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小镇不断有人离开,镇子上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激动得牙齿乱颤的说:是老天爷开眼了,镇子上多少年没能走出去这么多人,雨桑镇将要大兴。
少年觉得,有些失落。
秦清岚走了,马行天走了,蔓清和汪祖本走了。
少年今天收到消息,周宵也走了。
周宵没与少年告别,是让家中那个年轻的下人带话,一听就是他本人的原话:本少爷走了,不想让你送,免得你舍不得本少爷,哭着喊着不让本少爷走……
任平生撇嘴,不知道是不屑,还是难过。
周宵还让下人带来一本被绢布包着的书,蓝黑色封皮没有字迹,扉页写着“条山水黄拳谱”,字迹飘逸洒脱,反俐没有拳谱应该具备的浑厚沉着。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周宵的手迹,他那蚯蚓爬爬的书法,只有他自己认为好看。
第二页还有“浪波沄沄去,松柏在山冈”的词句,一看就是与写拳谱名字出自一人之手,两者的意思也相互呼应。
少年眼下没心情翻看,便连同包书的绢布一起收了起来。
路过长铗街时,原本书画老板出摊的位置空无一物,少年才发现与那个人见过那么多次面,只是叫他老板,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镇子上每天都有人来,每天都有人走,或者自己走的,或者带着镇子上人一同离开。
乍一看人来人往热闹繁华,任平生却觉得越来越清冷,像冬天的夕水河,结上了冰霜,看不见鱼虾,就连岸边花草也枯萎消逝。
今日下了工,任平生带着萧夜游览雨桑镇,顺便自己也散散心。
陪着萧夜去看了东西两座牌楼,只是牌楼上的字没有以前浑厚的大家之气,像个迟暮老人,没半分精气神。
又看了夕水河,以前河面上有座桥,在桥上看夕阳很美,尤其天气好的时候,夕阳洒在河面像一条铺满金子的大路,小的时候经常和父母一同坐桥上看夕阳,只是现在木桥塌了已经有好几年,少年平日也就很少来了。
路过吃水的水井时,少女似乎没见过取水的水井,在井边饶有兴致地看了很久。
任平生说了原来这儿有个踏脚石,写着“扫地白云来”,上面的字如龙凤,只是现在丢了。
少女啧啧有声,直道可惜。
在井边,少年笑着说镇子有句老话: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
少女嫣然一笑说:我又不拜神,你也不会推我。
少年咧嘴挠着头傻乐,失落的忧愁似乎淡了一些。
随后又去了长铗街都卫府门口的广场,高台上有座铁墙,任平生说了自己找铁器铺子老板段炎打造短剑的故事,见她好奇,便把短剑给她观瞧。
少女端着短剑仔细翻瞧,连说:不简单,不简单。让少年把短剑收好,不要轻易拿给人看,故事也不要随便对别人说。
少年小声念叨:你又不是别人。
两人在广场缓缓而行,少女忽然驻足,猛地看向都卫府大门,那门口站着一人,是个衣着华贵仪态不凡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目光盯着少年少女,面有浅笑,意味深长。少女手按腰间长剑剑柄,脸上也有笑容,笑容和初遇张子瑜时一样,想打架。
任平生急急拉着少女赶紧离开,怕这位姑奶奶上去揍人家一顿,那人一看应该就是当官的,真打起来,她会吃亏的。
都卫府门口那个年轻人似乎是在等人,这时从长铗街东边来了一个扎着围巾挡住半边脸的枯瘦男人,两个人在都卫府门口眼神交错,没有说话,然后进了都卫府,看门的差人客气的不得了。
少年咂嘴,还真是个当官的,说不定是个和都尉一样大的官呢,还好没有打起来。
萧夜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少年,揶揄道:“咋,怕了?”
少年一挺胸膛,险些脱口而出:怕?那天晚上连续遭遇四人截杀,其中还有一个自称山中神仙传人的孙玉山,我都没有怕过。
只是少年又急急止住话头,大叔说过:君子谦谦,不逞口舌。
卖酒老头也曾说过: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
嘴上很厉害的孙玉山,最终不就没好事。
任平生挠头呵呵傻笑:“小心行得万年船,人家没惹事,不打架。”
萧夜抱着从腰间解下的长剑,歪着头问:“咋,嫌我粗鲁?教训我?”
任平生抬头看天,日头西斜,许多人家烟囱已经冒烟:“嗯,时间不早了,大叔肯定饿了,得回去做饭。”
少年说的极其认真,边说边走,直到一溜烟消失不见。
萧夜没追,抱剑而立,看着前方少年背影,脸上藏着浅浅的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任平生刚刚拐进栈阁巷就看到自家门口坐着一个人,小小的身影穿着皂色红边的衣裳,双手托腮,手腕各用红绳系着两个金色铃铛。
“唐圆,你咋坐这儿?”
