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浅深,两道人影在栈阁巷与少年对视而立,任平生没有返回院中,而是迎着两个目光,缓缓关上大门。
躲是躲不掉,有些事和人可以让他三分,这个三分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不是“天下月色只有三分”的三分。现今已经被逼到家门,如何再让。
少年关好院门,心中好奇出手的人竞不是预想中的孙玉山,他的体型没有这么魁梧高大,即然不是孙玉山,那么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扮演什么角色。
对面两个人相互对视一眼,没有丝毫废话,齐刷刷抽出腰间短刀,寒光一闪,二人一左一右直奔少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两个成年壮汉对一个少年没有丝毫轻视,出手即是全力,甚至已经提前算好少年逃跑的路线,准备了第二次的杀招。
然而,少年举动却出乎意料。
在两个人影出手之时,少年已经摸出藏在怀中的短剑握住剑柄,随时准备出鞘,而他没有后退一步,反而迎上两人,若山中猎豹,身体微弓,跑动速度不比那二人慢上丝毫。
少年在狭窄的巷子里忽左忽右,让对面二人分不清他究竟想要先迎战谁。不过二人到底是训练有素,沉着冷静,无一丝慌乱失措,越是如此越是天衣无缝,让人找不到破绽。
双方的眼睛都在死死的盯着对方,都像狩猎的猎人寻找猎物的漏洞,出手即见胜负,见面即分生死。
少年跟随宋大叔学打猎的时候,曾在山中遇到一头饥饿的豹子,那一次也是少年真正见识宋大叔狩猎技艺的厉害。
野兽在饥饿的时候尤为凶猛,宋大叔紧凭一把匕首毫发无损就擒杀猎豹,还得到一张完整豹皮。
宋大叔当时曾说:和野兽搏斗,靠的不只是蛮力,冷静和耐心尤为重要。
与人搏杀,亦是同理。
不够冷静就会失去判断能力,没有耐心就会急躁冒进。如此一来,不能判断敌人的动向,自身还会露出致命的破绽,最终只有失败。
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失败了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少年虽然打猎时经常没有收获,可这些道理他都记得,宋大叔也曾说:你小子运气不咋地,记性倒是不差,也不知道教给你这些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
现在派上了用场。
狭窄的巷子寂静无声,双方迈步极快,脚下踏地的声音几不可闻,距离无声之间眨眼拉近。正在奔跑的少年忽地猛然提速,不在左突右进,而是笔直向前,面前是二人中间所在的位置。
那二人配合十分默契,无论少年如何更改路线,始终笔直向前。双方最终冲到一起,二人中右手边一人举刀斜劈,这一刀要从少年头顶劈下。另一刀横砍,目标是少年脖颈,无论少年向左还是向有闪避,都等同于把自己送到对方刀下。而如果后退,倒退的速度慢且不说,更会陷入只有招架而无还手之力的险地。
少年没有后退的打算,手中短剑无声出鞘,右手短剑左手剑鞘。
危机逼近,少年依然沉静如山,右手短剑剑身乌黑,剑刃寒光隐现,在对方双面夹击之下,短剑从下至上斜着上撩,左手握住的剑鞘同时举起,一举迎战二人。
那二人身强力壮,少年身高才只到二人胸口,身材更是比不上那般魁梧健硕,竟然在二人夹击之下岿然不退,还同时迎战两人,如此场景只怕胜负十分明显。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少年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短剑迎上短刀,如切土削泥般斩断短刀,没有遇到阻碍,在少年手中继续上撩。
