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阁巷,破旧的院门外,周宵咬紧牙关想要推门,可手臂仿佛挂着千钧重物,每抬起一分都艰难无比。
终于,院内琴音转成柔和,周霄推开破旧院门时已经大汗淋淋,若那如刀似剑的琴声再持续半刻,只怕他早已倒地。
随着吱吱嘎嘎的门声下琴声随之停止,周宵难得面容正肃,躬身道:“见过卓先生。”
卓先生起身,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平生已经醒了,你自己进去吧。”
周宵依言,走进少年破旧的屋子,真像少年自己所说:家徒四壁。房中家具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破旧的很,桌椅板凳都打着补丁,唯一显得完整的物什怕只有墙上挂着的那件从未用过的蓑衣。
少年确实已经醒来,只是浑身疼痛无法动弹,伸着头想看窗外大叔,想知道大叔的琴声为何如此悲伤。
“咋地,任老实,受伤的时候没看见你哭,现在哭个屁啊。”没了卓先生在身边,周宵依旧是一副出了名的败家子模样。
少年四肢不听使唤,根本无法擦掉眼泪,也不理会周宵调侃,道:“大叔的心里很难受,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管你屁事,你现在能做什么,再说了他伤心的事于现在无关,与你无关,你想太多了!”
少年听他话中意思似乎了解内情,猛地眼睛一亮,急道:“你知道大叔为什么伤心?”
周宵停顿瞬间,又咋呼道:“我知不知道管你鸟事,就算我知道又咋地,为啥要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
少年切了一声,回过头,不说话。
任平生如此低劣的激将法周宵哪能上当,他自顾从怀中摸出两个布袋,砸在少年身上,疼的少年呲牙。
“这个是昨儿晚上那个姓胡的老头给你的,另外一袋是治伤的药。还有,那个老头埋在夕水河边,你又没给钱,所以本少爷也懒得立碑。”
周宵边说也在房中踱着步子,又道:“今天镇子上有些人跟着那些寻亲的走了,印惜儿带走的是你们巷子的蔓清,经常跟着唐圆后边的鼻涕虫汪祖本被姓胡的老头带走了,还有你的好朋友马行天,好像也要跟那个女人走了。”
“你呢,你什么时候走?”少年问道。
少年知道那些所谓寻亲恐怕只是一个带人离开此地的一个借口,雨桑镇上有不少人想离开,若真有亲人在外为何许多年来不见镇上的人出去寻亲。
而周宵看着是个败家子,其实他聪明着呢,如果他想离开镇子应该不难。
周宵曾说过:十个任老实都没有一个周宵厉害。周宵曾说过很多废话,对于这句少年深以为然,何况他也觉得十个任平生也就只是那么回事。
周宵笑嘻嘻道:“呦呦呦,还知道惦记我呢。咋,舍不得我?”
少年皱眉,:“能不能正经点!”
周宵走到少年床边,趴在床沿双手托腮,眨巴着眼睛道:“人家哪里不正经了,你说嘛。”
少年扭过头,原本还要正儿巴经的谢谢他昨夜相助,可眼下实在不敢与他对视,太反胃,要不是动弹不了,早就躲得没影了。
见任平生吃瘪的样子,周宵得意的哈哈大笑,甩着手横着走出门口,两只袖袍在身后一甩一甩,活像个??大扑棱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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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宵走后,少年心有郁郁,镇子上的人接连离去,心底真有不舍。
任平生念叨着周宵说过的人名,那个叫蔓清是一条巷子的邻居,印惜儿在书画摊所买的画上人也正是她。她的年龄比自己还小,是一个很文静却又很执拗的女孩,虽黑黑瘦瘦的,牙齿却很白,平日待人也温和,还有她的母亲人也很好,记得小时候镇上人都不喜欢母亲,好像只有她能陪母亲唠唠家常。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她走了,她的母亲应该会很不舍吧。
汪祖本这个鼻涕虫也很可爱,一直惦记着“天下第一帮”的大护法位子呢,为此没少贿赂他们的“帮主”唐圆,少了他“天下第一帮”还会那么热闹嘛?
