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身上的伤口被一层层纱布包着,整个人就像一只大白粽子。
三天来少年一直昏迷不醒,萧夜原本想要给他用些“山中”疗伤的丸药,却被卓先生制止,更没有用什么内功心法让他快速好转,只用普通的草药处理伤口,让他自己慢慢复原。
少女底子是极好的,才两天功夫伤势基本痊愈,不过伤愈之后第一时间被卓先生的脸色吓了一跳。
这位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脸色阴的滴水,向来不怕天不怵地的萧夜被训斥的大气都不敢出,偏偏这个读书人又是自己那个不靠谱哥哥和师父的故友,打着哥哥和师父的旗号训斥,她更加不敢还嘴,只能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听着。
在山中遭遇薛碑刺杀,最后关头险些招出尚未温养成熟的本命飞剑,万幸在最后一刻天地陷入昏暗之时一股强横的气息强行打断招唤,事后萧夜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本命飞剑温养本就困难重重,更得小心翼翼,没有完全成熟之前强行召唤的后果恐怕是飞剑破碎,自己脑门也会被搅的稀巴烂。
不过,最后这为读书人总算说了句稍微让人舒心的话:算你命大,阴差阳错明悟了剑心。
少女刚刚松懈读书人又浇下一盆冷水:“这次险中明悟,破境之期已经不远,要立刻赶回黑城,准备破境。”
少女忽然对金丹境界没有那么渴望,倒想破境之日再推迟一些,可以多留在雨桑镇一段时日。
可这些话又不敢说,本来到雨桑镇的事情就已了结,是应该离去。此时万万不敢再惹读书人生气,不然的话说不定会被他直接扔回黑城。好说歹说,总算答应等到任平生苏醒之后再离开。
读书人发脾气,天下有谁不怕,天都不怕就爱打架的萧夜当然也怕,读书人能有此退让已经让她心中大呼庆幸。
今天任平生刚刚苏醒,萧夜和唐圆听到响动立刻回到房中。
少年还未睁开眼睛,忽然发出一声大叫:“天黑了,快跑,快跑……”
任平生声音急迫恐惧,黑夜曾吞噬了他最亲的亲人,那时才五岁病重几近死,那种时刻失去亲人的滋味太痛。
任平生要替父亲母亲活着,活得并不容易,如果萧夜和大叔再在山中出事,这两条命会圧垮原本该是稚嫩的肩膀。
卓先生一直守在床边,抚着少年额头,掌心温暖。
少年双目睁开顿了许久,确认是在自己家中,一一看清了床前三人,嘴角忽地向下撇着,竭力忍着打圈的泪水,呜咽着:“大叔,萧夜,你们都活着真好。还有唐圆,能再见你真的真好!”
任平生,平生少泪,眼泪早在父母死时流尽,早在饿着肚子扶着栈阁巷墙壁时吞回腹中,早在七岁时独自一人重病待死时枯竭。
有人说,人是最强和最弱物质的结合体,类如女人为母则刚为妻则弱。类如男人,无泪时刚落泪时弱,无有好坏,为刚为柔情之所致。
何况,任平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面前三人是最亲近的人。
萧夜与任平生同生死,少年情绪同如身受。
卓先生是见过大风浪的,山崩前色不改,替少年把了脉也就看书去了。
而唐圆眼圈红红,少年啥时候都是一个打不倒,压不烂的穷小子,从来没见他这么害怕过。
任平生平复下来,才发觉唐圆今天文静的厉害,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刚才自己的样子吓到她了。
少年想抬手,揉揉唐圆头顶,才动了一点,疼的直呲牙。
唐圆眼神真是极好的,别看她低着头,还是能发现任平生的小动作,她半爬床沿,小心翼翼犹若翻看崭新的小人书一样,慢慢把少年胳膊抬起,用脑瓜顶着少年手掌,咧嘴一笑,有点羞涩。
少年笑了,很淡,很甜。
萧夜双臂环胸,直撮牙花子,搞不懂两人这是啥套路。
唐圆显然没打算只是看看任平生就走,至少吃完一包零嘴前是不会走,她干脆又搬了个小板凳坐下,打开包着零嘴的手帕放在膝上,瞪着大眼睛,听少年讲在山中打怪兽的故事。
女孩听的出神,一会跟着担心,一会顿足握拳,又不时往嘴巴塞些零嘴,动作飞快,生怕别人耽搁了听少年讲故事。
