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刚离开栈阁巷去往春熙巷唐圆家,家中卓先生已经开始替他收拾衣裳,不大的衣裳被揉进了一个并不怎么大,还打着补丁的包裹。
春熙巷唐家,前厅的下人皆尽退去,只剩唐家爷爷和婶婶,还有面色微微发白的女孩,椅子上瘫坐着一个半身是血的老者,少年认识,老者是女孩家中的管家。
唐家爷爷心疼非常,这个老伙计在唐家的时间已经有很多年,如同兄弟无二。
老者奄奄一息,微微推开唐家爷爷手,示意有话要说:“家主,您千万不要白费力气,我已经不行了。”
唐家爷爷眼睛通红,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家主,山中状况有异,引路灯已经不管用了,要赶紧另想办法??”老者言语断断续续,越来越低微,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手臂无力砸下,已然断气。
唐家爷爷握着老者右手,没有落泪,轻声道:“老伙计啊,你先走一步,我晚些来陪你,到时你我兄弟在黄泉之中照样可以混出一片天地。”
任平生面容肃穆,唐家爷爷伤心悲切如同身受,他可以体会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而且不止一次。
唐圆拉着少年左手,小手有些冰凉,腮有泪痕,哽咽无语,她更多是伤心,而非在山中所遇到的恐惧。
见到唐圆无恙,少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些,至于他们在山中遭遇了什么,少年明白,夜中深山可以吞噬它想毁灭的一切,例如曾打伤了萧夜的那个很厉害人--薛碑。
任平生半蹲着,轻声安慰女孩几句,便随着唐圆和她母亲离开前厅。
唐家爷爷很伤心,这时或许让他再与老友最后说说话会更好一些,哪怕那个人已经听不到,男人心底的话最柔弱的话,似乎只有无人倾听之时才能倾诉,无人可见时泪水才会落下。
任平生走出唐家大门,心里不舒坦,知道要离开,要再去看看雨桑镇。
深夜,头顶月光微亮四周寂静,雨桑镇外大山连绵黑暗一片,这儿就像一座庞大的囚笼,夜幕和大山组成笼子的栅栏,困住了所有人。
少年缓缓渡步,独自一人走在巷道,有些许落寞一点孤寂相伴,还有离愁万千。
将要去兮,路遥遥兮不知归期。
心难舍兮,念切切兮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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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直接回家,任平生走出春熙巷转向了长铗街,街道两侧的铺子都已经上了板子,只有偶尔还有深夜打水的人提着水桶路过,彼此小声打个招呼,遇到年纪大些的老人会帮着拎上一程。
水井边,老榆树依旧苍茂,宛如华盖的树冠遮蔽天空,少年抚着树干,不久前斩杀云居山孙玉山,灭杀阆风湖赵平的经历赫然在目。
沿着长铗街向西,那座都尉府死沉沉,门口广场曾经上演过一次精彩绝伦杂耍高台冷冷清清,想到在高台铁墙下的经历少年不禁莞尔。
靠着铁墙缓缓坐下,直到现在依然想不明白,当天如何在此处得到了一块金属,还用它打造了怀中的短剑“断竹”,难道真像铁墙铺老板段炎说的,世上有神仙,是神仙显灵。
少年心底有股期盼,但愿世上真有神仙,有神仙自然有魂魄,或许还能见到……父亲,母亲。
如果铁墙里面真有神仙,这神仙应该是什么样子。
少年挠挠头,这座铁墙又黑有硬,高大且宽阔,万一真有神仙,应该是一个……虬髯大汉。
任平生起身,对着铁墙躬身行礼,不论有神无神,总算是在此得了一块金属,必须心怀感谢。
少年继续向西时,背后铁墙上凭空出现道白衣人影坐在铁墙顶端,体态玲珑飘逸超凡,目视少年捂嘴而笑,又对少年比比拳头,似乎不满意少年把她比作虬髯大汉。
白衣人影赤足,月映双足,极白。她双手托腮晃动着脚丫,说话声音极小极缓,如小珠落玉盘般一词一顿,似乎在念着思念的人:“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长铗街西首一座刻有“自然”二字的牌楼矗立,越过牌楼不愿有一座茅草的屋子,屋子是镇上守墓人的居所。
少年面前是两座坟冢,坟茔无一丝杂草,一座墓碑写着“林忆北”,是少年母亲的名字,小时候听母亲说过,这个名字是尚未出生的时候就定下的,因为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少年的外祖父曾想要离开镇子,独自一人在北边的大山找寻出路,从此一去未归。另一座墓碑写着“任望远”,是少年的父亲,少年七岁那年病重,父亲进山找药夜里没有走出大山,只是在山中只找到破碎带血的衣裳,没有找到尸身,少年的父亲消失的大山也在镇子北面。
少年用衣袖擦拭着墓碑,缓缓诉说着家长里短,声音很轻,很轻……
墓地边茅草屋,守墓人手挑着一盏昏黄的纸皮灯笼站在门口,夜色浓重,看不到他的面容。
少年往返回时,来到茅草屋前,对着守墓人认认真真施了一礼,又从怀中摸出萧夜留下的所有银子,双手捧着道:“张爷爷,我可能不久就要离开镇子,请您多多照看我父亲母亲坟冢,清明周年烦请代为祭奠。”
守墓人没有推辞,接过银子放在怀中,点点头道:“香烛纸钱不会少,坟上杂草不会多出一根,‘泉府元神钱’别人无法代劳,只能你回来时再供奉。”
少年无语哽咽,就要行孝子大礼,守墓人伸手拦住:“我还能在此地两年,两年之内这些只是小事,以后如何还需你自己安排。”
守墓人又从衣袖之中摸出一个小布袋说道:“把这个带回去,交给你家大叔,他知道该怎么用。”
少年双手接过,点点头,再一次向守墓人施礼致谢,而后离去。
回到栈阁巷,少年家中大门敞开,堂屋里点着灯人影绰绰。
少年纳闷,家中可是很少有外人来的,倒不是外人来不得,而是……穷,人家不愿意来罢了。
进了堂屋,看到屋里的人还都认识,有唐家爷爷和婶婶,当然也少不了那个女孩唐圆,还有铁器铺子的老板段炎。
少年挠头,咋都这么晚了不睡觉,自家好像没什么宵夜可吃吧,尤其爱喝酒的段炎,自个家里可没有下酒菜,更没有酒。
段炎大咧咧,大嗓门像是吵架:“任老实,听说你要离开镇子?”