至于马行天算是半个家人,这个小家伙也要离开了,他能适应外面的生活吗?那个高大美丽的女人会不会欺负他?在外面遇到的人会不会挤兑他?以后马婆婆一个人怎么过下去?
还有秦清岚、周霄、张道全他们应该也都会离开吧。
那个喜欢小铃铛的女孩呢?她会不会也要离开??
少年怔怔出神,竟没有察觉卓先生已经在床边站了许久。
“平生,周霄有句话说的不错,你想的太多了。”
少年嘴角往下扯着,感觉自己很差劲,大叔伤心难过,自己只能跟着伤心,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大叔。
“大叔……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卓先生坐在床沿,揉着少年的头顶,温和道:“不会,你很好!”
少年面有赧色,有些羞愧,大叔总是这样,明明吃的不好,穿的也寒酸,却总说很好,很好。
卓先生笑笑,没有继续劝说任平生,一同生活了五年,早就知道少年只会越挫越勇,不会一蹶不振。
卓先生解开周霄送来的布袋,拿出里面三个青色的药瓶,又把少年已经收起的一瓶外伤药取出来,道:“这次你的伤比较重,要用药才行,你看看用哪个药?”
少年目光扫过瓷瓶,青色的是周霄刚刚送来的,盛着外伤药的白色瓶子是早先秦清岚在武馆送的,他微微沉吟片刻最终选了周霄所送的青色药瓶,白色的又被重新收起。
上过了药,身上伤口火辣辣的痛感压下了不出,少年正挣扎起身,却被卓先生按了回去。
“大叔,你还没吃饭呢,我起来做饭,又不怎么动,没事的。”
卓先生压下少年,道:“你躺好,我做饭。”
少年哪里肯依,书上可说了君子远庖厨,咋能让大叔进厨房。
卓先生点了一下少年额头道:“读书不能只看表面,‘君子远庖厨’是儒家的‘仁’,与佛家讲的‘大慈悲心’异曲同工。所谓‘君子远庖厨’乃君子仁心之于飞禽走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
少年挠挠头,咧嘴一笑,不再坚持下床做饭,可心里又有些隐隐担心,说不清道不明担心什么。
很快,少年便知晓心中担忧的是啥。
大叔端着碗筷重新站到少年面前,脸色不太舒畅,鼻尖还挂着些黑点,像是柴火烧后的黑灰,碗里面装着的糊状物看着……是粥,有些黑点,还飘着糊味。
少年眼皮直跳,大叔不会要拿这糊状物的东西给自己吃吧。
“大叔,煮粥不能放那么多米,火烧的也大了些呢。”少年终究忍不住说道。
卓先生经常看少年在厨房忙活,煮粥最简单不过,扔些米在锅里,加点水,点火加柴,然等着就可以了,看着很简单啊。
无论文章学问,还是修行功法,卓先生都可触类旁通,稍学即会,这做饭烧火看了不知多少次了,这一上手,咋比做文章、修炼功法还复杂。
卓先生脸色犹如鼻尖一点黑灰般,“就这样,吃不吃!”
