿跳墙出宫,谢将军已经带人去追。”
启庆帝哦了一声,哭笑不得道:“露华又往外跑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是分开跑还是一起跑的?”
昭明太子面露无奈道:“分开跑的。”
启庆帝以手扶额,头痛道:“这个孩子。寡人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她聪明伶俐,谋事又周密。既然能过陈将军那关,就不可能如此鲁莽。谢将军恐怕是要扑个空了。”
昭明太子道:“谢将军扑空,露华恐怕也就走远了。儿臣稍后带人去抓,只要抓到茶小钿,应当能供出会合地点。”
启庆帝苦笑道:“恐怕会合地点也未必是真。罢了,尽力去寻吧。”
昭明太子沉吟道:“露华这次出去多半是想找怀渊,是否要知会他一声,也好有个准备。”
启庆帝摆手道:“不用了。还有两个月他便要与剑休决战松坪山。寡人听说他眼下已经在闭关,就不要打扰了。你带人去找找吧,若寻不回...那让她出门游历一番也好。”末了他忽然笑了起来,语带抱怨道:“你们一个太子一个公主,倒真没一个让我这做爹的省心。”
昭明太子报以羞赧,十余年前他也曾化名柯一吟行走江湖,闯下偌大名头,甚至与柳随风齐名于世。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多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轻狂,眼下被父亲提起往事不禁颇感尴尬。
太子略作沉吟,担忧道:“露华这孩子骄傲任性、反复无常。又只是粗通武艺,在外游荡实在太过危险。况且...她与怀渊婚期将近。万一还误结歹人那可就...”
启庆帝挥手示意昭明太子不必往下说,道:“书页里成长的孩子和人群里长大的孩子永生永世都是敌人,有李沉渊珠玉在前,露华不会做出什么岔子。这些暂且容后再议,你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昭明太子会意,笑道:“是,儿臣先去露华住所,给陈将军松绑。”
启庆帝也笑道:“那寡人就去传令,让守城将士不许一人出入。”
安源城内,远离洪武别宫。清淑公主悄悄走在小巷中。她第一个翻墙向东而行,中途却突然转向北走,藏到了这处小巷中。她边走边脱下宫裙,锦绣宫裙上别有一枚华美玉佩,清淑公主见了,随手扯下别回自己腰间,喃喃自语道:“事情传到皇兄那里,他一定会来追我。虽然想去找怀渊哥哥,但皇兄也一定能猜到。香海小钿若被抓到肯定会供出我们会合的地点。这就不能与她们会合了。”
待走出小巷,她已是一身男装。书生打扮,腰上佩玉,手中还端了一把纸扇。改肤霜作用下她皮肤呈棕色,看上去倒真像个贺兰的富家公子。安源城内今日陛下亲临,城中灯火通明,市场热闹入夜也未减分毫。青年男女并肩游玩,一派和乐。清淑展开纸扇,学着文士三步一摇的走着,看着街上喧闹的人群,不禁喜笑颜开。
“该往北走,皇兄一定想不到我会到贺兰境内。先去附近几个州待上几天,等风声过去再南下找怀渊哥哥!”
心中有了定计,她只觉满心畅快,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李怀渊,不禁心跳加快,脸上烧红。转念又想到自己的父皇和皇兄不知道已经气成什么模样,又暗自好笑。心想:“皇兄当年以母后的姓氏化名柯一吟行走江湖。现在我算是他的弟弟,我就叫柯一尘吧!”
柯一尘想到此处,抬头望天,见漫天星斗闪烁。只觉天穹之下,星斗浩瀚无垠,心潮也随之澎湃,好像这么一走,自己波澜壮阔的前路也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