少年下意识点点头,暗暗想着:段掌柜咋像要账的,怕欠债的主跑路似的。
段炎依旧凶巴巴的道:“那帮个忙行不?”
少年张张嘴巴,腹诽道:你这样子,好像想不帮都不行吧,不过只要不借钱,其他的都好说。
“到底行不行,磨磨唧唧的!”段炎撇着大嘴,嫌弃道。
任平生连忙点头,不说段炎为人如何,就只是他打造了一把短剑的情分,帮些忙算不上什么。
见少年点头,段炎这才满意,扔出一块铁牌后说道:“流金洲内有座城,叫钜城,把这个亲手交给段安歌。”
少年接住铁牌,翻转着看了一下,铁牌小半个巴掌大小,黢黑黢黑的,上面只有一朵印记,印记与少年短剑所刻相同,是一团火焰般的印记。
“段掌柜,那个……”任平生不知道流金洲在哪儿,更不知道钜城,段炎这块铁牌是啥也看不出门道。
段炎似乎看出少年的困惑,便大声道:“不知道在哪儿,还不知道去问人啊,没长嘴巴。”
少年无语,现在不就是在问吗。
任平生挠头急忙岔开话题道:“这个是啥,段安歌又是谁啊?”
段炎性子急躁,说话像炮竹:“问题真多,啥?土特产行不行!”
说完段炎也不停留,径直出门,留下一头雾水的少年,完全没搞懂段炎说的地方在哪儿,那人又是谁,铁牌啥时候成了雨桑镇的土特产。
段炎不说,少年也不敢再问,何况人家已经出了院子。
房中卓先生和唐家爷爷安静-坐着,卓先生在主座,唐家爷爷客座,唐婶婶则站着。
唐圆精神好了许多,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刚才看少年和段炎对话时一愣一愣的,她大大的眼睛眯着,似乎很不满大个子段炎对少年的态度,可大个子看着太凶,女孩摸摸挂在腰间的竹剑,要加紧练习“砍草剑法”,以后一定要替任平生出气。
任平生收好段炎交给的铁牌,赶紧拿来水杯给大叔和客人倒水,还给唐家婶婶让座,可唐家婶婶却一再推辞,坚持站着,也让唐圆站在她身边不准坐。
卓先生端着竹筒子做的水杯,没有喝水,冲着唐家爷爷微微点头,又道:“平生,守墓人让你带的东西呢?”