唐圆正在怔怔出神,听到任平生声音噌地一下站起来:“任平生,我从今天……不,从明天开始要开始练武了。”
“你也去武馆报名了?”镇子上只有一家武馆,好像除了那儿也没有其他可以学武的地方。
唐圆单手叉腰,面色坚毅:“不,我自己练,我要先练剑法,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砍草剑法。”
女孩作持剑平扫状挥舞两下略显凶恶的道:“哼哼??砍草剑法,想砍哪儿就砍哪儿,谁先露头,就砍谁。”
自从上次来任平生家中,见过个子比她高皮肤比她白的那个少女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她偷偷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有个不长眼的坏蛋来找任平生麻烦,让那个大个子打跑了,是用剑打跑的,她的剑法好像很厉害呢。
所以她要练剑,要练的很厉害很厉害才行,甚至要练到话本小说里那种“剑仙”的层次。
任平生哪儿知道她的想法,只当她们“天下第一帮”又有什么比试呢。
可又担心她会弄伤自己,毕竟剑是双刃,伤敌也会伤已。
“要不跟我练马步怎么样?”任平生觉着还是马步比较靠谱,起码不会受伤,再者自己只会马步,可以教她的也只有马步。
现在走桩的功夫还没熟练,等再熟悉些后问问大叔可不可以教给她,走桩不比马步,马步只是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架子,走桩则是有招式步法,同门之间口决招式都不可随意打探,何况私授,所以必须要大叔同意才行。
想起走桩,少年心急,这次受伤后大叔让自己暂时先停了走桩,还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继续,也不知道那三十六步桩啥时候才能走通。
唐圆一听马步急忙连连摇头,她可是见过少年扎马步,那姿势难看不说,一站就要个把时辰,无聊死了。
她右手虚握,似乎攥着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又左右劈砍两下,口中哈哈两声,感觉还是练剑威风。
嘿……别说,那两下还真像砍草。
女孩收回双臂,缓缓吐气,像是在收功,眼睛扑闪着看任平生似乎在说:你咋还不夸我?
任平生挠头,这丫头咋看咋像入魔似的,要不还是告诉唐婶婶?让“太上帮主”出手镇压?
唐圆没有等到任平生夸赞,而且这个黝黑的少年眼神还不咋对头,似乎在打什么不好的注意,索性也不在奢望任平生夸奖,因为自己的砍草剑法还没彻底练成,等练成了一定会让任平生大呼小叫的膜拜剑法第一的“女剑仙”,自己还要装作不在意,摆摆手再说:唉……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可是眼下“女剑仙”有件头疼事,没有一把趁手的兵器。
没有剑的“女剑仙”,还是“剑仙”吗!
所以她来找任平生。
“任平生,我还缺一把剑,有了剑才能练成‘砍草剑法’,练成了剑法,就能打赢那个大个子。”唐圆认真的道。
少年左右看看,确认萧夜没有出现,才缓缓舒口气,唐圆说的大个子应该就是指的她吧,想不通她和萧夜咋杠上了呢。
少年没有说话,别的事可以帮她,但绝对不会在这事上帮她出主意。练剑唉,很危险的好不好,万一伤到了可咋办,没有剑就练不了剑法,正好可以练马步,练马步又不用兵器,多好。
少年怀中有把短剑,那把剑太锋利,更不能给她。
见少年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唐圆狡黠一笑,正色道:“还是我比较聪明,我还小,拿不动真剑,所以我想先做用竹子做一把剑,等到我长大了,再找最好的铁匠打一把真正的剑。”
女孩为自己能想到这个办法颇为自豪,迫不及待要一把能够挥得动的剑,田埂上的野草已经等不及了。
任平生哑然失笑,冲着女孩竖大拇指:“厉害,这个主意好,包给我了。明天我正好要进山,给你挑一根最结实的竹子。”
少年心中大定,竹子做的剑不会伤到人,真的还是她比较聪明,自己咋就没想到呢。
唐圆满面得意,稚嫩的小手抬起,微微压了压,示意少年要低调,别那么大声夸人。
女孩心满意足,约好了后天来取,还让少年不要急,练武之人有耐心。当然,要是能快一点也不介意。
女孩安排好一切,背着小手向外走,巷子小道,墙角路边偶尔有些露头的野草,女孩不时右手虚握成持剑状,唰唰挥动,哈哈大笑,得意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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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铗街,都卫府。
雨桑镇唯一的一座衙门近来有点冷清,谢大人与主薄老杜毫无缘由突然暴毙,原本住在都卫府的杂耍班子悄悄撤走,皇城来的太常司司正也突然离开,让整个府衙气氛诡异。
谢大人的死摸不清头脑,可也没人太关心,人总归要死的,死的早死的晚不都是死。杂耍班子嘛,一个卖艺的而已,走就走了。