少年本不想把山里的血腥事告诉唐圆,耐何小丫头太磨人,只好按着萧夜山中打怪兽的说法讲下去,再配合一些少年蹩脚的说书本领,勉强算是糊弄过去了。
可女孩听的认真,跟着少年话语起伏波动,少年倒有些小小成就感,想着要把以后遇到有趣的事都记着,然后讲给女孩听。
唐圆吃完了零嘴,任平生的故事也落尾,女孩依依不舍说明天还要来。
少年笑着点头,他知道女孩是怕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动无聊,要来陪着说话。
女孩也知道,他愿意让自己来。
两人相视,笑着。
两小无猜,应是如此。
萧夜答应过卓先生,少年醒来后就要离去,破境之事关乎修行大道,丝毫不敢马虎应付,何况还是化丹境晋级金丹境这道大门槛。
萧夜不知如何向少年告别,或是还没想要告别,一时忘了怎么开囗,尤其少年卧床不能下地,书呆子能饿死人的厨艺咋能让人放心。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山中神仙”没有想起的必要,更不会因此废心,自古都说:山中无小事,修行之外无大事。
有了“烟火气”还叫神仙吗?
没了“烟火气”还能是人吗?
人不是仙,仙却是从人中而来。
有人有山,才有仙。
任平生不懂修行,凡俗武功也就只会扎马步和三十六步走桩,看不到萧夜身上特别的气韵,但可以感受的到,她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压抑不住的刺目。
少年与萧夜对视一眼,“你要走了?”
萧夜点头。
“还会再回来吗?”
萧夜欲言又止,并非是想不想再来雨桑镇而已,而是这个镇子以后还在不在!
“任平生,你想过要离开这儿吗?”萧夜问道。
少年出神片刻,父母坟茔在此,清明忌日怎能无人祭奠,大叔在此没人照料,吃饭都是个大问题,少年还没有想过离开。
“书上说,父母在不远游,我虽父母不在,可大叔在。”少年没有打算要离开镇子,看别人离开羡慕一下也就完事了。
萧夜撇嘴:“切,弄的像个老头子一样,书上还有下半句咋不一起说了?”
任平生咧嘴,下半句当然记得: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少年正是不知道“方向”在何处。
萧夜忽然直直盯住少年,俏丽的脸蛋写满认真:“任平生,答应我,如果出去了,一定要来找我!”
少年显然被萧夜紧张认真的样子吓住了,吞口唾沫道:“如果我说不,你会不会打我?”
萧夜十指交错,咯咯作响:“你可以试试!”
任平生当然不会傻到敢触这位小姑奶奶的霉头,何况心底哪儿舍得拒绝,只是世界不是他原先想象的那样,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做什么。
萧夜是谁,未来的大剑仙诶,任平生又是谁,乡下泥腿子的穷后生而已。
云泥之别,两个世界!
“我现在可动不了,打不过你。”少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顾左右言他。
萧夜撩了一下额前的秀发,眼睛不易察觉的看了眼外屋的读书人,读书人手捧书卷,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咋,打得过又咋说,想揍我?”萧夜凶巴巴的像头雌豹。
少年头大只知道咧嘴赔笑,也不说话,这话没法接。
萧夜继续说道:“就你,没受伤又咋地,我一只手也能揍你这样的十个、八十个、一百个!”
少年忍着痛跟着点头,“就是,就是,你是大剑仙诶,揍一百个任平生还不玩似的。”
任平生服软萧夜却像泄气的皮球没了斗志精神,心情郁郁。她想劝任平生走出镇子,可总不能强行绑着他带出去,可软的硬的都说了,少年就像听不懂一样,油盐不进,她想发火可一看包的像个粽子的少年,便一丝火气也提不起来。
无论是卧床不能动的少年,还是一起在夕水河看夕阳的少年,还是山中护在身前的少年,又或是手提利剑一次又一次视死如归高喊“身前无人”的少年,好像都挺不错,咋能狠心对他发火呢。
少年说完了奉承的话,神情有丝落寞,“可以过两天再走吗?”