那大汉刚一发觉手中短刀力道不对,哪怕少年力气再小,短刀短剑碰撞之下必定会有阻力,可他只觉手中一轻,心中猛地大惊。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如此不可思议境地下手中动作连贯而出。
大汉没有收回招式后退,手中断掉一截的短刀继续向下,虽然断了一半无法劈开少年头颅,但依然可以给少年带来威胁,只要少年敢不后退,短刀就会继续向下,割开少年的胸膛,大汉不信他敢继续向前,只要他稍有退意自己同伴必定可以得手。
以命换命,经年训练的死士戓可以做的,一个稚嫩的少年岂有这份魄力和胆量。
紧接着一幕让训练有素的大汉双目猛然睁大,心中发寒,人生第一次萌生惧意。少年居然无视短刀即将划开胸膛,手中短剑高高举起,剑尖寒光逐渐逼近大汉脖颈。
大汉心有惧意,手中动作不由自主慢了半分,只是这半分让少年逃脱必死,而让大汉死不能瞑目。
只见少年手中短剑轻而易举的划过大汉脖颈,剑尖随即隔断大汉咽喉,他至死也不敢相信,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居然能冷静如此,心狠如此。
少年剑尖割断大汉咽喉之时,也被短刀划过胸口,这一刀虽没有割透胸膛,但也让他皮开肉绽,鲜血半身。而另外一名大汉手中的短刀也已经到来。
少年握着剑鞘的左右早有应对,这只坚硬的剑鞘挡住砍向脖颈的一刀,可毕竟少年是用左手阻挡敌人右手全力一击,这一刀力气奇重,接触之时少年左臂发麻,身体跟着踉跄着后退,好在常年练习马步的原因,五步之后少年已经稳住了身形,顾不得胸前鲜血淋漓,大口大口的补充体内消耗干净的空气。
方才斩杀一人,所发生一切只在瞬间,少年却是从发现二人出现之后就开始的谋划,从那一刻少年精神紧绷,一口气撑到现在。万幸铁器铺子段炎没有说大话,这短剑的确可以砍断精钢,不然只怕这一战躺在地上的已经是少年自己。
少年弯着腰,每次呼吸胸口起伏之时伤口的疼痛都令人发狂,伤口的血水滴滴答答砸在地面,落地如花。
少年双目死死盯着面前大汉,现在才看清那二人一身全是黑衣,头上包着黑布,脸上带着面巾,分不清对方的身份。
大汉伙伴惨死,他却没有看上一眼同伴尸体,眼神依旧冰冷沉静,死士的身份无论对敌对己都是致命的,没有回头路可走,要么杀死目标,要么身死道消。
夜黑风高,双双对视,两两无言。
黑衣人手中短刀猛地一转,变成刀刃向前,大汉一言不发,脚下大步迈出,每一步踩在地面都发出“咚咚”的声响,手中的短刀自下而上挥砍,气势浩瀚,大有一往无前不死不归兵家修士的风采。
少年提气屏住呼吸,业在暗暗蓄势,面对这一人之时的谨慎程度,更超过方才一击迎敌二人。
任平生来不及查看胸前的伤势,双目死死盯住黑衣人,不敢丝毫松懈,黑衣人刚有动作,少年同时发动,二人相距才五步距离,来不及眨眼已经冲到了一处。
黑衣人手中短刀大开大合,威猛迅疾,少年步伐灵活方位变换莫测,但巷子毕竟狭窄,除非后退否则无法闪避对方的攻击,少年只有挑选最为合适的角度,硬接黑衣人势大力沉的短刀。
少年左手剑鞘紧握迎击短刀,在跑动中身体微微向左倾斜,用身体重量压住黑衣人向上砍的短刀,才一接触,少年身体被短刀冲击的力量带起,瞬间腾空,同时右手短剑猛地刺出,短剑所指还是黑衣人脖颈。
千钧之刻短剑眼看就要接触黑衣人脖子上的青筋,那黑衣人反应令人咋舌,身体重心立刻调整,整个人向右边墙壁倒去,险之又险的避开要害,短剑只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少年一击不中,落地之后立刻前翻,半蹲在地,同一瞬间黑衣人短刀交手左手,毫不停歇反手向身后劈砍。少年稳住身形同时手中短剑依然抬起,短剑短刀碰撞,只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短刀断成两截。
黑衣人背对少年,左手短刀传来的触觉已经知道短刀被斩断,他急急向前迈步,想要暂时拉开距离。