唯独那个高大又美丽女人突然走了让人不舍,谁都知道那个女人是个大官,高攀不上,可是能常常看看也很享受啊。
那妖娆的身段,那妩媚的长相,啧啧??以前做梦都没梦到过这么勾人的女人。
现在都卫府话事人是一个年轻公子,年轻人看着富贵的很,穿着打扮足够突现决不是一般人,出手也阔绰。反正当差的来说谁做老大都无所谓,何况这位小爷出手大方,那就小心伺候着呗。
书房中只有年轻人和被围巾遮住半张脸的男人。
那人露出的半张脸没有丝毫表情,眼神冷峻,就算向年轻的大皇子施礼时,依然如此。
大皇子曹恒见怪不怪,这人是他所豢养的修士,对他秉性脾气如何能不清楚。
“薛碑,这次调你过来,知道为什么吗?”曹恒在书桌前坐着,手中拿书,眼睛看着书页,说话时也没有看那人一眼。
薛碑露出的脸和眼睛没有丝毫表情变化,说话时的嗓音十分尖锐,声音不似从喉间发出,而像金属摩擦,嘎嘎的之声令人起鸡皮疙瘩。
“我孤身一人,不需安排后事,请主上吩咐。”
雨桑镇,封禁之地,镇子的规矩凡俗不懂,他清楚。即然受召来了,就已经有死的觉悟。
曹恒放下手中书卷,渡步到薛碑面前,亲自托扶起单膝跪地的薛碑,右手拍着他肩膀:“好,若有可能,我会帮你重聚魂魄。”
薛碑没有答话,主上这么说,那就代表事情已经超出主上控制范围,重聚魂魄的事自己可以不用奢望了。不过,作为被豢养的修士,自然有充当死士的觉悟,虽然修为已经被凡人视作神仙的金丹境界,不也是一条狗,一条厉害一点的狗。
曹恒缓缓渡步:“薛碑,方才门口广场,那个少年你看见了吗?”
薛碑点头。
“你觉得他修为如何?”
薛碑刚到都卫府附近,就注意到自家主上目光不同寻常,顺着目光自然看到了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这座镇子不同凡响,主上上心的人,他更得上心。
“女的看不出,不简单。男的,要么修为很高,要么凡夫。”
薛碑说话一贯如此,曹恒了解他,知道他的意思。少女肯定有修为,而且不低,至少不比薛碑弱太多。少年嘛,要么修为高过他太多太多,不是他这个境界可以估量的,要么没有任何修为,只是一个连凡俗功法都没有练过的雏鸡。
曹恒沉吟片刻,少女的修为他也看不出,可是隐约之中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但几乎搜刮了所有记忆,也没发现少女和那把长剑与谁有关系,更加无从知晓少女出身。
至于那个叫任平生的少年,眼下可以断定绝对没有任何修为,一只弱鸡而且已。
曹恒眉头微皱,口中话语微弱,似乎说给薛碑听,又仿佛自我疑惑,缓缓渡步:“没有修为根基,连杀四人,其中有一个是三楼炼神境界,一个是五楼巅峰境界的武修,这其中无人帮助,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曹恒能够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龙气。龙气外泄的源头很有可能在他身上。
五楼巅峰!薛碑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讶异,他眼下是刚进入五楼金丹境界,那个看似毫无修为的少年居然能够斩杀一个五楼巅峰的武修,就算这方天地无法动用修为,可这也太难以让人相信了吧。
“东西带来了吧?”曹恒停下步子,这个少年不简单,太不简单,所以必须要走下一步棋。
薛碑点点头,摸出一物双手脱着,呈给主上检视。
薛碑双手掌心放着一件不怎么起眼的东西,看着是一张巴掌大的纸条,颜色青绿的像树叶,上面乱七八糟的画着些完全不着调的线条,线条是红色,纸是青绿色,咋看咋不得劲。
曹恒拿起青绿色的纸张,放在眼前看看,又交还薛碑,呵呵一笑:“小小一张符,价值一座城,可真希望用不到它呀!”
薛碑小心翼翼,重新把符纸收起,难得一笑,声如鬼啼:“道家正宗‘遮天符’,封禁之地可动修为,值这个价。”
符箓一道,道家向来是执牛耳者,以道之精气,布之简墨,会物之精气,寸余纸张可如天地,看似胡乱涂鸦的线条就是天地规矩,镇杀封禁、招风引火、趋吉化凶、运转天地无所不括。
‘遮天符’顾名思义,遮蔽天机,一旦使用在封禁之地可以照常使用修为,是一件大杀器。天下九州,除了这座被封禁的镇子,还有许多上古遗迹或者有阵法限制的藏宝之所,试想倘若他人修为被封如同凡夫,而一人掌握此符,无异于执掌天地之神,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甚至有强大的遮蔽天机之物,可以长久阻隔天地探查,一些十二楼的龙门境大修士不愿飞升,就是依靠此类神物长久逗留人间。不过与之相比这道‘遮天符’的作用就小的多了,它只能使用一次,还要看封禁之地的强弱,封禁越强维持的时间越短,可就算如此依然是不可忽视杀手锏。
曹恒自然知这道符物有所值,微微摇头:“不是舍不得这道符,如果那人能够为我所用,自然不需要你出马,也无需浪费这道价值连城的符箓,我要的是人”
曹恒推开窗子,举目远眺:但愿你能聪明一些,不要让我浪费这道符箓……和一条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