萧夜原本低着头和自己生气,恨自己咋就不能狠狠心,就像在黑城的时候一样雷厉果断,为啥一见了任平生就换了个人似的。
听到少年说话,少女猛地一抬头,眼中有光。
少女撇见了读书人,见读书人微微额首,兴奋的几乎一跃而起,急忙咳嗽两声,欢快的跑出卧房,在厨房忙的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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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天,任平生挣扎着下床,坚决除去双臂绷带,想在萧夜离去之前为她亲手做一件东西。
少年坐在堂屋门口,手中托着一截木头,怔怔发呆。
木头是做剑鞘时剩下的,木质坚硬,火不能燃,想来是可以存放很久很久,思念应该也可以存下很久很久。
少年昨夜已经想好,要给他做一件把件之类的小玩意,全当是个念想。在早上看到萧夜一头乌黑长发时,又忽然改了注意。
手边放着从铁器铺子借来的工具,少年有了新的打算。不过没有在院子里动手,而是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卧房,关上门一个人偷偷动工,还坚决不让萧夜旁观,就连唐圆也被打发去砍竹子,做完之后准备直接开始为唐圆做一把竹子的剑。
整整一天,少年只有吃饭时才会迈出房门,饭食也只是匆匆扒拉两口,就赶紧回房继续埋头做木工。
一天时间少年还没有做完,这根木头坚硬的很,这次要做的东西很小,却比做剑鞘时还要繁琐耗时。
天再亮起的时候就是萧夜将要离开日子,少年房中放了两盏油灯,搁在平日少年绝不会如此浪费,能不点灯就不点灯,能省一点是一点。
直到天色微明,少年总算从房内走出,面色苍白眼睛通红,原本就带着伤走起路来一步三晃颤颤巍巍的像个老头子,可脸上却带着笑,笑的很开心。
他拿着一件木头做的东西,用手握着只露出两头,粗的一头还没有小指粗,一头尖一头扁,扁的一头微微上翘,曲线流畅。
萧夜起的很早,大叔今天似乎偷懒了,还没有起床。
萧夜刚从卧房走出,刚好撞上颤巍的少年,少年忽地局促起来,慌张的把手背到身后,原本要送给少女的礼物,却又不知道怎么送出手。
萧夜落落大方,单手叉腰,伸出右手做出索要手势看着脸红少年。
少年略显尴尬,原本对亲手打造的这件礼物很有信心,但不知为何一见少女,又觉得它配不上她。
“拿来啊,咋地,又舍不得了?”萧夜笑道。
任平生挠挠头。
萧夜脸上笑容散开,取而代之是微微失望:“哦,原来不是给我的啊……”
“不不不,是给你的。”任平生赶紧解释。
萧夜嘴角又上扬,“那给我啊!”
少年有点扭捏,递出藏在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枚木质的簪子,颜色漆黑如墨,打磨的光滑没有一丝木刺感,簪子上没有任何的镂空或是雕花,一眼看去只是一枚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簪子。
萧夜一把夺了过来,拿在手中左看又看,手指抚摸簪子正反面刻着的不太美观的小字,眼中有藏不住的笑,嘴上却说:“嗯,还行。”
少年挠着头嘿嘿傻笑。
萧夜拢拢头发,又把簪子插上,歪着头问道:“好看吗?”
少年挠着头的右手停住,眼前的萧夜满头青丝挽在脑后,迎着初起的晨光笑意浅浅似有还无。少年忽然觉得,真像簪子上刻的字那般,“簪向乌云仔细看,依然一笑作春暖”。
少年狠狠点头,笑的看不到眼睛。
好看,为什么不好看,萧夜什么时候都好看。
少年笑的正开心的时候,大门一下被撞开,门口一个穿着皂色衣裳的女孩拖着一根竹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任平生,我也要!”女孩抱拽着竹子还没有放下,刚进门就看到萧夜头上发簪,眼睛发亮,恨不得拔下来戴到自己头上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