少年憋笑,使劲的憋着,忍的伤口隐隐发疼,没想到大叔还可以是这样的大叔。不过,这样的大叔很好,也很喜欢。
以前的大叔也好,反正大叔就是很好。
“吃吃吃,做啥吃啥。”
少年早已过惯了穷苦日子,小的时候也有没东西吃的日子,那时家里所有能吃的全部被吃光了,饿的眼睛发直,别说糊掉的粥,连院子里的泥巴都想吃。
饿的最难受一次,是那年冬至永夜三天,家里没有一点能塞进嘴巴的东西。
天黑的见不到一丝明亮,风冷的像冰块刻成的刀子,裤腰带勒了一次又一次。少年在栈阁巷摸索着墙壁弯着腰走路,来来回回在巷子中走着,闻着邻居家飘来的饭菜香味,恨不得敲开邻居家门乞讨一口吃的。
在巷子里小小少年手扣住墙缝,指尖被砖头磨出口子,忍着要敲门讨饭的念头。
那时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大门打开,少年眼睛已经模糊,只看到一盏纸糊的灯笼,只有灯笼飘着,看不到人。直到听到声音,少年才发现原来不是灯笼飘着,而是被一个女孩挑着。
“任平生……”女孩举着灯笼,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是那个爬山涉水如履平地的少年。
少年微微抬头,挤出一丝笑:“蔓清,是我。”
女孩拍拍胸脯,吐了一口气,显然被少年的样子吓了一跳,确认是少年的声音,才缓过神。
女孩示意少年别走开,自挑着灯笼一路小跑,不一会又蹬蹬的跑了回来,手中还提着一个自己用枝条编的篮子,一把塞到少年怀里,踮着脚尖,灯光下她眼睛笑的弯弯的:“任平生,这些吃的你拿着,是借给你的哦,以后再还我。”
女孩说完立刻蹦蹦跳跳跑开,灯笼来回摇摆,少年觉得那光非常明亮。
少年明白女孩是故意“借”给自己这些吃的,还强调了要“还”,借和乞,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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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少年身体恢复了很多,这两日家里来生人。
都卫府那个高大的女人和杂耍班子的孙玉泉先后来过,孙玉泉是一个人前来,没有看到他师父孔方林,少年想也许他又挨家挨户收古董去了。
这两个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少年也听不懂,想问问高大女人关于马行天的事,刚想开口,她却放下一小布袋匆匆离开,孙玉泉也跟着留下一个小布袋,一块离去。
少年看过布袋,里面的东西也都认识,和胡鹞留下的东西一样,都是“泉府元神钱”,三个布袋加起来有四十五颗之多。少年心有不安并不想收下,自己每年大部分的开支都是用来换两枚这个钱币供奉父母,这个东西价值对少年来说有些贵重了。
可大叔却让他收下,少年也就乖乖听话,小心翼翼的藏在柜子里。藏的时候眼睛笑的弯弯的,心里面其实还是很开心的,这些可值不少钱呢。
高大的女人吕非尘回到都卫府后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先去了都卫大人谢远的屋子,一脚踹开大门,在屋子里像发疯一样,把所有能摔的东西砸的稀烂。
头戴斗笠的老者闻讯赶来,咳嗽一声道:“小姐,差不多了。”
吕非尘双手叉腰,气呼呼的道:“谢远这个王八蛋,想要害死老娘不成,真想把他从棺材里扒出来,切碎了喂狗。”
吕非尘万万没想到谢远居然敢猜测自己的心思,偷偷对那个少年动手,昨晚一道炸雷碎了孔方林,还差点连带着坏了她修行的根本,如何能够不惊不惧。
“还有琉光宗的这头猪,想借刀杀人,他脑子是空的吗,害得老娘白白损失一袋钱。”吕非尘骂骂咧咧,全无往日娇羞媚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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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这两天经常出门,有时候去就是一整天,不晓得大叔去做啥,不过大叔能多出门走走少年也很开心。
今天,刚吃过午饭大叔又出了门,大叔刚走没一会,来了一位自认为是客人的人,张子瑜。
少年虽然身体恢复了不少,行动起来还是有些吃力,随手搬了把椅子自己坐着,却没给对方让座,张子瑜也不客气,合起手中折扇,自己拿把椅子坐着少年对面。
“大叔出去了,可能晚些回来,要不你晚饭后再来吧。”任平生以为他是来找大叔,因为自己与他没有什么交情。