少年半蹲在地,双腿猛然发力身体弹射而出,根本不给黑衣人拉开距离的时间,在后紧追。只见少年一个大跨步,短剑横扫,黑衣人左手来不及回撤,手腕被剑尖扫中。
黑衣人吃痛,“嘡啷”一声,手中断刀落地,脚下的步伐稍稍乱了半分。少年此时目光骤然收缩,脚下步伐紧跟,短剑如影随形,紧贴黑衣人后背连刺三剑,第一剑剑尖刚刚破开黑衣人肌肤,第二剑剑尖入肉三分,第三剑剑身几乎没入黑衣后心。
三剑已出,黑衣人再也无力奔跑,脚下虚浮,扑面倒地。
少年一手短剑一手剑鞘,双手紧握身体微弓没有丝毫松懈,等到黑衣人抽搐几下彻底不再动弹,少年才大口喘气,可防御的姿态一直没有放松。
等到气息稍平,少年快速脱下上衣,赤裸着上身,胸前是一道斜着向下的口子,足有手中短剑一半的长度,来不及检查伤势,少年把上衣裹在胸前,双手在后背系了一个死结,算是包扎了伤口。
少年短剑没有归鞘,走到两个黑衣人身边,拿掉面巾,出现的面孔很陌生,他们身上也没有任何标记,根本分不清这两个黑衣人究竟是谁。
少年替两个黑衣人合上眼睛,一手握剑一手拿鞘背靠墙壁,目光来回扫视巷子,似乎危险没有解除。
巷子两端墙角阴影下各有一人,一人灰袍,一人白衣。灰袍人身材佝偻,面无表情,白衣人身体挺拔,却僵硬。
最终,灰袍人走出阴影,出现在巷口。
在灰袍人迈出巷口的一瞬间,他原本佝偻着的身体瞬间变得笔直,像是一柄长枪插在地面,不动如山,充满危险,不可逾越。
少年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心中却波涛翻涌,自己不过想要凭借双手老老实实的吃口饭,照顾好大叔,可两个黑衣人、孙玉山,还有巷口这人,他们为什么如此逼迫,不惜狠下杀手。
世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少年想讲道理,想和这个世道好好讲讲道理。
可道理不是人人皆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也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两个黑衣死士奉命行事,斩杀目标就是他们奉行的道理,对错似乎不那么重要。
巷口如枪挺立的老者也有自己的道理,弱肉强食自古由来。
虽是黑夜,那老者形态也不似以前,可少年依然认出老者是谁,当时书画摊遇见,少年已经知道这个老者绝不似他的外表,看起来那么老迈不堪,恰恰相反这个叫做赵平的老者充满危险。
赵平乃军伍出身的兵家修士,一生征战杀伐无数,动手厮杀之时向来不喜啰嗦,可此次却说道:“抱歉,我必须出手,不然小姐会亲自上阵。你死后我定会厚葬于你。”
任平生于她们主仆见过三次,第一次相安无事,甚至还受她们帮助吓退孙玉山。第二次是老者自己,在镇口牌楼下,那一次少年感受到隐隐的杀机,不知为何那次分明有大好机会,老者却没有出手,或者老者已经出手过而少年自己并不知道。第三次是在少年家中,他二人与那个漂亮女人一同前来,似乎在试探什么。
这是第四次,老者直来直往,也不隐瞒身份,这一次恐怕就是分生死的时候。
少年想不通印惜儿是出于什么理由要出手,也不指望赵平能够和盘托出,少年还没有天真到那个份上。
少年走到巷子中间,毫无惧意,双目直视赵平,平和地道:“我家穷,厚葬不起你,只能哪儿杀哪儿埋。”
小小少年,瘦弱不堪,说出的话语却大到无边。
赵平非但不气,反而哈哈一笑,道:“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倒是希望能与你共醉一场。”
少年好似在计算着什么,片刻之后抬头道:“再过一旬,我可以买坛子酒,我不喝酒,可以全部倒在你坟上。”
赵平哑然,敢情这少年是在计算什么时候发工钱吗,他又是哪儿来的自信可以把酒倒在自己坟上。
“若真如此,也不必麻烦,我身上还有些家底,等我死了你可以拿去买酒。”
少年点头,极为认真,算是应承下来。
两两而立时晚风习习,笑谈生死间杀意绵绵,若弦,一触即发。