少年放下水壶,从怀中摸出守墓人让他带给大叔的布袋,布袋不大,就像周宵平日挂在腰间的香囊袋子一样,有些微微鼓起,装着东西。
把布袋交给大叔,少年咧嘴笑着,大叔真厉害,他咋知道张伯伯让带了东西咧。
卓先生解开布袋绳扣,原来里面只是装着两张纸。
两张纸是同样大小,有一个巴掌长三指宽,纸的颜色看着十分舒服,洁白的纸张不同于常见的书法用纸或是作画用纸,这种白色像晴空万里之下的云朵,洁白温润而又柔软,纸张上有赤色的线条,歪歪曲曲又有规有矩。
少年看着纸张挠挠头,似乎有些熟悉,云居山孙玉山死前手中捏着一张,在山中遭遇薛碑追杀时也看到过,不过孙玉山那张是黄纸,薛碑那张是青绿色的纸,用的都是红色的线条,远远不如这两张看着舒服。
少年不认识这种符纸,卓先生自然认得,何况这还是他托守墓人所作。
唐家爷爷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两张符纸出现时他眼中有止不住的激动,还好方才卓先生已经提醒过他,才不至于现场失态。
道家有神通,名为符箓,一方纸条可辟一方天地,敕神镇鬼、趋吉避凶、杀敌隐匿,无所不括,无所不精。
符纸即为符箓载体,承载天地之力,为重中之重,所用符纸者简单易辨,仅从颜色上就可分出高低,黄纸最为普通,使用的范围最广泛,当然所能承载的天地之力十分有限,效力不会太大。
山中仙门使用青绿色的青藤纸最多,此纸张乃草木精华,用特有的植物制作而成,威力巨大价值不菲。其上更有少见的金花笺、白云符。
卓先生此时手指所捏就是白云符,传闻此符纸并非凡间之物炼就,而是九天之外云中之精所制。
传言并不一定可靠,可符纸的价值却是实打实的……贵。
青藤纸外加道家正宗高人亲手书写,一张符纸换取一座小城不在话下,而这张白云符纸做底,道家真君级别人物所符,价值不敢想象。
唐家爷爷双手拢袖,右手使劲掐住左手虎口,尽量保持不要在人前失态,免得让屋中小辈笑话。可是心中止不住的责怪那个挠头少年,两道价值无法想象的符箓,就那么随意的塞到怀里,万一掉了咋办,如此糟蹋圣物般的存在,不怕天打雷劈吗。
少年没觉得这两道符箓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看着顺眼一点罢了,并未当一回事。
可接下来少年立马苦着脸,郁郁不欢,此时只听卓先生说道:“平生,准备一下,天亮时你和唐圆立刻走。”
离别在即,怎不忧愁。
只是少年没想到会与唐圆一起走,而出去之后二人又该去哪儿。
唐家爷爷此时总算从震惊中醒来,袖中的左手已被掐的红肿泛紫,左手受虐疼痛钻心,老头却不以为意,能够见识一张真君所作的符箓,挨顿打也值了,何况是两张顶级的白云符。
唐家爷爷收拾情绪,缓声说道:“平生,这次让圆儿跟你出去是我的主意,老头子想拜托你帮我把圆儿送出去,送到龙汉王朝的皇城唐家,我家有个后辈在皇城有点家业,能让圆儿安全无虞。”
老者站起走到少年身前,郑重道:“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拒绝,真的没关系。”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略微沉吟许久,抬头道:“我会尽全力护送唐圆到达皇城。”
少年沉思时无人催促,唐家爷爷还带着笑微微点头满是赞许,少年刚刚知道要与唐圆一同离去,尚若毫不思索立刻答应,倒不敢把唐圆交付于少年之手,年轻人热血是好,头脑发热可就大大不妙了。
老者拍拍少年肩头道:“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留在皇城,他们自然不会亏待你。”
少年摇摇头,自己告诉过大叔一定会回来的,不可能留在外面。
可少年还是担心,自己走了大叔应该怎么办,可是此时若要求唐家帮助照顾,又像挟恩索惠,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唐家老者久经事故,少年脸上为难神情如何能够瞒过他的眼睛,便直爽道:“平生,有什么不妨直说,莫要学那小女子扭扭捏捏。”
唐圆手按剑柄,高傲的哼了一声,提醒爷爷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少年憨厚地笑笑,直言道:“我走了,家里就没人照顾大叔,唐爷爷麻烦您以后帮我照顾一下大叔,行吗?”
唐家爷爷笑容凝固,嘴角无意识的扯扯,心道:这小子是说照顾他大叔,这位儒家超凡的人物?
少年见唐家爷爷脸色不对,急忙道:“大叔吃的不多,穿衣服也少,要是偶尔能买本书和一些写字的纸就最好了。”
这次不光唐家爷爷面色不对,连一向沉稳如山的卓先生也止不住眼皮直跳,感觉少年的话好似很熟悉,咋听咋像那些往外送小猫小狗的主人,反复告诉人家自家猫狗容易养活,给口吃的就行。
就连神色一直些许紧张的唐家婶婶也抬起宽大的袖子,忍不住遮住嘴巴,吃吃发笑。
唐家爷爷毕竟是老-江湖,觉得如果再说下去指不定少年说出啥不像样的话,这可是一位实打实的儒家亚圣,除了早就不知去向的至圣和为数极少圣人外,亚圣这种顶尖级别人物,啥时候被人形容的如此……好养活。
“好好好,我一定把你大叔照顾的好好的!”唐家爷爷赶紧回道,生怕越说越乱。
少年心中大石落地,安排好了守墓人张爷爷代为照顾父母坟冢,又有唐家代替照顾大叔,算是没啥牵挂了。至于马婆婆家和蔓清家,还有秦清岚和周宵家,这些着实不能再要求唐家代为照看,自己只有尽快赶回来,不要在外面耽搁太久。
一番耽搁距离天亮已经不远,屋中几人索性也就不休息了,唐家爷爷和婶婶反复叮嘱女孩出去要听话,不要给少年惹麻烦,也不要怕吃苦。
而卓先生手捧书卷,沉静看书,需要交给少年的在这几年已经教了,无需多说什么。
何况男人之间依依不舍有些怪怪的唉,何况任平生刚才还把他说成一只要人收养的小猫小狗咧。
三个大人,一个少年,一个女孩,希望天色亮起的时间迟一些,再迟一些……
可以彼此多待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