张子瑜坐在椅子上挪挪屁股,想找个舒服的位置,可是少年家的板凳低矮,做工也算不上精良,坐着总是有些膈应。
“我今天不是来找他,是来找你。”张子瑜不再称呼师叔,也不称呼先生。
任平生面有不悦,这个人不尊重自己没事,可他不能不尊重大叔,上次来还说过师叔不认师侄,师侄不能不认师叔,人不能变的这么快。
少年没有答话,也没有问他为啥上门。
张子瑜撇眼少年,似乎看透了少年心思,他右边的嘴角微微上挑,似乎在嗤笑少年,自顾道:“任平生,你不能这样一直赖着他,你应该自己生活,不然你会拖垮他的。”
张子瑜开门见山,张口就是质问训斥的语气。
少年还在不平张子瑜对大叔不尊敬的称呼,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漫不经心的应付道:“噢……”
“你……”张子瑜猛地站起,指点着少年,面有怒气。他是什么样的存在,当今龙汉王朝国师、临溪书院院主、儒家代表性人物的弟子,无论当朝赤手可热的太常司司正吕非尘、大皇子曹桓,还是“宗”字级别的琉光宗人物,那个不是毕恭毕敬,他一个乡野少年,野草般的存在竟然如此敷衍。
少年心中有事,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突然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站起,客气道:“你要走了?慢走,我身体不好,就不送了。”
张子瑜面色铁青,真想一掌把少年连同这个硌屁股的板凳拍成齑粉,可他不敢,至少在雨桑镇还没这个胆量。
张子瑜默念儒家典籍,压下心中怒火,此行目的未达哪会如此轻易离开,缓缓坐下又道:“你知道你这位大叔的来历吗?”
少年摇头,又点头。摇头是不知道大叔以前的经历,点头是表示不管他是谁,现在都是少年自己的大叔。
张子瑜直翻白眼,不想再看这个古怪又让人讨厌的少年,干脆目光下沉,眼观鼻鼻观心,自语般道:“他曾经是这个大陆上最了不起的儒家天才,琴棋书画、学问修为皆属一流,世间曾有公论:儒家学问如有所立者,卓尔。他曽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天才……”
张子瑜正说着,少年忽地挺直腰板,双手扶膝端坐着,听的极其认真。咧开的嘴角几乎到了后脑勺,听别人这么夸大叔,总是让人开心……
张子瑜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少年一直嘿嘿傻乐:我就知道大叔是厉害的,我还知道大叔“会”做饭呢。
张子瑜话锋一转,忽地又道:“所以,他应该是在天上的,你不能赖着他,把他拖进泥里。任平生,你应该认清自己,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人要有自知之明。”
张子瑜再次站起,如神灵睥睨苍生般俯视少年,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最后这句话,他相信哪怕稍微有些羞耻心的人,都应该知道放弃,甚至心怀愧疚自责,何况他是任老实,只要在他心中埋下这颗种子,再来劝说少年卖身秦家为奴就好办多了。
少年重重点头,认真说道:“你说的对,我和大叔的差距就像太阳到地面的距离,远的很。”
张子瑜面容浮现笑容,变得和蔼友善,眼底却充满鄙视,泥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只适合在烂泥巴里挣扎,永远站不到台面上来,他还算识相,不然倒是不介意稍稍出手教训教训。
少年扶着板凳站起来,郑重的道:“张兄一席话让我羞愧,平日大叔让我读书写字我还悄悄偷懒,现在想想真是不堪,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跟着大叔,听大叔的话,以大叔为榜样,好好努力。”
少年面容极认真,右拳忍着疼痛重重挥下,借以表示要跟随大叔到底的坚定决心。
张子瑜笑容凝固,如晚秋之水遭遇寒风一瞬成冰,缓了半晌才缓缓恢复呼吸,眉毛无意识抖动:这个人确认是镇子上所谓的老实人?他刚才是不是故意捉弄我?
“任平生,我不管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傻。今天你必须要给个让我满意的答案,否则……”
张子瑜心态崩塌,不再刻意维护那知书达理的形象,不收拾这个泥腿子,心里怎能顺畅。
正在此时,院门一道如剑似刀的声音隔着院门砸了过来:“否则?呵,否则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